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特工》赤华生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陷落与清醒

　　两人一路无声，只默默向前走着。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亦知道她的处境。

　　今夜一别，或许不见......

　　陆文曼低着头，一身简单朴素的布衣布褂不是那么显眼，可在身后赵秦的眼里，那个身影散发着奉若珍珠般的璀璨，难能可贵的勇敢。一如那天午后坐在回廊里的一抹淡紫色身影，将他从未停留过的心深深锁进那副认真读书的身影里，似真似幻。

　　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走一个推车，缓缓迈进万家灯火里，踏着夏夜斑驳的月光，随着星星穿过条条小巷。

　　刚一拐过街角，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将二人拉回现实，陆文曼一把拽住还在分神的人，紧紧贴进墙角黑暗里，示意他不要出声。

　　一辆载着二十来人的膏药旗货车从远处咆哮而来，很快又震天彻地呼啸而过，只余下空荡荡的回声弥漫在寂静夜空里，几声狗吠刺耳尖利，顿生出莫名又诡异的静寂。

　　而在赵秦这里，则是激动到不敢呼吸的紧张——陆文曼那只握着他的右手还不肯放松，自己也就顺势紧紧回握着，直到手心出汗。两人肩靠肩，距离很近，近到某人浑身冒着兴奋的热汗。

　　这些小心思，由于害怕被日军发现，陆文曼自然不会注意到。静等了几秒，待再也听不见引擎声，她才长呼一口气。

　　“安全了......”

　　刚回头说完这句，只发现赵秦满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眼睛对上眼睛，一个惊讶不已，一个认真温柔。

　　赶紧放开已经交握到一起的手指，慌乱中陆文曼朝前紧走几步，急于掩饰内心微动。

　　赵秦也是满面驼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推起倒在路上的自行车追了上去。

　　“等等我！”

　　隔了一条街，快到家时，实在拗不过对方的邀请，加上紧张一天的精神终于放松，疲惫随之而来。陆文曼便无所顾忌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双脚荡悠着离开地面，随着车子的缓慢前进，开始心驰神往。

　　阵阵夜风吹散酷热，巷子里随着巡逻之后，又坐满乘凉的人。黑夜中，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模糊的轮廓，朦胧又安心。

　　拿蒲扇的老人，靠墙边端碗吃饭的中年人，抱着孩子扎堆谈论如今世道难熬的女人，高谈阔论自己想去战场的愣头青们......

　　一切那么近，又那么远。普通寻常百姓的日子有多珍贵？天下太平，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足矣。

　　再平淡无味的柴米油盐，也是求而不得的，也只能望眼欲穿。

　　陆文曼侧着头，随着摇晃的飘动，轻轻靠上前方宽阔的后背，微笑着抬头望向星点夜空里，眼角悄悄划过泪水。

　　感受到温暖的触碰，赵秦满心欢喜。他竭力放缓车子速度，想让这条小巷变得再幽长一些。

　　到了门口，陆文曼下车，轻笑，“谢谢你送我回家。”

　　赵秦连连摆手，“应该是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

　　他这句说的如此卑微暧昧，听到的人微微红了脸。

　　陆文曼抬起头，眼中闪着感动的光：“也谢谢你......喜欢我。”

　　赵秦抿起嘴角，笑的很忧伤。他知道这句话后面往往伴随着透彻心绯的决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不。”

　　陆文曼使劲摇头，眼眶里泛着盈盈的亮光。她像害怕伤到对方一般，小心翼翼地解释，“不是不喜欢，是不能。”

　　原来，不是不喜欢，不是！

　　赵秦抬头与她对视许久，大脑是在一片眩晕和错愕中慢慢恢复知觉的。他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傻里傻气中透着真诚。

　　“为什么不能？”悲伤与失望同在，赵秦还是想问出原因，虽然知道这样不礼貌。

　　因为......曾经的自己已经消失了，消失在那晚日本留学生宿舍的后院里，消失在那群暴徒的折磨下。

　　陆文曼惊惶地低下头，不愿对方察觉到眼中浮出的恐惧，只敷衍了一句：“我和你不同，你要活着。”

　　“怎么不同？！”

　　赵秦被她成功引开上一个问题的注意力，急急地争辩，想让她明白，“你从事着最危险的事情，可我仍旧期盼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我......我甚至想到以后，战争结束后——”

　　“你相信有来世吗？”

　　陆文曼一抬头，打断他说话的同时，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样子惊呆赵秦。

　　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颊，“不怕你笑话，你我都是医生，我却十分渴望有来世。那样的话，消失的人就能重新活一次，忘掉不好的回忆，避免所有的悲剧发生。或许，我还能再次遇到你。”

　　两人相对而站，仅有一步距离，可赵秦却觉得隔绝了两世。原来，生不逢时竟是这般凄美绝望。他们的爱情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在这满目疮痍的时刻开了花，细细燃烧着两人的心。

　　明白了一切，他释怀了。

　　再向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仿佛想要打破那层不可改变的屏障，无比坚信：“说好了，下辈子不论男女，我都要找到你。到那时，你可曾还答应？”

　　没想过他能这般执着，陆文曼眼睑轻敛，用尽一生不多显露的温柔，缓缓一字一顿道：“我答应。”

　　二人默默对视，没有拥抱，只是执手，相看泪眼。

　　......

　　半夜已过十一点，苏冷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心里藏着事情，除了反复排练怎么骗过山口以外，还在挣扎着。

　　而原因令他不敢直视。

　　怎么会有即将要失去的哀伤？

　　他十分庆幸今晚山口因为太忙没来打扰。不然，处在这样混乱纠结的状态下，很难逃过那双冷厉的眸子，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毁掉所有精心的布置。

　　翻过身，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躺了一会，满脑子的杂乱扰得他不得安宁，索性下床写字。

　　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执笔而坐，苏冷月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着，只有在写字时，才能全身心投入放松。

　　纯白的绸缎睡衣松松地搭在瘦削的身体上，锁骨处的扣子因为曾经的撕扯少了两颗，露着凝白的肌肤。

　　这般全神贯注的后果便是忽略了早已走到身后的军靴声，放下笔，狠狠伸了个懒腰，困意恹恹地打了哈欠，才想要入睡。

　　“睡不着？”

　　声音突然从身后炸来，惊得苏冷月浑身一震，转身时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

　　他惊魂未定地站稳，颤着声音嗔怒：“你、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对方玩味地抿起嘴角，盯了他许久才肯回应：“刚才在窗前你也没发现我。”

　　他声音冷冷的，带点慵懒放松的沙哑，就像......昨天才吃过的碎冰碴，星星点点地化在喉咙口，解暑又寒气彻骨，不能贪杯。

　　“你刚刚......站在窗前？！”苏冷月瞪圆眼睛，被冻住一样惊惶地望着他。

　　“嗯。”

　　对方肯定地眨了下眼，又继续盯他，仍旧面无表情。

　　山口越这样，苏冷月心底那层背叛愧疚就越上头。心虚地背过身，赶紧折起写满字的纸，只因那上面有“冷月”，有“离开”，还有“他”。

　　这是不经意间写的，躲在众多盈盈小楷的后面，想必他不会这么巧发现。

　　收好桌上的纸笔，他赶紧现出困意，“不早了，我想休息。”

　　“为什么睡不着？”山口不想放过他。

　　“天、天气太热了......”苏冷月心惊肉跳地低头回答。

　　“既然这样，陪我来喝茶。”

　　说完，山口转身径直走到外间的茶桌旁，大喇喇地坐下后等待着。

　　苏冷月小时候学戏，师傅告诉他唱戏的营生是混口饭吃，学会茶道，就是往高枝上攀的必经之路。虽然他那时不懂什么是高枝，可学会了免遭挨打才是最实际的。

　　就这样，洗衣做饭，泡茶写字，他样样都会一些，可样样只学了个皮毛，不精通也不擅长。

　　被囚在这里后，岁月漫长，无聊发呆的空闲就多了，这才让山口寻来笔墨纸砚和茶杯工具，重拾年少时的苦涩回忆。

　　走到桌前，利落地提起一壶热水，浸着高温烫进紫砂壶里，将满满一勺西湖龙井舀进去，倒满热水，淡淡的茶香瞬间四溢，带着略高的温度，飘进鼻尖。

　　山口坐在对面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喝茶只是理由，看他泡茶才是目的。

　　待一杯醇香递到自己面前，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再抬眼，他还在眼前，仍旧带着万分小心的眼神察觉着自己。

　　接过精致小巧的紫砂杯，轻啄一口。味道永远不变，因为茶叶放得太多，浓香到苦涩的气味是苏冷月泡茶的标志特征。

　　可有人却早已慢慢习惯，甚至上瘾，苦涩过后的回甘才最令人回味。

　　放下茶杯，细细看着对面，直到他失措地端起茶杯为止，山口才开口：“戒指呢？”

　　苏冷月蓦然一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在……我这里。”

　　“我想看看。”

　　看他快步走到床前衣架旁，轻车熟路地翻开长衫内口袋，拿出那枚嵌着红玉玛瑙的金戒指。

　　接过戒指，山口捏在手里翻转了好几圈，然后盯着他突然笑了。

　　站在他身旁，苏冷月明明白白地看到这抹动人心魂的笑。不是冷嘲也不是热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常常在想，那样轮廓浓艳的脸，就因为常年挂着阴鸷，而叫人退避三舍，如果换上温柔或者善良，会不会太虚幻？

　　一定是！所以他才选择成为自己的对立面，来折磨自己。老天爷从不会让完美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还在想着，下巴突然被抬起，温热的唇瓣慢慢贴近。苏冷月没来及的反应，浓烈的茶香便飘进口腔，混合着熟悉的冷香肆意妄为地与他纠缠。

　　贴合与缠绵重复过无数次，只有这次使他真正感受没有掠夺，只剩温柔。

　　再被放开，他急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抱住自己的山口却语出惊人：“我想带你回日本。”

　　窝在他怀里热得要命，刚想挣脱，却听到这句。苏冷月瞬间僵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嘴里喃喃重复：“你要带我回日本？”

　　“月底启程。”

　　山口十分确切地说了个时间，这让他本就觉得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一切都乱了......

　　身前怀抱倏然一松，炙热散去，好看的脸上还挂笑地端详着他。

　　苏冷月沉溺在海里，竭力保持清醒，许久之后，久到理智即将被淹没时，他完成了自己对自己的救赎——这样的假象他永远不会再相信了。

　　“我想去听戏！”

　　苏冷月鼓足勇气，突然开口叫住即将走出房间的人。

　　山口停住脚步，站在门口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以为他不会答应，苏冷月再次恳求：“就算是离开前最后一次听了。”

　　“好。”

　　对方转过身，笑得意味深长，“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