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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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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自以为是,我没你想的那么爱你!”
“你什么意……”
“干脆分手吧。”
“……你……”
“我不在乎。”
砰!
“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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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海边
云色深浓,厚厚的一层复一层,翻滚飘移,变幻莫测。
风从海面上狂扫过来,伴着细密的湿漉漉的触感,撞击在裸露的皮肤上,脸,僵得有点疼。蓬松的发在风里凌乱地摇摆,长长的围巾被牵引成了飞扬的线,一头被拴在他的脖子上,无助地在风里寻找方向,试图挣脱彼端的束缚,却又似畏惧旅行,害怕独飞,找不到安身之处。就好像它主人此刻的心情,渴望抽离而又无法抽离。
此刻的海,看起来很纯粹。没有船,没有鸟,没有人。除了起伏推挪的浪前赴后继地朝自己涌来,什么也没有,只有海的律动和呼吸,仿佛深深的咏叹。他深深吸了口气,风太大,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越咳就越想咳,咳得撕心裂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压抑的撕心裂肺发泄出来;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让自己流下眼泪。
他没有哭,他只是流泪。那些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融进了风里,粉碎在风里,消散于风里。而那些从眼眶里坠落的水滴,则溶进了沙里,海浪蜷曲伸展时,眷眷地归附于大海。那些想过的,说过的,做过的,都变成了记忆的片段,隐藏于那些沙哑的声线中,映射在那些酸涩的眼泪上,在风与海里消逝。
他把曾经以为忘记的,现在想要忘记的,全都不自控地深刻进了脑海里,每个瞬间,都有詹少,每次呼吸,却都嗅不到他的味道。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他的思想被声音控制,于是他眼前浮现的,耳际听闻的,都是他和詹少。风和海,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想起有次他和詹少吵架,他对詹少说“不要自以为是,我没你想的那么爱你!”然后冷漠地转头,选择了无视詹少那时的表情。而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个画面,那张沉稳淡然的脸上按耐不住的内伤,像把锋利的刻刀,将詹少对他的感情一笔一划地铭于心,每一刀都疼得彻心彻肺,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如今这份感情不复存在,他才幡然明白,原来自以为是的,是自己。
詹少在的时候,他很少想他们之间的事情,或是感情。所以那天,他说了那样的话。他从没认真衡量过爱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深,也没有想过要去考虑这些。两个人开心,所以在一起,不开心,那就分开,程度只是一个随时间推移的变量。他总是认为凡事不能勉强,勉强没有好结果,对于感情更是如此。那天詹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不出。七年了,他觉得他们在一起开始变成一种勉强了。于是他后来对詹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干脆分手吧”,一句是“我不在乎”。这两句都是用来堵詹少的话的,因为他怕那些问题无法回答。当一切都变成回忆后,他才终于明白詹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也终于懂得如何去回答这些问题。他终于清楚,爱一个人到底可以有多深,爱一个人永远不是一种勉强。
那次吵架后的第三个星期六,他们在办公楼的天台上和好了。于是在一起的日子继续开始走,走完第七年,然后是第八年,第九年……他们偶尔还会吵架,更多的时候,是他单方面的发火和攻击,但他们始终在一起。当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时候,命运却像是要惩罚他对感情的随意态度,给了他和詹少一份检查报告。那份报告在十个月后把詹少送进了殓房,把他和詹少在一起的生活送进了坟墓。
在那最后的十个月里,每当他一个人独处或是詹少睡着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自言自语,悉数他和詹少在一起的每件事,每个场景,每份感受和心情,最后总结性地说“不要走,不能走”。他开始想一些以前没想过的事,考虑一些以前没考虑过的问题,甚至做一些他以前从来不会计划去做的事情。他努力去弥补九年来他对这份感情欠下的疏忽,弥补九年来他对詹少欠下的付出,可他越努力,就会发现他欠的越多,多到他这辈子也弥补不完了,于是他越发沉沦在痛苦的自言自语里。他渐渐无法面对詹少消瘦泛黄的脸廓,无法面对在房里哭泣的詹凌,无法面对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甚至无法面对曾经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同事,他们每一个都牵动了他对詹少的感情,勾起了他对往昔时光的回忆,也连带出了他对逝去的美好的悔惋。
詹少走的时候对他说,他不欠自己什么,是自己欠了他,还说谢谢他。当他听到最后那声谢谢的时候,他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九年来,他第一次在说“我爱你”的同时能够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有多爱,于是,他得到了他这辈子最无法释怀的“谢谢你”。这句詹少最后的话语,将痛苦和欢乐编制进他们的爱里,成了他最甜蜜也最苦涩的回忆,祭奠了这份逝去的又永存的感情。
那晚在同一个海边,烟火的光芒照在詹少笑眯眯的柔和脸庞上。他知道詹少想吻他,所以他转过了头,在他的唇轻触到那双尚有余温的薄唇时,他相信那一刻是他和詹少最幸福的瞬间。
那个平安夜后,他再没有哭过。因为眼泪这种东西,不论往外面流,还是往心里流,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把眼泪无止尽地倒进自己的心里,直到泛滥成一片汪洋。他在汪洋里挣扎着跳出这份感情,跳出他和詹少的记忆,但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因为每一滴泪水都有詹少,而这片汪洋就是满满的怀念。
爱一个人,可以变成一种习惯,想一个人,也可以变成习惯。十年间,他从前一种习惯适应到后一种习惯。詹少走后,他尝尝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该放下了,该放下了”。于是在他以为可以放下的时候,他发现又一个平安夜的到来,而自己则再次置身于同一个海边。他看着周围的人庆祝和欢笑,看着情侣浪漫的亲吻和拥抱,他笑着独自喝着啤酒,在醉梦间,他和詹少再次亲密相拥。他摘下了詹少的眼镜,注视那双温柔的淡褐色眸子,用拇指轻轻碾平詹少鼻翼两侧淡淡的皱纹,将那晚的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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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平安夜 海边
“小涵……”詹少把头歪靠在沈涵的肩膀上,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远处海面上绚烂的烟火。
“别说话,你看,那些多漂亮。”沈涵用双手攥住詹少冰凉的十指。
一个大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星星点点地坠下,跌落在海面上。
“恩,是挺漂亮。”詹少笑着说。
“詹少,是不是觉得冷?”
“有点。不过,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平安夜了,我想看完烟火。”
沈涵松开了一只手,勾住詹少被厚厚衣物遮住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詹少的变化,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言语,都在告诉自己,詹少和平时不太一样。这样的直觉让他不安地把身边的人牢牢拴在自己怀里。
“詹少,不要睡,你听我说。”
“恩,我听着。”
“九年了,我们在一起九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对你到底投注了多少感情,因为我从来没有像你那样认真地去经营过我们之间的生活。我做过很多伤害你的事,说过很多伤害你的话,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
詹少将头贴近沈涵在夜幕中朦胧低垂的脸,慢慢摩挲着手背上温热的水滴。“只是无心的,我明白,我明白。”
“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我发现我以前忽视掉的那些东西,原来对我这么重要。我对你有多随意,而你对我有多仔细,这些都让我整夜整夜地想发疯。我后悔了……真的……我想从头来过,我想和你重新过这九年,然后是接下来的九年,再九年,再九年……我不想你走……”
“我不走。”
“詹少,我欠你的太多,欠这份感情太多,我现在连还都来不及还啊……”
“你不欠我什么。你照顾我这么久,还要帮我看着我女儿,是我欠你的……我这辈子没法还了,下辈子……一起还给你。”詹少努力眨了眨眼睛,视线却还是越来越模糊。
“不,是我欠得太多……是我……我还没还清,所以……你再等等好不好?等我还清了你再走……等我还清了你再走……”
“……好……”
沈涵把脸彻底埋进了自己胸口,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詹少的手,最后终于轻声地附在詹少的耳边道:“我会照顾好詹凌的。还有……我很在乎你,很爱你,很爱……”
“谢谢你。”詹少笑了,这个他爱了九年的男人,终于和他有了相通的回应,终于有了懂他的心,他们的爱也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经营的苦涩,而是在这美丽的平安夜,完美而甜蜜的谢幕。
远处的烟火依然炽热而绚丽地盛放着,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在还没来得及落下的吻中,失声痛哭……
后续
2010年2月14日那天,沈涵把詹凌送上了去美国的飞机,詹少的母亲和姐姐姐夫都在那边,他们希望詹凌在美国完成高中和大学的学业,这样他们也能亲自照顾她。于是,在农历的新年,詹少留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活生生的印记也随着轰鸣而过的飞机消失了。他不知道他看着飞机飞过的那个瞬间,是开心还是难过,他只知道,他松了口气。
回程时,他再次经过那个海边,于是在他回头的那一秒,他看见了那个人,同一秒,他相信了命运,也相信了上帝真的存在。
那个人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温和的眼神,还有及肩的长发,和詹少有八分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几乎一摸一样。不同的是,他不戴眼镜,看起来更年轻一些,和自己差不多大。
沈涵靠在车座的椅背上笑了起来,喃喃自语“老天,你太坏了,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