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仪》知风劲草

5、偷天换日

　　陆南嘉大婚前夜，戌时一刻，思屏已经铺好床铺，王卿仪、思屏、思意三人躺在床上聊着今日祖父在饭桌上夸的那位学子俞氏，三十又二，其文章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字字关系天下苍生，天地之大，以黎元为先，大有将相之才，祖父先前门生竟无一人能比。只可惜家道中落，父亲兄长相继去世，其多次科考落榜，文章多经辗转才到了祖父手中，但如今祖父已不收门生，唯有连连叹息。
　　突然苑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及王卿与的声音，思屏连忙起床开门，王卿仪也跟到门口。只见王卿与旁边一粉衣女子与他共同搀扶着青衣女子，青衣女子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看似醉酒。
　　陆幽明喜穿青衣，晴朗飒爽，恰似她心中的女侠，陆南嘉则温婉可人，穿着时常为藕粉色或淡黄色，她们共用一副面孔，王卿与分辨不出二人，时常靠衣着做区分。
　　“妹妹，幽明她喝醉了，南嘉担心陆大人会怪罪她们，只能将幽明送来你这住一晚。”王卿与向来看不起陆致景，从不喊他姨夫，在陆南嘉两姐妹面前会称呼为陆大人，私底下则直呼其名，因此被父亲指责。
　　王卿仪疑惑，看了眼哥哥口中着粉衣的陆南嘉，见她眼神闪躲，突然猜到了一二，颤抖着双手让思屏赶紧将陆幽明扶进门，陆南嘉跟在一旁小心搀扶着。
　　“可还有人见到她们，父亲呢？父亲回来了？”王卿仪紧张问道，在她还没有弄清楚原委前，不能被大人知道。
　　“明日南嘉大婚，父亲今晚应陆大人邀请，与几位同僚在荼楼吃酒，还未归家。我刚当完值回来，在大门口就遇到了她们，连祖父都未曾惊动。”王卿与知道妹妹定是不想被大人们知道，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陆致景借明日女儿嫁进长公主府之机，邀请朝中几位相交的大臣饮酒，借机联络感情，并请了王辅撑场面，王辅曾多次拒绝自己这位妹夫的邀约，此次实在不好推脱。
　　“既然如此，哥哥定是累了，赶紧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边说，王卿仪便将王卿与往门外推，又遣了思意提着灯笼送王卿与回去。还没等王卿与反应，便听到门内“咔哒”一声果断的插栓声。王卿与不解，他这个哥哥竟如此帮不上忙？
　　赶走了哥哥，王卿仪急忙转身向客房走去，客房内，思屏与陆幽明已经将陆南嘉扶上床榻，因陆家姐妹经常受邀来王卿仪苑中小住，客房的床上还摆放着王卿仪命人为她们准备的蚕丝被，陆幽明轻轻为陆南嘉盖上。
　　“你在做什么？”王卿仪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口，思屏手中蜡烛的微光映在陆南嘉的脸上，王卿仪看到南嘉脸上没有一丝惶恐与不安，她不明白南嘉为何能如此镇定地谋划着一切，全然不顾自己、姐姐、陆家及王家的安危。
　　陆南嘉安静地坐在床边，没有回话，亦无动作。反倒是思屏敏锐地察觉到小姐与陆家姐妹之间有私密之事需要商谈，她慢慢起身，经过王卿仪身边得到点头示意后，将手中的烛台放于桌面，默默退出并关了上房门。
　　“陆幽明，你在做什么？”陆幽明的名字一从王卿仪口中叫出，便是王卿仪不愿给陆幽明隐瞒的机会。
　　然而陆幽明依旧闭口不言，她在试探，试探表姐的底线，她在抵抗，她在坚持。
　　“陆幽明，回话！”这是王卿仪第一次对陆幽明发火，即便是幽明小时候发脾气打碎她最心爱的花瓶，也不见她半点不悦。而今，王卿仪知道兹事体大，重则连累王家，也会毁了陆南嘉、陆幽明两姐妹的一生。
　　陆幽明学着姐姐温婉的语气，微微笑着，缓缓回道：“卿仪姐姐，你又认错了，我是南嘉。”
　　王卿仪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谎言：“南嘉她最重礼节，明日是她出嫁之日，她绝不会在今夜只身一人带着醉酒的妹妹等在舅舅家门前，等着表哥归家后将她们带进门。陆幽明，你可知你预谋之事，会害了你姐姐，害了你？你不应如此任性妄为！”
　　王卿仪自小养在祖父母身边，耳濡目染祖父在官场的阳谋诡计，学了祖母将门之女的杀伐果断，猜测到陆幽明欲替姐姐出嫁，此刻她话中的震慑不啻祖母。
　　陆幽明低着头，颤巍巍地开了口：“从小，大家都觉得姐姐听话懂事，我就是骄纵顽劣，到了如今，也是这般。”
　　“幽明，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听此，王卿仪的语气放缓了些，她自然知道陆幽明性子里带着刺，是因为要保护自己和姐姐，才能在陆家生存，但这并不意味她支持陆幽明的所作所为。
　　“表姐，你可知，姐姐才是那个最不讲理的人。七岁时，我贪玩爬上枣树摘枣子从树上掉下，是姐姐在底下接着我，可她却折了手臂，生生痛了半年。十岁那年除夕夜，因我惹恼了孕中的姨娘，父亲将我和姐姐关在柴房里，外面飘着大雪，是姐姐将身上唯一的皮袄穿在已经冻晕的我身上，才让我熬过了那一晚。可是姐姐她却受了寒，高烧五天不见醒，她也不过十岁，差点就熬不过来。从小，我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事，都是姐姐去替我领了罚，她却从未说过我半句。我的命，是姐姐给的，我曾说过要换我保护她，可是她如今却为了我，去嫁给她不爱之人。表姐，欧阳宇轩骄纵纨绔，我见他今日种种行径无半分尊重姐姐，姐姐也降不住他，我不愿看着姐姐为了我受一辈子的苦。倒不如…”
　　陆幽明话还未说完，即刻被王卿仪堵了回去：“你可知此事之大不亚于欺君？欧阳宇轩何等身份，你若是被识穿，是要杀头的，必然也会连累到南嘉，连累王家，这你可有考虑到？”
　　“表姐，不会的，即便是父亲都无法分清我们，何况旁人？从此以后我便是陆南嘉，我会像姐姐一样生活，像她一样为人处世。如若有人察觉，我便一死了之，即便是死，也带着陆南嘉这个名字去到阴曹地府。不会连累到姐姐，更不会连累到王家。表姐，我求求你，你就由着我吧，当作不知道这件事。”陆幽明哭着跪在王卿仪面前，字字恳切、字字坚定，她早已下定决心要顶替姐姐嫁给欧阳宇轩，从她给姐姐下了两天计量的迷药，从她在尚书府门前等到王卿与，她已然不会退却。
　　王卿仪深深叹了口气，扶起陆幽明，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我去请祖母过来。”
　　“表姐，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祖母？”陆幽明怯生生地问出口。
　　“你认为这么大的事情是我可以担得了的？这事关你，事关南嘉，陆家，王家，乃至长公主府，即便是我想护你，也没有这个能力。”王卿仪无奈，如果她的能力足够强大到可以护住在陆家长大的姐妹俩，定不会让她们的婚姻变做一场交易，但即便是祖母，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王卿仪提着灯笼独自前往祖母住处，陆幽明留在客房内看着熟睡的姐姐，因为双生子，母亲在生她们的时候用尽了力气，因此伤了根本，又因在陆家没有得到应有的照料，身体愈发虚弱，还未等姐妹周岁，母亲仙逝。从小是姐姐护着她，她饿了，姐姐会将饭菜全放在她碗里，会趁着夜色到厨房偷东西给她吃；她闯了活，也是常常是姐姐假扮她的样子去领了罚；那年除夕夜，因她未祝福姨娘腹中胎儿，被父亲关在柴房中，是姐姐求着父亲让自己陪着，是姐姐把身上的皮袄给了她，姐姐昏迷的那五日，她日日祈祷，唯恐姐姐离自己而去。如今姐姐大婚，她看着姐姐并无嫁人的欢喜，却依旧在她面前强装欢笑，她知姐姐早有心仪之人，便下定决心要替姐姐出嫁。

　　王卿仪还未走到祖父母苑门前，远远看见思栖提着灯笼在门前等候。
　　“祖母还未睡？”王卿仪与思栖并排走着，思栖仔细打着灯笼，罩着王卿仪脚下的路。
　　“老夫人跟太老爷已经睡下，听说南嘉小姐和幽明小姐来了，就起了身，让我掌灯等小姐过来。”思栖慢慢说道，王卿仪心里一惊，她原以为父亲不知，便可以瞒过大人，没想到祖母早就知道。
　　“祖母她怎么知道的？”王卿仪忍不住问道。
　　思栖轻轻笑了笑，用近乎骄傲的语气回答：“府内没有老夫人不知道的事情。”
　　祖母早已在书房等候王卿仪多时，思栖将王卿仪带入书房后便机敏地退下，并关上了房门，留下祖孙二人在房里商议。见王卿仪走近，祖母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南嘉怎么样了？”
　　“我将她安排在了客房，看着药效，可能要两天才能醒，祖母，要不要请医师？”王卿仪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祖母默不作声，没有应允，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王卿仪察觉到祖母的犹豫，她知道祖母向来疼爱晚辈，但做事也有尺度，此时却也迟疑了。王卿仪静静等在一旁，祖母自有盘算，从记事时，她见祖母所思所行皆为这个家，祖母亦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之人。
　　“随她去吧，如果她下定了决心，日后她便只能是陆南嘉了。”祖母话语哽咽，心里万分苦楚，问的是陆南嘉，答的是陆幽明，都是她手心里的肉，她哪舍得呀。可是她是祖母，但是她要权衡，要做决断，更要成为她们的依靠。祖母缓缓拉起王卿仪的手，重复道：“卿仪，你要记住了，明天出嫁的，是陆南嘉。”
　　王卿仪紧紧地握着祖母年迈的双手，她知道祖母的决定必有原由：“祖母，你是否有其他考量？长公主急于让欧阳宇轩娶妻是否有其他原因？”
　　“你也是聪慧的孩子。”祖母终于有了些许安慰，就如往日一般，细细地为王卿仪分析其中利害：“长公主驸马欧阳家是世家大族，祖上曾为帝师，出过两任宰相，当年圣上为笼络欧阳，将长公主许配给家主欧阳升，可惜两人婚后只留得一子，子嗣单薄，欧阳家族人便起了过继之心。长公主多番抵抗，但香火延续是亘古不变的命题，长公主势单力薄，欧阳升又是个软弱之人，且为家事，圣上不会直接干预，她这才急于让欧阳宇轩娶妻，但这终究是缓兵之计。如今南嘉嫁过去，必然要面对欧阳家族的刁难，她性子弱，我怕即使有长公主护着，她也难以生存。可惜议亲时我未认清这一点，未能及时与南嘉、与长公主道明。卿仪，祖母老了，也有力不足的时候。如今幽明这样做，未必是一件坏事，她内心强大，做事要强，嫁过去会是长公主的助力。”
　　祖母有一事未明说，长公主虽出身皇室，但与当今圣上总归不是同一母所出，圣上对她的庇佑甚少，遇事也总是袒护欧阳家，外人以为长公主风光，却无人知她也有难处。
　　“祖母，若是幽明过得不好，就让她和离，何处不是一日三餐，我们家养得起！”王卿仪听完祖母讲的利害，更不愿让自己的妹妹在长公主家中受苦。
　　“卿仪，养只小动物尚且会担心它被遗弃后孤苦无依，更何况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感情，与夫君的相处也应至诚至爱，万不可一开始就抱着和离的心思去缔结婚姻之契。”
　　王卿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既不知以后的夫君相貌如何，也不知要如何相处，但她见过心中期待的夫妻相处，便是如祖父母、父母这般相互依靠、相互理解、相互信赖。
　　“南嘉幽明出生后，我沉浸在青儿离我而去的痛苦之中，久久没有缓和，后来边境战乱、你母亲病重、你被带入宫中……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我心里想着，陆景致好歹也是她们的亲生父亲，定会好生照顾，便疏于对她们关心。当我心疼她们之时，已经让她们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对不起我的青儿。”祖母哽咽着，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过，青儿在幽州难产之时，二老快马加鞭终究没能见上女儿最后一面，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他们想方设法将陆景致调回京城，却还是没能让青儿的两个女儿过得很好。
　　“如今幽明有了归宿，南嘉也不能继续在陆府呆了。”说罢，祖母在王卿仪耳畔叮嘱了几句，卿仪明白地点了点头。
　　夜已深，祖母稍显疲倦地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祖母放心，思屏她一心护我，定不会说出去。思意还小，我不想她参与其中，便命她去给哥哥掌灯，她不知其中缘由。”
　　“也好，去歇息吧。日后，你要多护着她们。”
　　归去时，依旧是思栖掌着灯笼将王卿仪送出祖母内苑。
　　“嬷嬷，祖母年轻时候便是这般吗？”
　　“哪般？”
　　“如此任性？如此胆大？”
　　“不是。”思栖顿了顿，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比这更胆大些，更任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