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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现 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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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晏点了灯台上的红烛,火光浮动,莹莹地驱走一室黑暗。
他盯着那火瞧了一瞬,转身走到圆桌旁提起酒壶倒了两杯梅子酿,继而坐下饮尽其中一杯。
薛原的不安越发大,他边注视男人边移到另一杯所置位子坐下,“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指尖捏着杯脚摩挲。
“薛原,”辽晏开口,饮酒后的嗓音有如沙粒磋磨过的哑,“你会骗我吗?”
该怎么答呢。薛原可以用懒洋洋的调子,嬉皮笑脸地回当然不会啊。但他只是捏紧杯脚,只字未言。
青年的乌发遮住他所有表情,辽晏看不清。他微阖了眼又睁开,再倒了一杯喝完,“……在我面前装得累吗。”
从被薛原关进金笼时他便有所察觉。他认识的薛原,他的首徒,是善良害羞的少年,是儒雅端方的青年,是他欣赏,喜欢的光风霁月,可以让他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叠加于身。一个再如何性情大变的人,都会于细枝末节透出先前的特质。辽晏看到的只有暴戾和偏执,一个人下意识的眼神骗不了人。薛原惨淡经营的假面,引得他上钩。
“阿……师父,”薛原抬头注视他,张了张嘴,一如既往地重复,“薛原对你一见钟情啊。”
若不是喜欢你,我又何苦拜你为师,又何苦小意揣度你的喜恶,又何苦与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年深月久的,他真的快以为自己本性如此了。
“既是我们二人之事,何必…动他们。”辽晏回视,面上没有极大的波动,只是微合眼时泪滴滚落,洇湿红衣。
只要没有这些事……何至于此。
薛原眼中晕着一团浓重的哀,伸手想去抓住眼前人的袍袖,却被一把挥开。他怔怔地凝视自己被拒的手,半晌道,“只我一人陪着阿晏,不好吗。”声音好轻,小心翼翼的,怕惊醒什么。
“我可以继续扮你喜欢的样子,你忘了他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灯台的烛泪溢了,载着烧灼的火光沿着蜡炬流下。
辽晏如何不愿重新开始。但那几人的性命,师父的,徒弟的,沉甸甸压着他无法喘息,自猜知真相后每时每刻都在控诉——我是因你而死的。他最终摇头,眼里映着摇曳明灭的火花,“薛宗主不必如此,我受不起。”
他试着正视自己的心意,入了魔;想沉溺薛原给的美梦,梦碎了。他曾以为薛原是救他上去的浮木,却不料这原是拽他下沉的水草。
师父叮嘱过他,薛原是你的劫,务必谨慎小心,天道不会错的。
他认真听了,也认真答:师父,天道岂能一子不错。弟子不信命。
现在他信了。
薛原先是低低的笑,后压成放肆的大笑,面目扭曲,颓艳的脸上水光潋潋,他攥紧男人的手腕,像是要将那截腕骨生生捏碎,“你说受不住?”
辽晏吃痛,额上渗了冷汗却不肯吭声。他抬手去掰青年的指头,纹丝不动。起身欲走,被硬拽着拉回。
“没错,他们的死都是我促成的,”青年盯着辽晏看,没错过其眼中的痛色,心里有巨大的扭曲快意,他强迫男人继续听,“归白墟那老不死的,一曲镇魔音就让他经脉逆行死掉了,真没意思。孟奚和是说了要去找你,我也顺了他的意,废掉他灵力扔进人界,就在当时距你不远的清和院当小倌……阿晏从未去过吧?至于宋礼淮和温阳,我本来没想动他们的,可他们居然商量着要带你离开我安排的地方……那徒弟只能让他们自己走了。凌霄堰有高阶魔修埋伏的事我知道,不过是全了他们的意罢了。阿晏,你说说,薛原是不是他们的好师兄呢?”
顿了顿,他又道:“你知道归白墟临死前说什么吗?他竟然敢诅咒我们不会在一起!只把他的尸首一段段砍开真是太便宜他了!”
“你就是个疯子!”辽晏瞳距微缩,不敢置信。
薛原讨厌男人说出的话,欺身去吻他。男人牙关紧闭不放他进去,薛原干脆一口咬在他唇上,铁锈味在口腔中漫开。点点红梅染艳了男人的唇色,是让薛原欲蹂躏的脆弱。
“那也是爱你的疯子,”黑袍青年痴迷于灯火下几近融于一体的影子,生怕男人受得住,委屈的语调恍若恶魔低语,“明明是师父先勾引的我,怎么全是阿原的错了呢。”
红衣人脑海中的那根弦终是断了,他偏头,声音微颤,“求你,不要再说了……”
白瓷下的青黛纹路清晰可见。薛原松开男人的手腕,锢着他的下巴迫使其转过头来对视,“这就受不了啦?这样的话师父怎么能狠心对我……还是只对我硬得下心肠?”
辽晏努力把含糊的一字一句讲清。他说,薛原,放了我吧。
“阿晏果然还是天真得可爱,”青年的笑容扩大,低喃,“怎么可能呢。”他覆压在男人身上的阴影退开,转而又弯腰去揽想逃走的男人。
他抱着辽晏,将其粗暴地扔在床上。居高而临下。辽晏迷蒙的眼摸不透他的神情。
“师父,好好看着我。”
灯影摇曳中黑袍红衣交织。
薛原硬扣着男人的手迫使十指交缠。
辽晏墨色的眼珠聚不住焦,只空洞着不知在看何处。他感觉到薛原俯下身,像条毒蛇一样缠得他几近窒息。那人的声音仿佛隔了层屏障,朦朦胧胧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阿晏,你在想什么?”
辽晏转动眼珠,勉强将视线投诸于那人,声音是被粗糙砾石糟蹋后要撕裂的沙哑,“滚出去。”
他的眼周又干又红,盛不住大颗大颗剔透的水晶,可他努力睁开眼,以为这样就能维持少得可怜的骄傲。
为什么啊,我到底有什么错。
薛原静默一瞬,抽身出来。他穿好衣物,倾身小心翼翼地要抱去男人,却听见他冷声,含着几分颤抖,“别碰我。”
不可否认,他存了要把辽晏的自尊全部碾碎的心思。当不了他的光风霁月,那就拉他共堕深渊。薛原太知道辽晏在乎什么。现在目的达到了,可他却没有丝毫愉悦。他更怕看到无生气的男人。
事后藏着的几丝后悔不知不觉地上蔓,被薛原全部压在心底,佯装无所觉。
辽晏还看着顶部的纱帐,压抑的黑攫取他的视线,将他吞噬。
深吸一口气,辽晏闭了眼,“你出去,我自己来。”
薛原死死地盯着他——凌乱的红衣分明使他坠了凡尘——却生了不见底的巨大恐慌。湿水的蝶翼只会加速远去,留不住的。青年想服软认错,最终确是扬起了笑,荼靡一般的,“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了,阿晏,记得还有仙界百万生灵。”言毕,他掩门离去,临出时加固了屋内结界。
男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撑着上身坐起来。方抬腿要下去,却注意到身上的红衣。突然想到杜七娘,想到她的话。心里抱歉辜负她的好意,辽晏褪尽衣衫,赤身裸体走向浴桶。
温热的水很舒服,只是一片荒原怎么只靠微渺的甘霖就能万物复春。
辽晏的指节叩在木桶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出声响。他哼起洄游曲,濛洲小调,故乡谣。
倦鸟兮循路归,游鱼兮山水迢迢,不忘吾乡可皈依。
薛原以为他心中装着天下苍生,多么无私伟大。可他也想自私一回,毕竟,他已经不是长焰仙君了。
这夜太长,大概永远过不去了吧。
、
薛原提着粥进来,没看到人。
顺涌而上的不安如潮要将他压垮,他直直冲向风帘后。
粥砸在地上,洁白的一片,向上缭绕腾腾热气。薛原的眼中密布血丝,手抽搐地颤抖。
他就是在水里睡着了而已。没错的。青年这样告诉自己,伸手把男人从木桶里抱出来,大片的袖摆湿了不在意,男人身上的水渍蹭湿满身也不在意。
他把辽晏轻柔地放到床上,仔仔细细地换上干净的衣服。
“师父,你还没听徒弟弹过琴呢。”薛原仿佛回到了未当上宗主时的样子,温和,儒雅。他从纳戒中取出了琴,拨弄几下调音试音,自顾自地道,“徒弟今天弹一首,还请您指点一二。”
他弹了凤求凰。
“师父,如何?”薛原温和的笑渐渐凝住,“师父,您说一说话好不好。”
他凝神去听,听到往来商客交谈,听到檐角雨声滴答,听到风拂花叶落,却独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辽晏!你忘了那些人的性命吗!”青年将琴扫到地上,跌跌撞撞冲过去跪在床边,双手紧攥那人的肩,面容狰狞,“我要你醒过来!听到没有!”
他安静片刻,渐渐无力地松手,颓然地望着无生气的如玉公子出神。他慢慢将自己的头埋在男人的臂边,好似找不到家的无措孩童,哽咽,“师父,别不要阿原好不好……”
“是阿原错了,以后阿原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求求你醒醒啊,师父。阿原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啊。
明明你才是薛原的劫。
薛原……没有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