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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往 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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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晏随师父入了洞府。内里巷道昏暗,全依两壁明珠释着冷光。同洞主一样风烛残年,弥着枯败气息。
至大厅方有天光乍落。
四下无人时师徒才展了真实情绪。宗主背对他许久不言,辽晏踌躇片刻才开口:“师父……”
响亮的耳光。
老者的手掌发着抖,别开眼不去看辽晏被打偏过去的脸,试图平心静气,“到底怎么回事。”
脸上很疼。辽晏没管,转了头去看他,眼中闪闪烁烁最终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弟子对不住师父厚望。”
“对不住?对不住有何用!”归白墟想一脚踹醒他却又舍不得,胸口剧烈起伏,颤着指尖指向他,“你该对不住的是你自己!不是我归白墟!”
老者不等他开口,接着质问:“是不是薛原搞的鬼!”
辽晏瞳孔一缩,矢口否认:“不是,”又垂首补充,“是弟子意志不坚,制不住心魔。”
归白墟久经世事,一眼就看出缘由,免不了震惊:“你还记得自己修的是断舍吗!”
徒弟的回望告知了一切。他怆然一笑,只觉得浑身失了气力,“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恍若神游,“命有一劫……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留下他,不该让你收他为徒……”两行浊泪自眼窝下,淌过面上无数沟壑,“是我的错啊,小晏,是师父对不起你……”身形一晃险些摔倒,辽晏冲上前扶住他。
二人无言良久。
辽晏有些笨拙地去握那只如枯树皮的手——皱巴巴的皮包骨,语气平静而坚定,“师父,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弟子不后悔。”
他只是太累了。无尽的修行、历练、除魔卫道,桩桩件件是他的事,实质又全然非出其愿。没有瓶颈的得道飞升无趣至极,他并非想要断舍离,只是习惯了断舍离。道修魔修不过一个克己复礼,一个放浪形骸,本质都是他们所不屑的凡人,哪有谁对谁错,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他厌倦这种常态,而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遇见那人,温柔、体贴、美好,是他的荣幸才对。
是薛原带给他处处崭新。
归白墟先是一默,随后道,“我不能放你。”
“弟子明白。”
“更不愿杀你。”白发老者盯着他看,“若抽去魔骨入凡,你意如何?”
若他能选,他更想直接死去。但师父本就愧疚,辽晏是决计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应,“好。”
凡人寿命不过七八十年,转瞬即逝,也好。
“洗净魔骨的办法并非没有。为师会早日除清魔气,让你重归道途。”
辽晏下意识避开师父眼中期望,垂睑:“多谢师父。”他顿了顿又言:“弟子想让薛原为弟子抽去魔骨。”
“为何?”
那一角灌注的天光衬得白衣郎君更如玉瓷,疏离易碎。
“断了我的念想,也让他好好留在宗内……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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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动的手。那截缠着细密墨线——本该泛着金光的骨头静静浮在面前。
被抽骨的人侧着蜷缩在地,疼得抽搐。抽骨不留痕迹,那人从始至终都未发出声,唯可见的是至今仍关不住外漏的冷汗和全然湿透的乌发白衫。
“薛原,替我抽骨。”
“你若不动手,我便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是你?你就当是我还你的好意,帮你立功扬名。”
“不愿便算了,换奚和或礼淮温阳来吧。”
几句话在脑中乱糟糟响成一团。辽晏必然是故意的,他不能被激将……可要是换了旁人也无所谓,那这件事就由他来做。爱与痛向来最深刻,辽晏要薛原斩断联系,却是让彼此都无法释怀。
薛原清晰地记得自己说“好,徒弟听师父的话”,也记得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可我不接受这所谓好意。
你愧疚,你想解脱,又偏为何要来我承受。辽晏,你才是最自私的人。
那人还倒在脏兮兮的地上,白衣因肢体颤动而擦上脏污。薛原回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要去碰他,声音竟有了怯:“师父,怎么——”
辽晏不知有意无意,避开他的触碰。
青年垂睑,遮下眼中情绪,佯装自然地收回手,静默片刻又道:“师父已成凡躯,多有不便,不如留在留雁峰由徒弟照顾……好吗?”
男人睫羽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留不住。薛原听见他用虚弱的气声回,
送我去人界。
薛原应了他“好”,随即动作轻柔地抱起得了允诺后松懈昏过去的男人,一步一步向外走。
洞府外守着来回走动的归白墟,见他出来便急急迎上前,瞧见辽晏只是昏迷过去后松了口气,转而问他,“灵骨呢。”
那截暗淡的骨头被归白墟纳入戒中。他深深地盯着薛原看了几眼,个人私怨和宗门大义在心里拉锯,最终也只是平淡着语调,“麻烦你送辽晏去人界了。”
青年扫了老者一眼,冷声应下,渐行渐远。
归白墟隐约觉得他有几分不同,又找不出哪不对劲,只能归结于自己看这小辈实在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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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原抱着男人由山门传送阵定点到了芜泽洲界,又从洲线踏进人界。
傍晚的人间正是繁华伊始,人群攘攘喧嚣。天是浓郁的瑰金色,罩下的细纱衬得所及处柔和美好。
一个极漂亮的白衣青年和怀中裹得严实的不明物体自然格外引人注目。辽晏未醒,薛原也懒得再装,面色阴郁的美人以灵识排查两侧店铺,最后朝着选定的客栈去。
“诶这位公子,是打尖还是——”
“住店,最好的房间,”薛原将金珠抛到木柜上,定定停在掌柜面前,“备好热水送上来。”
“是,是,”掌柜的眼珠子不敢再滴溜溜转,诚惶诚恐地拉开抽屉找牌子,双手奉上,“甲字一号。”又高声喊了小二来引贵客上楼。
热水很快送上。
薛原褪了男人的衣物,规规矩矩地为他洗拭,从头到脚反复几遍,换过好几块锦巾,直到擦红了才罢休。
他把辽晏抱至床榻,跪伏在一旁端详他。易碎的瓷。
“为什么不愿让我照顾呢,”薛原眉眼间带着不解的难过,指尖触过那人的额鼻,在唇上重重按了一下,“薛原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非要抛下薛原呢。
他的手掌往下移,停在辽晏的脖颈处,开合几下似在丈量尺寸,进而一把箍住,逐渐收紧。
“是不是这样才能永远留住你呢阿晏。”
苍白的脸上渐生绯色,辽晏无意识地张嘴,手指微微蜷缩。
薛原毫无征兆地放开,掐紧男人脖颈的手捂住胸口,大口的急促喘气。缓过来后低笑出声,“果然啊。”舍不得杀你。
那就只能让你心甘情愿活下来,陪我。
既已入魔,那魔骨就永远是魔骨吧。要是归白墟他们都死了,无处可去的你就只有薛原一个方向,多好。
薛原刻了个木偶,面不改色地抽出自己的一缕神魂注入,使之幻化成一个八九岁的稚童。
“照顾好他,明白吗。”
小童懵懵懂懂地点了头,飞快跑过去顶替主人的位置,撑在床沿上支着脑袋注视辽晏。
薛原啧了一声,扔下袋金珠给他,又看了看昏迷无觉的那人好半晌才不甘愿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