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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轻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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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地已经摆平了警方,他们不会告你鲁莽驾驶了。”
“根本就不应该告!是那小孩儿自己冲出马路的。叫他爸妈以后好好管教一下,这样会害死人的!”
“那孩子……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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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扬在黑暗中惊醒,一身冷汗。他又梦见了那辆车极速从后面撞过来,然后他和阿琪所坐的车冲出了护栏,从山道上轰然地翻下来,最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溅的碎片灰烬和一片火光。他又一次看着阿琪沾满鲜血的手从变形翻转的车厢里伸出来,凄厉而无助地哭叫着自己的名字,叫着救救她。他努力抬起了自己的手,可是太远了,他飞出车子有三米多远,他全身上下都疼得无法动弹,最后他的眼前,就只剩下那片刺眼的白光。那一刻,他绝望地把自己抛进了黑暗中,希望自己也跟着那火光一起消失。
然而他还是活下来了,代价是他不能再依靠自己的双腿生活。这是老天给他的最严酷的惩罚。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飙车。他最喜欢的人,就是阿琪。现在,两样他都失去了,可他却还活着。在医院醒来的那一瞬间,他问自己:“你为什么醒过来?”
阿琪的追悼会在殡仪馆一个偏僻的小厅内举行。场面冷冷清清,除了她的弟弟阿辰和几个车厂的朋友之外,再没有别人。萧扬到的时候,车厂的人已经走了,阿辰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厅里,默默地看着自己姐姐的遗像出神,三十六个大花圈两边排开,其中三十二个,是萧扬派人送来的。播放大悲咒的音响似乎出了点问题,时快时慢总是有鸣音,仿佛在嘲笑这场寂寞的死亡。
“你怎么来了?”阿辰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萧扬,“你这样医院放你出来?”
“我知道我没资格来……我只是想送送她。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对不起。”
“姐姐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你会不会怪我?”
“……我一直把你当大哥。要不是你,我和姐姐早就被那些追债的砍死了。从你把我和姐姐带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我除了姐姐之外唯一的亲人。你供我读书,照顾我和姐姐的生活,带我们出去旅游,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开心地过下去。你喜欢车,姐姐就去你爸的公司做车模,我就去学汽车工程,到车厂帮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带着姐姐去和那些暴走族玩儿命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每次跟人比赛之前,有没有想过会出事?有没有想过姐姐是不是愿意你去比赛?她只有你啊……我怪不怪你,又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撞死她的又不是你。自从跟了你之后,你就是姐姐的全部了,她甚至连个朋友也没有,可她一直很满足。现在,你看看,多冷清,走也走的孤单……”
萧扬看着阿琪的遗像,却发现他再也无法面对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那张照片像是有毒一般,令他双眼生疼,酸涩到流泪。
“把它收着,车厂你帮我关了吧。”萧扬将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叠钞票塞到了阿辰手中,阿辰却看着手中的钱哭了。
“我知道你有钱,那些钱可以买到最好的车最好的零配件最好的器材,我也可以和那班兄弟尽最大的努力帮你把车调到最佳状态。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这句话在萧扬耳里回响了好几遍,然后余音缭绕地萦寄在脑海中,震得他思绪一片空白。这种话小学生都会说,这个道理小学生也能讲明白。可是知道和理解在真实的经历之后再去回想,就变成了痛绝的悔恨,它在一瞬间将萧扬打进了十八层地狱,任凭他怎么想要反抗,都只能无力地被打成一滩烂泥。
于是两个男人,在这空落落的一角,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流着眼泪。一个在发泄痛苦,一个在洗刷罪孽,但是无论怎么哭,那些失去的东西都无法再找回来,那些走过的路都无法再重头走一遍。
“哥,很晚了,回去吧,你爸会担心的。”
“我爸?我出事到现在,她连脸都没露过,只叫人送了张卡片和花过来。上面写了六个字‘早日康复爹地’爹地那两个字还不是她写的。是不是很好笑?要是今天开追悼会的人是我,或许比这里更冷清……”萧扬疲累地笑着把脸埋进手中。他的脸色很糟糕,人也在发抖。阿辰发现他在发烧,那一刻,阿辰心里流过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绵软柔和的情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他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和萧扬一起送阿琪去火化之后,把面色惨淡的萧扬送回了医院。
那天之后,阿辰经常会去医院看萧扬。每次去,宽敞舒适的病房里都只有萧扬一个人;每次去,萧扬都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发呆;每次去,阿辰心里的那种感觉都会更强烈一点。起初,他把这叫做“同情”,后来,他承认它变质成了。
在萧扬亲自去车厂看了他曾经的爱车现在是一堆废铁最后一眼之后,他把那辆车付之一炬。最后,那团火在他眼中慢慢熄灭,一切化成灰烬。在阿辰看来,曾经张扬而不可一世的那个萧扬也跟着那辆车付诸火海,燃烧,而后熄灭。
遣散了车厂的几个朋友之后,萧扬让阿辰把车厂的铁门拉下来,自己摇着轮椅到一边抽烟。
“你现在好像不能抽烟。”
“哼……那又怎么样?反正都废了,无所谓。”萧扬弹了弹掉落在腿上的烟灰。
“你记不记得有次我带你姐姐骑摩托车,后来有个小孩儿突然跑出来,结果我和你姐姐翻车进了医院?”
“记得,那次本来说要告你鲁莽驾驶,后来你爸爸摆平了警丶察,事情就解决了。”
“那小孩儿死了。呵呵……这就是人生……我撞死别人儿子,人家再撞死我女朋友。看起来很公平,可是在我看来,最公平的结果是我被撞死,那孩子没事,阿琪也不会出事了。”
“哥……”
“看见我的腿没有?医生说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了。”
“你别这样好不好?你爸爸一直在找最好的专家给你治疗。”阿辰拍着萧扬的肩膀,“他其实很关心你。”
“他关心的是没人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不是我。我没有爸爸,只有你和阿琪,还有车。不过现在就糟糕了,三样没了两样。听说你打算去英国读书?什么时候走?等你走了,我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阿辰没有说话,萧扬也没有想要知道答案的意思。曾经承载着一些人的梦想,一些人的激丶情,一些人的青春的这个车厂门外,某些东西在不经意间流逝。
“我是想明年和你姐姐结婚的,连戒指都已经买好了。我本来打算,如果那天比赛赢了,就向她求婚。”萧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递给阿辰,“你帮我给阿琪吧。”
阿辰看着盒子里闪耀的钻戒,心一下疼得厉害,一阵复一阵地席卷而来。
“姐姐活着的时候一直想嫁给你,没想到,等她走了……才终于等到……”
“对不起……”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对不起?!”阿辰突然狠狠摔了手里的盒子,抓着萧扬的衣领吼道,“没人想听你说这句话!我不想,姐姐不想,车厂的兄弟不想还有你爸爸,都不想!你说你废了,是,你是废了,不是腿废了,是心废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去英国的,在把你这烂人从废墟里拖回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阿辰的那通脾气让萧扬懵了很久。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发现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话。他心烦意乱地下了床,摇着轮椅独自在医院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轮子之后,萧扬终于筋疲力尽地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口,抖着酸疼的手臂喘着气。
“詹少,我们一起去欧洲跨年好不好?”
“欧洲好远,我去不动了。”
“我们可以先去那边结婚,然后度蜜月顺便跨年。带小凌一起去怎么也?”
“小涵……”
“别说不行。你多坚持一下,说不定明年就有办法把你的病治好。”
“好。我答应你,过完圣诞……我们……额……就去欧洲……结婚……额……”
“詹少!怎么了?我马上叫医生,你忍一忍,撑住啊!”
萧扬看到那个漂亮的男人飞快地从房里跑出来,惊慌失措地叫着医生。病房的门开合的一霎那,病床上的那个人瘦骨嶙峋强忍痛苦的样子仿佛穿透自己绝望的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射中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萧扬后来有次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病人的资料。这个叫詹少的人,无疑是活不长了,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和那个人比起来,自己还是幸运的吧,起码自己还有命活,起码自己还有一丝希望站起来。那个人,即使自己知道没有希望,却还是那么努力地说会活下去,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去欧洲结婚。他肯定很爱那个叫小涵的人,临死了还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种易碎的谎言。他和他的爱人都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他承诺了,这不是欺骗,这是爱。萧扬也许还无法完全明白这种同性之间的爱情,但他却明白,他从来没有那样爱过。他喜欢阿琪,但就如阿辰所说的,他从来没有想过阿琪会对他做的事有什么看法或感受,他只是任性地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性丶感靓丽的阿琪。检查报告上写着那人最多只能活四个月,但他已经活了九多个月了。萧扬看到的那个人,虽然很痛苦,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活下去,去兑现他的承诺;而自己,简直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孩,一场闹剧。他对阿琪的爱,浸满了不负责任的草率,最终葬送了一条美好的生命。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阿辰在追悼会上默默流泪的样子。唯一的亲人死了,他流的眼泪不知道比自己的,要涩多少。
他承认他之前总是会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了结自己,就当是给阿琪,给那个被自己撞死的小孩儿谢罪,也不用再面对自己可能终身残废的现实。但是看到詹少的时候,他害怕了,他没有勇气再去看这个人第二次。那不是他想要的,完全不是,那时他才醒悟过来,放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阿辰又来了,带了自己煲的汤还有很多补品。萧扬知道那些补品贵得离谱,根本不是阿辰会去买的。他不知道阿辰和自己父亲怎么“勾搭”到一起的,但他可以肯定,那些补品是他爸的“手笔”。有次萧扬在喝汤的时候,阿辰鬼鬼祟祟地凑过来说:“喂,你知不知道,你爸其实一直有来看你,不过都是你睡着了之后。他白天要工作,只能晚上来,又怕你看见他不高兴,就……”
“就躲在外面偷看是吧?”萧扬故意扯开嗓子对着紧闭的房门说道。
“好了好了,你省点力气。这些补品都是他让我带进来的。”
“……我知道……”萧扬放下了手中的汤。
过去的26年,他和自己父亲胡闹,和自己的青春胡闹,和阿琪阿辰胡闹,和自己的理想胡闹。他知道钱不是万能的,却始终把钱当成万能的。他说他爱车,车是他的梦想,其实只是因为爸爸是汽车销售大亨,耳濡目染令他对车子着迷。他会去玩黑市赛车跟人飙车,其实只是因为从小到大爸爸都忙于工作而忽略他,他要用爸爸最重视的东西来狠狠报复。他喜欢阿琪,一开始也是因为她长得很像自己早逝的妈妈,这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现在很想对自己说一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还想对自己说一句:你真的太自私了!
最后他对自己说的是:“还不算晚吧……”
萧扬和许多人一样,张扬过轻狂过甚至是嚣张过放肆过,他为这样的青春付出了代价,也由此终结了他生命中的一些美好。但现在,他发现他的人生中其实隐藏着更多东西,这些东西耀眼得让他想重新站起来,重新开始奔驰。如果现在将“放弃”抛开,应该不算晚吧!
萧扬在医院呆了七个月,其间他溜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去参加阿琪的追悼会;另一次,是去自己的私人车厂。等到出院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能活着,真好。”
出院那天,阿辰和萧扬的父亲一人一边扶着萧扬走出病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灵活,但是的确是用自己的双腿在走路。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份礼物。当萧扬目瞪口呆地看着暌违了半年应该早已变成灰渣的爱车时,终于满怀感激和欣喜地喊出了他十二年都没说过的两个字“爹地……”
年少轻狂的代价,惨痛得令他瞬间跌进绝望的废墟。不过,终于他还是在阿辰和父亲的连拖带拽下,狼狈地爬出了这堆废墟。回头去看那些走过的脚印时,他不会后悔,只是带着一半的成熟去缅怀,然后用另一半去看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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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辰,你真的去英国?”
“不是说了嘛,等你从废墟堆里回来,我就去英国读书。你放心,我只是去再去深造一下,等我‘升完级’之后,就能回来帮你把车厂办得更好啦。”
“我不打算重开车厂。爹地也年纪大了,我考虑进公司。”
“哇……不是吧……一点也不像你啊……那我回来岂不是会失业?”
“你回来就进公司帮忙啊,工程部会‘收留’你的。”
“算你有良心!”
“……哎,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是进公司帮你‘爹地~’吗?”
“我爹……我爸派我去英国的分公司考察嘛……那我就顺便跟你一起走咯。”
“你假公济私吧你……”
“都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