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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黄昏时分。
      安年略微疲惫地坐在高大繁密的榕树下的暗色长椅上翻看着近几日里拍的照片。
      她随意地穿着雾蓝色七分袖T恤、简单牛仔裤,扎着高马尾,身旁放着三脚架与黑色帆布包。
      她眉眼略带烦躁。

      安年在连续几天内拍过灿烂朝阳、绚丽晚霞以及漂亮干净的蓝天白云。
      但始终觉得差很多韵味,这些照片机械化的技巧与专业手法等的操作并非不是不好,只是没有意境、只是刚刚符合作业标准。
      但她想要更好。

      她目光四散,流离失落地看着每一幛楼上红砖绿窗,藤本月季一树繁花,蓝白的无尽夏渲染着梦幻清新,花台里生长着的圆叶南天竹的枝干挺拔且叶片扶疏,常青树枝繁叶茂浓荫盖地,原色长条木椅合着四角短亭。
      宁静又祥和,干净且漂亮。
      此时云蒸霞蔚,暮色将倾,夕阳轰轰烈烈染透了天空中漂浮的流云,天边殷红的霞光盛大浓郁,炫目流转。
      一个暮年老人恰好走过。

      灵感骤然闪现。
      安年站起身来,顺手拿起单反。
      她摁下快门,一会儿后,安年翻看照片,又有几分丧气,对焦不准、背景虚化过度、白平衡未调好、专业度不够高……葱白的手指敲击着单反手柄,她皱起眉。

      即使是心里知道希望拍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即使她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感觉,但是仍然做不到最好,无法触碰到心里的那个高度。
      安年叹了口气。
      她这个人,果然学得太死了。

      她抬起头,遥遥望去,动作一顿。
      天边的残暮悬坠,落日熔金。
      亭里的少年白衣黑裤,微低着头,白而修长的手指触到洁白的纸张。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额前垂着碎发,下颌侧脸的线条温润流畅,衬衫扣袖半挽,露出白净的手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下意识地拿起单反。
      对焦,取景,按下快门。
      成品色调温暖,黄昏时分的光很柔,少年笔直的脊背与温润的侧脸仿佛镶嵌在时光里,缓慢而悠长。
      安年目光定在成片上,眼中尽然是惊艳。

      抬头瞧着他,她发现她从未在此见过这少年。
      大约是新搬来的住户。
      ……要去认识吗?
      一分一秒过去,安年垂着眼想了想,最后遗憾的笑了笑,重新坐下。

      殷红褪去,天色向晚。
      少年收起书站起身,朝安年迎面走来,右侧脸的一道疤痕露出,从眉骨延伸至鬓角,初始的温润如玉不见踪影,被黄昏晕染的柔和也被冲淡,只余下阴郁与生冷。
      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安年相机里还存着他的照片,她用力地握了握单反的手柄,神色莫名。
      少年的背影单薄,渐渐融入天光里,消失在拐角。

      不曾想,907的新住户竟是他。
      安年住在906。
      对门的缘分。

      她倒是没想过会这样巧。
      他们无法避免的会在晨跑时相遇,在夕阳西斜时路过同一个古调的四角小亭。
      不经意间的对视时,安年总是礼貌一笑。

      晚时。
      于君和总喜欢坐在暗色旧式的长椅上看着书,从黑色烫金书脊到深红的书面,一本又一本,消磨了许多时光。
      橘红的残阳下,安年坐在树榕下的长椅上,戴着耳机听着悠悠的纯音乐,在纯白的素描纸上一笔一画细腻地勾勒出漂亮的景色。

      夏天的风抚过,卷起她的发梢,再飘远,纠缠落单的流云。
      夕阳落下,漫天光褪。
      少年即便和光,却也隔起一层屏障,一层与世界都隔离开来的屏障。

      她能感受得到,他的孤寂、无谓、淡漠,乃至于冰冷的从容,她都感受到了。
      那双眼眸漆黑若浓墨,暮色的光晕含在他的漾着黑色海浪的眼里,看不透,也说不明。

      初见那一天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穿过洁净的白色。
      安年觉得好遗憾,他穿白色真的很好看,少了阴郁冷漠,多了几分纯白的温暖随性。

      她终究是将照片洗了出来。
      日落残阳,染红的云层,高大的常青树,深色木板长椅,短亭石桌,与低头看书的少年融进一幅被定格的画面。
      她珍之又重地将小寸照片收进紫色钱包的夹层里,余下正常尺寸的便放进了黑色书包的夹层。

      这个叫做于君和的少年孤寂淡漠又疏离。
      安年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希望可以将这张照片分享给他。
      但愿他不会觉得冒犯。

      可安年并未如愿,擦肩而过的每个瞬间,都成了错过的遗憾,他们并无任何的交集。
      久而久之。
      她想,如此,便算了。

      .

      晚上将近十二点安年才回来。
      墨蓝的天空中繁星点点,晚风轻轻浅浅,她疲惫地走过石子小径,路灯泛白。

      走廊站着一个人,靠着墙低着头,微弱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夏日夜晚,居然有一股寒凉感。
      站在灯下却像是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安年诧异抬眸。
      ……是于君和。
      她脚步顿了顿,面色却无异,只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她皱了皱眉,像是在想着什么一般走进了电梯。
      在渐渐关上的门缝中,她对上了于君和的目光。
      恐惧、害怕、胆怯……
      安年突然间就明白了许多东西,他的孤寂、阴郁、垂下的头、被遮住的眼睛,还有刚刚抬头看向她时眉眼中沉着的戾气。

      于君和麻木地靠着墙,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许久了。
      手臂和侧脸上的伤隐隐作痛,沾染的血液已经凝固。
      手机已经彻底坏掉损废,而小区安全通道楼梯十点半就关了楼道间的灯。

      也是。
      他自嘲地想,除了他,谁还会如此怪异、如此恐惧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空很黑,点点繁星都照不亮天空。
      浅薄的灯光下只有他一人的黑影,宽阔的走廊黯淡又阴沉,昏暗而压抑。
      他揣在兜里的手紧握,用力得几乎将指甲嵌进肉里,眼里渐渐浮上红血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没有灯、没有人、没有氟西汀,也无法呆在电梯的狭小空间里。
      他总不能在这里呆到天明。
      他痛苦地闭上眼,想着,也许真的会这样也说不定。

      脚步声响起。
      于君和无知无感木然地抬头,却只看到了安年笔直的背影与转身的利落,他面无表情的对上了她平静沉稳的目光。
      电梯门坚定而不容拒绝地合上了。

      于君和眼底的光一闪而过,继而暗下去、暗下去,窒息感又卷土重来,如同翻涌的海浪,几乎席卷了他的整个心脏。
      可没一会儿。
      电梯门复又渐渐开启,于君和幽黑的瞳孔映出一个影子。

      是安年。
      于君和看着她径直朝他走过来,听到她轻声问:“你在等人吗?”

      ……

      是在跟他说话啊……
      要挽留、要请求、要回家,他需要开口,需要出声。
      可他没办法。

      好久,于君和只艰难地摇了摇头,仍未出声。
      安年抿了抿唇,看着他已经被夜露染潮的黑发,知道他应该是在这里呆了很久了。

      她试着问:“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呆在这儿吗?”
      他沉默。

      安年抿了抿唇,“你可以点头或摇头的。”
      半响,于君和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说:“那我带你回去,行吗?”
      于君和一动不动,眼中糟糕的崩溃情绪并未完全褪去。
      “走楼道?”
      于君和抬起了头。
      安年将手电打开递给他,他仍旧僵住不动,只定定地看着她,模样又愣又乖。

      安年耐心道:“拿着吧,我们走楼道。”
      走楼道,还是很黑的,他想。
      她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说了一句,“拿着手电,便没那么黑了。”

      于君和在安年平静的目光下终于伸出手,却发现手上粘着已经凝固了的血迹。
      暗沉、可怖、肮脏。
      他骤然缩回手,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怕他,他想说。
      安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脑子里有隐约而模糊的猜测,但也不好贸然询问,然而他不走也没办法。
      他这样,应当是极怕的。

      略微犹疑后,她伸手牵住他衬衫的衣角,打开手电的灯。
      “没事的,我带你回家。”她说。
      于君和的脚后跟酸胀发疼,腰腹的刺痛感重新恢复,他仍旧一声不吭,但好歹挪动了脚步,安静而顺从地跟在安年身后。

      手电的灯光仍旧不那么明亮,楼道没有被照到的地方是浓郁的墨黑与令人恐惧的空荡,脚步声杂乱无章。
      一层、两层。
      拾级而上的每一步都是异乎寻常的艰难。
      他努力压下蔓延的惧意与身体的生理反应,可还是止不住的在颤抖。

      安年察觉到,忽然便了几分感同身受。
      时间仿佛凝固,于君和处在沉闷的空间里简直像是身在地狱。
      他度秒如年。
      不知又走了多少阶梯,安年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于君和粘着血渍的手腕,嗓音很淡却温柔,“冒犯了,请见谅。”

      少年手腕清瘦,腕骨凸出,冰凉的皮肤触到安年温热的掌心,颤栗的体骨渐渐归于平静。
      陪伴让他对黑暗的恐惧淡去,肌肉却仍然绷紧着,难以放松。

      于君和转头看向安年漂亮温和的侧脸,眸色不明。
      九楼的阶层经过漫长的时间后终于走完,上了九楼便有了光,安年松开手,于君和却在那一瞬抓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
      她弯唇:“还害怕吗?”
      于君和不答,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手。安年复握住他的手腕,把于君和牵回了906,明亮炫目的水晶灯下她才看清少年全貌。

      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掉落,露出的小臂青紫,手背上是结痂的新疤,沾满血迹,下颚青乌,唇色很淡,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浮着脆弱、惊惧和戾气。
      “你怎么样?”
      她一惊,“你先坐,我去拿医药箱。”

      回来时他坐在沙发上,脊背笔直,端正认真,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忍着点。”
      安年皱着眉先以双氧水清洗手上的伤口,再涂碘伏消毒,最后贴了创可贴,然后是脸上的、破了皮的伤。

      整个过程他都很安静,眼中一片空白。
      安年收拾好东西后坐在他对面沙发上,少年的额发遮住眉眼,看不清神色,空气中都是沉闷的气息。
      她斟酌着开口,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于君和许久没有动作,直直地看着安年,眼里诡异的平淡如同一潭死水,很久后他方才点头。
      “已经很晚了,”她想了想道,“我送你回去吧。”
      于君和依旧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走廊空旷,衬得金属门把手拧开的声音异常突兀,于君和站在半关的门口看着安年转身。
      “于君和。”
      安年突然回头,左手放在金属握把上,廊道的灯光暖黄,她弯了弯唇,温柔道,“晚安。”

      一刹那,即将面临独自一人的孤寂忽然消散,于君和眼神茫然,走廊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周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在叫他的名字。
      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像是在笑。

      安年转身进了屋。
      背靠在门上,她看向玄关处挂着的一副四尺山水画,有些愣神。
      于君和,是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人,怕到宁愿在楼下空等无望的救援也无法克服障碍。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连瞳孔都在惊惧地颤抖。
      在挣扎,在求救,在坠落,在深陷。

      安年进了卧室,扣上门,熄了灯光。
      而于君和辗转反侧,在明亮晃眼的灯光里渐渐入睡。
      他没有吃药,梦里却格外的安稳。

      梦中有一条长路蟠蟠蜿蜿,长路的尽头是一个背影,他努力出声想要叫住她,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没有停住脚步。
      她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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