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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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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入秋,吹落不久的枫叶依旧鲜亮,层层叠叠地淌于青瓦之上,给黑白一色的院子增添了些许暖意。残阳西暮,懒洋洋地洒下没有温度的余晖,凌月杵在门前许久,影子便一寸寸攀爬上跟前的格子门。
凌月已叩过门,半晌过去,依旧无人应答,她小心翼翼地透过洁白的窗纸探查屋里的情况,隐隐看见屋内精致的香炉里飘出袅袅烟雾,香炉后是一面屏风,左右探视一番却也没发现动静,正当凌月收回目光之时,无意间瞥见倒在屏风下那一动不动的脚。
今日她赴凌熙之约,陪她到这偏远的慈德庙上香祈福,可等了两个时辰却没见着她人影,反倒是寺庙里一位小师父让她到此处找她。
该不会是凌熙出事了?担忧之下,凌月也顾不得礼节,道了句“冒犯了”便直接破门而入。
可待走近仔细一瞧,那分明是位男子,只见他额头上淌着血,已然昏厥,见着此状,凌月心中一颤,不好的预感顿上心头,她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未探得真切,门外便由远及近地传来一声声呼喊:“少爷,少爷……”。
她顿时寒毛一竖,黑灯瞎火的屋里躺着一具尸体,纵使长这么大,她也是第一次身临案发现场,她惊恐万分,慌忙捂着嘴巴避免发出声响。
她不知道凶手还在不在屋里,只是下意识感觉到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踉踉跄跄地冲出门,绕过小石山,从院子侧门跑了出去,原本那一声声急切的“少爷”变得愈发激烈,她前脚刚踏出院子,紧跟着便陆陆续续有人赶过来,她没有回头,隐约听见屋内急切的呼叫声:“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少爷!”随即又大呼起来,“快来人啊,少爷晕倒了!快来人啊!”
夜色渐深,后山的灯火未明,凌月隐匿在黑夜中,特意避开人群走偏僻的小路,尽管她走得很小心,还是被杂石破枝钩破了衣裳。
山门早已被身着铁甲的持刀侍卫们围了起来,下山的香客被堵在山门口,怨声连连。只听为首的侍卫中气十足的声音扬起,“清平将军之子在寺中遇刺,未查出真凶前,谁都不许下山!”
百姓即使再不满,也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几声不满的嘀咕后,也不再争辩。
看来今夜是下不了山了,凌月心中叫苦不迭,她正要折返,转身一刹便被人挡住去路。
凌月一时恍惚,不知是否被人看出了端倪,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来者何人。
“姑娘,你的衣袖。”
男子的声音温润清雅,并无攻击性,凌月稍稍安下心来,目光瞥向自己的衣袖,袖肘副面上一块血渍几乎凝结,凌月急急忙忙将脏污的部分往袖口里藏了藏,但这么一藏,反而更显得做贼心虚。
“多谢。”凌月道谢,不再说什么。
巡逻的侍卫似察觉到这里的异样,正朝他们走来。凌月正欲离开,那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可杀了人?”
凌月似被戳中了什么隐晦之处,身体微微颤了颤。这是要告发她吗?可是她的确没有杀人,但身上的血渍怎么解释?如果说不小心染上的,他们会相信吗?
凌月微不可见地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冗乱的心绪,转过身回应他,“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梧桐树下,四面寂寥,偶有几声山雀的鸣叫。
凌月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他身着一件鸦青色锈云纹的窄身锦衣,外罩深蓝大氅,腰间坠着色泽上层的白玉。他身上自成一派风华霁月之气,眉目如九春之颜悦,似秋霜之清冷,乍看之下,仿若谪仙一般。
凌月鲜少见过这般气质之人,便猜知其身份不俗。
“我没杀人,公子可信我?”既然对方如此直白地问,凌月自然也不拐弯抹角。
宋瀛的声音依旧温柔平静,淡淡一笑,“信。”
凌月紧绷的神经才稍放松,却听得身旁的人再次重复,语气中似有嘲弄,“信?”
凌月望向他,怎还见那温润如玉的翩跹公子,他眼神里的柔和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晦暗不明的目光和笑容,鄙视?嘲笑?讽刺?这像看一件玩物一般的目光,凌月感到十分不适。凌月不禁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此时的宋瀛不似谪仙,仿佛即将把人拖入地狱的魔鬼,为何前后判若两人?
半晌,她才从诧异中蹦出两个字,“什么?”
宋瀛慵懒地倚着那棵梧桐树,声音冷漠而又恶劣,“信一个畏罪逃跑的犯人?”
凌月眉头微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宋瀛未作言语,望向她的眼神意味不明,安静得如同他身后的梧桐树。
“庙里的和尚可以证明,我与人有约,才托他传话于我,在后山庭院中相见。”
提及此,凌月才想起来这件事的蹊跷,凌熙邀她同去,却从未露面,为何后山院子里会出现命案,自己又正巧出现在那?又为何正巧被人撞上?太过于巧合,便显得刻意。若有人故意为之,想必找这和尚证人也无济于事。
凌月再次看向宋瀛,眼里多了几分戒备,此人的出现亦是巧合?
宋瀛好整以暇,余光下,凌月忽明忽暗的神色让他扬起一抹满意的笑意。
若宋瀛真要将她当成罪犯送到那些侍卫手中,也不会与她再多言语。凌月目下也无其他法子,复开口问:“想必这和尚也找不着了,你意欲何为?”
宋瀛走到凌月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身上不同于他人的强烈的压迫感是她平生未见,虽然她尚在闺中,也未曾见过许多人。
凌月警惕地摸向随身佩戴的匕首。
“凌四姑娘是要继续杀人灭口吗?”宋瀛玩味十足地看着她拽紧的匕首,“如此精巧的匕首,予我瞧瞧?”
凌月皱了皱眉,并未松开手中短刀。
“李曜乃清平将军独子,一把匕首换一条命,凌四姑娘觉得不妥?”
宋瀛目光流转,似秋水般润泽,眼底深处却是冰冷的,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心思,李曜不是她杀的,她却出现在后山,难道是凌熙杀的?清平将军长晚年得子,对李曜万般宠溺,才养出了李曜这般无恶不作的纨绔模样,他戎马一生,忠肝义胆,正气凛然,却对自己这一独苗的事上屡屡妥协。将军府又怎会将此事轻易揭过?
但此事与眼前这捉摸不透的人是否有关系?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他此时却一口一个“凌四姑娘”地喊着。
“你认识我?”
宋瀛欺身向前,神情暧昧不明,勾唇一笑:“坊间相传,凌家四姑娘生得较之母亲更甚,如此花容月貌,身为男子如何不知姑娘?”
凌月的生母原是醉音楼里的花魁,醉音楼是京城中最繁华奢靡的一座青楼,其母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多少贵勋豪绅为一睹真容而豪掷千金,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她的初夜竟哄争到万两黄金,此事至今仍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桩艳羡之事。为与她共度良宵而一掷万金的正是凌月的父亲凌正辅,为商不尊,凌家乃京城第一富商,凌正辅虽不为官,却为自己的子孙谋尽了心思,如今长子凌循入朝为官,免不得被人排挤指点,为了儿子,凌正辅年少时的春艳之事自然不喜人说道,渐渐地,对歌姬之女凌月也更为冷落与迁怒。
宋瀛如此说,并非赞美,反而是羞辱。
凌月眼底难掩厌恶之色,淡淡道:“你出手相助,即为容色?”
“即为容色,我要月儿的命。”宋瀛笑意更深了些,那让人发寒的冷冽之色也淡下几分,凌月一时无法分辨此话真假,好似他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可语气却十分分明。
被宋瀛如此靠近,偏偏这又是暧昧不清的话语,凌月清冷的面容上终是浮上一抹红晕,她举起手来迫使他们保持足够的距离,厉声道:“请公子自重。”
宋瀛顺势夺过她手中的匕首,细细端详,“你母亲的遗物,不就是你的命吗?”
匕首通体呈金,握柄上刻着繁复的菱形花纹,底部歪歪扭扭印着一个“月”字,虽算不上稀有,却也见得其锻造工艺之精湛,更何况这的确是凌月生母遗物,凌月这才随身携带,凌月从未用它伤人,不过时常睹物思人、以慰思念罢了。
凌月迟疑片刻,正色道:“这不能给你。”
宋瀛拔出匕首,锋利的刀光一晃而过,刀尖对准了凌月的喉间,“不能?它已经是我的了。”
“你!”凌月忿忿而视,她不明白宋瀛为何执意要她的匕首,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其亲属遗物,宋瀛一身华服,不似贫苦人家,定不是为了钱财,那必是另有所图,以此为质罢了。
凌月松了口,冷静下来:“望公子好生保管,待完成公子所托,定要取回。”
宋瀛睫毛轻颤,眼中的笑意将无尽的冰冷藏入了更深处。
宋瀛向后示意,从不远处树下走出一人,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程钰一身玄衣佩剑,身躯凛凛,却也生得一副好样貌,只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他冲宋瀛鞠了一礼,“王爷,马车已备好。”
凌月目光微动,疑惑地看向宋瀛,王爷?京中勋贵凌月虽未都见过,却也从长公主口中得知一二,先皇子嗣不盛,唯有一子,不过韶年继承大统,其兄弟亦是寥寥,唯有年过而立的祁□□王,而宋瀛不过弱冠。若不是祁□□王,难道是分封在外的禹王?
凌月随宋瀛上了马车,禹王封地路途遥远,为减少舟车劳顿,马车里布置得较城中日常出行的马车更为用心,座上置了软塌,纱织帘子上还添了一层棉麻布,既遮阳亦通透。
今夜清平将军之子遇刺一事错综复杂,许多思绪凌月都来不及梳理。凌月不言语,宋瀛也不扰她,目光撇向她那一瞬,却有些挪不开眼。虽封地在外,但也见过不少美艳的女子,只是都不似她这般恰到好处,倾城容颜之上,眉眼间却携着些许坚毅和英气,使其令人惊艳的容色不过于诱惑媚俗,也不过于清水寡淡,而她现在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
宋瀛未命令行车,似在等什么,他们在车上坐了片刻,程钰便上前来禀报:“王爷,已安排妥当。”
须臾,便听到马车外人声涌动,只听到有人大喊:“抓到刺客了!”
凌月微微有些怔忡,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宋瀛,又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侍卫们纷纷往一个方向赶,应是去审问捉到的刺客去的。
宋瀛吩咐了一声“起程”,赶马人甩起一鞭子,马车缓缓驶向山门。
凌月不欲下车一探究竟,这节点掐得如此好,与眼前这位禹王脱不了干系,她敏感地发现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不可察觉的陷阱。凌月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脸上总是挂着令人揣摩不透的笑意,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心中颇多疑虑,却无从问起。
宋瀛笑容晏晏:“有话问我?”
凌月捋了捋鬓间发,遂问道:“抓到的是真刺客?”
宋瀛不以为然,依旧慵懒闲暇,“真刺客不就是你吗?”
没想到他还在打马虎眼,凌月心中一股恼怒,语气却有些无力:“我没杀人。”
宋瀛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把从她手里抢过来的匕首,悠闲的姿态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没死人,哪来杀人一说?”
凌月舌桥不下,没死人是什么意思?
待她反应过来,那看向宋瀛的目光既哀怨又委屈,“你说李曜没死?”
她回想起查看李曜伤势时,他气息微弱如死,难道她太紧张了才误以为他死了?
现下这情形,她是被诓骗了吗?自从碰上宋瀛便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她就像一只唯他是从的乖顺的狗,他指哪跳哪。她懊恼并羞愧自己如此轻信于人,以至于这般被动。
“人没死,凶手不还是你凌家吗?”
宋瀛若无其事地说着,从袖口掏出一物扔到凌月手中。那是一支精致的玉簪,钗头上镶的是岭南特产的冰翡翠,簪子金光灿灿,刻着精细的藤蔓纹路,因冰翡翠少有,凌熙对这簪子情有独钟,便时常佩戴。见到这冰翡翠玉簪,凌月脸色沉了下来。
庙中出事,凌月无不为凌熙担忧过,如今凌熙的簪子怎么会在禹王手中?难道李曜是凌熙伤的?若是凌熙伤的,凌熙为何让她到后山找她?
凌正辅发妻原是员外郎的嫡女刘氏,但刘氏多病,产下长女凌姝后便不幸去世,后续了弦,为国子监主簿次女何氏,何氏先后产下凌循和凌熙,如今为凌家当家主母。凌月的母亲并未入过凌家门,她自幼时便被送入凌府。
她与凌熙虽是同胎异母,可自来无有过节,凌熙会害她吗?她依旧不太愿意相信,可她今日并未现身,最后将她引致后山,无端背上杀人的罪名,凌月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而宋瀛,他又是如何得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怎会有凌熙的簪子?
凌月内心一阵翻涌,面色却不显:“若是三姐姐的东西,你找她便是,你既一开始便知我不是凶手,又何苦夺我遗母之物?”
宋瀛指尖轻轻敲了敲凭几,莞尔一笑,“男子不喜珠钗,独好兵器。”
凌月斜了他一眼,这蹩脚的借口着实入不了耳,迫于他禹王的身份,她也不好动武亲自抢回来。若凌熙没有伤人,自己不又着了他的道?凌月此刻深知,宋瀛信口胡诌的能力极佳,半分信不得。还是等回去查个清楚,再做打算。
马车走了一段,便瞧见自家马车。凌月下了宋瀛的马车,对马车内的人福了福身子,“危墙不可立,危地不可居,禹王殿下珍重。”
说罢,便转身走向自家马车,催促着马夫赶马离开。
京城于他而言是危地,宋瀛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马车,附望着那把匕首,似回应她的话般自语道:“居危而求一隅之安,不可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