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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薛总管矮身买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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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总管矮身买路
——第二章第一节——
听风客闻风是雨,谦逊兄不耻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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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爹得了意外财百般欣喜,南生字摊却一筹莫展。
人们听说一坛水酒卖出了五两银子,审贼一样看着南生。
“刚才那是什么宝贝,值得五两银子?”
“就是这个小孩卖天价水酒!”
“这人啊,真是没处看,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却不学好,一肚子事故,可见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舞文弄墨的弄起鬼来,钟馗老爷也是要叹三叹的。”
这些瞧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却不是为自己的生意,只是多嘴多舌的聒噪。
内里一个方巾执扇的圆脸青年左转右绕。
不过寻常一字摊。
一棚,一桌,一笔,一墨。
挂着几张劣纸画的水墨丹青,并几幅字帖。
这种低廉的纸张,白送给他,也是不会用的。
观感,简陋,十分简陋。
简陋中又有标新立异处,支棚的竿子贴着对联。
“百家姓无笔千里不得传音,
千家诗有墨万般总能递信。”
棚上垂了雨帘,模模糊糊四个大字——“一字千金”。
这联嘛,稀松平常,直述修书写信的功用,只是上面四字横批,好大口气。青年隐隐不快。远看除却桌子就是一个小脑袋的地方,大书“一字千金”?想我监门贡生,浸润笔墨十数载,也不敢说自己一个字值一千金。
看这稚子,身裹青布衫,头上无冠,两只总角拜着天,远近同他这般大小的泥娃子,大约穿着肚兜,撒尿和泥、骑牛放羊呢。细观此子,稚气眉眼间倒是波动那么一二氤氲秀气,一张嘴就露出豁牙,总是形容未足,身量单薄。
孩子调皮,要教育。
贡生想着,走上前,坐在客凳上,打个哈哈算是见过。
“客人可是有事?”
“有。”
南生取笔铺纸。
“既然文章取食,可进过学?”
南生心道,天下文章无两样,论资排辈分座次。
恍惚中有些文人,一旦相见,开口先问几个数字,九八五?二一一?
南生仰头,“生意场上,他事莫论,一纸信,五文钱。”
青年展手上指。“后生落笔亦写春秋?”
“小子并非吕子。”
“好一个小子并非吕子,那就求贵宝地之千金一字,不可多,不可少,要是这一字不值千金,就要请教。”
南生叹了口气。
笔悬纸上,久久未动。
青年手指点打着桌子,乜斜着催促,“小哥儿,莫非做不得这笔生意,要拒客?”
南生放下笔。
“看来小哥是写不出了,我就当你稚子无知,童言无忌吧,只是这横批怕是得改一改。”
南生笑了,“要是让客人来改,当改做什么?”
青年唰的一声打开纸扇,“莫不如:嗯?一无是处?一文不值?”
文人相轻岂如是耶?
南生拈起信纸,放归纸摞,边角仔细对齐,规整得四四方方,青石一块就是镇纸,轻轻的压了。
青年啪的再一声,合了折扇,“小哥可就改了吧。”
观众里有人应声,“看他两个小辫儿,加起来也比不上相公的方巾长,脸面还没有相公的巴掌大,好歹饶他这一回吧。”众人哄然一笑,远处的野鸟吓得飞遁。
二丫头匆匆忙忙过来,“南生弟,爹爹有个买卖,账算得不明白呢,你来看看。”
南生也笑,“正好,我这里也有笔买卖,不清不楚,等我掰掰指头才好算个明白。”
南生手点青年折扇,“公子国子监“听风文社”高才,当常沐国子监祭酒王怀仁老先生的之教诲,仁者,读书人立身根本,不知我若书一仁字,可值千金?似这等忠孝节悌礼义廉耻字字千斤,字字千金,足下既然温习春秋,熟知吕子,则我联可改乎?”
青年一怔,欲要辩驳,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出话来。怎么回呢?身后人员繁杂,万一说仁字一文不值,传到学里,王怀仁怕不是要成王怀恨?这如何使得?小子不讲武德,暗算我!
南生晒然,就知道你大意了。“况且上古结绳记事,仓颉为民取便,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造作文字,字字有数,字字合理,江南塞北,纵有鸿雁迁徙,如无文字何以捎书,春去秋来,虽有耕牛阡陌,如无黄历何以下犁?敢问足下,何字不值千金?敢问足下,哪个一文不值?”
青年低头片刻,张口结舌。
围观者听南生所解颇似有几分道理,当下频频催促贡生回复。
听风文社之子几番思虑,迟迟语塞,锐气尽销,起身离凳,退步欲走。
南生摆了摆小手,“字已付汝,也不要汝千金。生意场上,须讲规矩,一封信,五文钱。”
青年踉跄,摸出钱来,也来不及细数,撩在那里,掩面背人急急地去了。
南生一枚一枚收起钱来,哈哈一笑,“这样生意好,我喜欢,省纸省墨,无本生意呀。”
二丫头问道,“南生弟,刚刚真真害爹爹为你担心,可是怎么知道那人是听呼啦风的?”
“这个嘛,咱们路边啥没见过?茶摊上听过多少事?那听风文社都是些风雅之士,听风听风,人如其名,无冬历夏,手中折扇翩翩,扇上美女倚松临风,风月无边,风凉扇,扇风凉,无上风凉,风凉得紧呢。”
众人听他述说,也都恍然。
一个方脸阔口少年,也是一袭长衫方巾,走上前来,双手作礼。
南生心道:出门没看黄历!看这装束,又一个秀才贡生,还来?
少年未言先笑,“在下国子监上舍生员楚由,本来闲踏草莽,不意得嗅芳香,小兄方才之言馨馥醍醐,不才借机恍然大悟“一字千金”之谛,我也买小兄一仁字,以志今日意外所获。”
对面说辞示好交善,南生放下心来,回复一礼,坐书一“仁”,递与楚由。
“小兄他日南面坐馆之时,在下携诗揽酒来贺。”
“兄台抬爱,愿借吉言。”
楚由一笑,去了。
上舍贡生高荐之人,众人疑惑烟消云散,一边感慨问道莫问先后,一边称赞,一边散了。
——第二章第二节——
薛家三胞己已巳,祝家一公涂牛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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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生终于松口气,懒散坐下,自语道,“五文钱,又三个烧饼”。
南生懒散,大路不懒,异变一场,接下来南生看了一出小吏抬眼,薛家采买低眉的故事。
南生闲抬眼,远远一望,里许外大道上尘土飞扬,人喊马啸,初时长亭这边也未在意,官道上不就是人来人往?谁知那阵烟尘游地大蟒一般滚滚而来,竟然是一队津关的差夫和丁士。大家莫名其妙,津关办差不在渡头,跑到这干什么来了?
只听那为首的小吏高喊道,“就这吧,都站好了守着!”
南生等人好奇关切,津关特意离署来守,守的什么人呢?有人逃关?
大约又过半个时辰,岔路口处,有一队车马陆陆续续汇合一处,足足十数辆之多,长蛇般逶迤望京而来,先前较远,看似蠕虫一般挪动,实则速度甚快,近在里远才见烟尘风散,不多时相继来到长亭,十多辆大车均满载货物——成摞的箱笼,粗大的木料,蒙着乌油布的编篓,看样子这是一个商队。
商队见有差夫查路,放慢速度想要过去,津丁们杖器一插,当中封死,商队不明所以,那津关小吏抬着眼皮,似在望天拜神,“谁是说话管事的啊?”
商队骚动一下,出队三人来见小吏,“差爷,我们都是。”
小吏张嘴吸着云彩,似乎要把清风吞到肚肠里,“不是一家的吗?”三个人却道是一家的,家主叫薛蟠。
“嗯,既然是一家的,怎么这么多干闲事的,这个本差爷不管,既然遇见了,验验官凭路引吧。”
所谓官凭路引,出治百里即需路引,上面清楚记述某县某里某人为告给文引事,缘某种原因前往某处探亲经商,诚恐前途阻滞,理合告给文引,庶免关津留难,为此给引是实。并且注明了持引者体貌及家世,以备查验。路引不准转让,不能冒名,不许无引外出或逃关。无引私渡关津或冒用者杖八十;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论。越度者杖九十,越境未遂者杖一百,刑三年,已遂者抓获,判绞。对于普通行商及旅客,路引必是随身之物。
四个采买当然也是带着,各自掏出自己的路引即要递给小吏。
只听小吏问道,“先别忙,你们站好了。站成一排,一,二,三,对,就这么站。一号,你叫什么?”那人自报“薛小已”。小吏复问,“二号姓氏?”中间采买遂报“薛小己”,小吏笑了,“那一位不会叫“薛小巳”吧!”末后的回话,“差爷机敏,在下“薛小巳”!”
南生听着名字,又看了看他们的模样,这是三胞胎无疑了,模样仿佛,只因岁月雕琢,虽有些不同了,还是很容易分别的,况且衣裳也不相同。
小吏很得意自己的机敏,叫着薛小已交上官凭看了看,没有说话,又叫薛小己,复叫薛小巳,三人的一并看过,回头对津丁道,“拿了。”
“拿了?”这话让三胞胎大吃一惊,急忙分辩,“差爷,我们的路引可是一点不差呀!”
“不差?”小吏一甩脸子,慢条斯理道,“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你拿着他的官凭,你拿着他的,至于你嘛,当然是拿的他的!你们以为长得像,名字又差不多,竟敢肆意调换文书,咱们回署说话吧。”
三个采买这才明白,三胞胎未加细看,那“已巳己”又仿佛,况文书笔墨潦草本难分辩,竟然互相拿串了!今儿这事情麻烦了。
小吏瞧了瞧三胞胎,“一人八十,三八二十四,二百四十下,不多不多,看你们这身子骨,受得住!”
薛小己闻言倒地,八十下就得变薛小鬼了!薛小已稍显镇定,“差爷,有话好商量,我们一切听您吩咐。您也看出来了,我们是三胞胎,蒙家主器重得了这差事,今儿出来慌乱,互相拿错的文书,差爷你担待,我们的家主是薛蟠薛公子,京里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贾老爷的亲姨侄儿,您看您也不容易,差爷们也都不容易,在下这一点意思,请差爷们喝茶。”说着递给小吏一个纸封。
小吏接过来瞬了瞬,语气稍微缓和,“贾老爷可是个妙人,谁不知道呢?虽然这么着,也得公事公办,你们也知道,京里的王爷亲戚实在太多了,我们也不好办差啊。”复问话,“这是拉得什么呀,你们去验验。”
津丁虎狼般即要查验,薛小巳上前,“差爷,我们薛家是户部的皇商,这些箱子里都是宫里贵人们的首饰,差爷们固然要验,只盼轻些,损毁了在下会受家主责罚。”说着又递了一个纸封。
小吏吩咐津丁道,“既然是给贵人们的东西,手底下都谨慎点,干净点,别浑手浑脚的。”
不多时津丁回话,“都是花簪、珠钗、花钿、冰片、麝香”,小吏听了点点头,“那后面是什么呀?又是木头又是筐子,这也是给贵人送的?”
薛小巳回,“差爷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家的铺面所需,木头供给纸马铺子,筐子里是南边新上的渔获,今儿遇上了,留几篓给差爷尝尝。”说着就想吩咐薛家的跟车伙计们搬下几篓子渔获孝敬。
小吏又抬头看天,“这一队车马,得上万两的买卖吧,你们果然大家大业的,我们清水衙门,穷办事的是蹦着高也比不了啊。”
此时薛小己见小吏不再提“拿人”的话,也缓过神来,“差爷哪里话,我们还不是靠着差爷们的照顾?我这也有点孝敬。”说着递了物什。
小吏捏了捏,“今儿个开了眼了,你们哥三个还长得真像,我要不是先问好名字,谁能看得出来呢?今儿事出有因,就不追究了,过去吧。”
薛家商队如蒙大赦,赶紧谢了小吏,匆匆赶京。
差夫截了官道,自然没有生意,王嫂子等人站在南生身边,看着津丁查验薛家商队的热闹,“看看人家,看看你嫂子,人比人气死人,咱们忙活一天不够人家动动嘴的呢。”二丫头爹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不了就别比,比了闹心啊。丫头咱们回去,没啥看的。”说着人们就散了。
哪知人群后钻出一公,见商贩们散去,同南生咬耳朵,“小哥儿,帮老弟一个忙,”说着偷偷拿出两张文书,一张是路引,一张是盐引,南生阅后即明白所求何事,路引注明从苏州来的,名字“祝星牛”,盐引由盐政所发,注明一百小引两千斤盐,名字却是“祝星午”,午不出头牛出头,那午字上面一横上稍微有一点墨迹,若有若无,不大显明,虽然看不太清,细查还是有些差别,此公苦笑,“过码头就花了二百两了,不然老弟得回去重申,一来一回还不如倒河里,再出事实在承受不起了。”南生摇摇头,“私改文书可了不得,我还不想进去,笔墨在这,我帮不了你。”来人闻言自己午字上出了一头,改过见墨迹紧慢不干,色泽也不一样,着急起来。
南生叫王嫂子道,“婶子!你茶炉的炭火上碳灰过多了,快拨一拨。”来人眼睛一亮,扔下一两银子去茶摊了。南生暗暗一笑,“这些行商果然都是人精,一句话就明白了。”
这时薛家的商队已经通过,不多时那盐商也通过了,也遭遇了责难琢磨,小吏说车载一定超过了两千斤,要拉去过秤。祝公分辩,“自打巡盐御史林大人到任锱铢清楚,不会无星戥。”又上了供香才得放行,祝盐商临行向南生一笑而去。到底南生也不知道此公名字为何,祝星午?祝星牛?
——第二章第三节——
王婶婶夺夫酒壶,刘姥姥送戚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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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又写了三五回书信,无非东村老太思念远嫁小女欲投书,西村员外迎娶要发的喜帖,都打发了,不觉日已偏西。
二丫头帮忙收了家什,都上了牛车,迎着炊烟慢慢赶回小王庄来。
到了村头,二丫爹果然去屠户家买了二两肉,带了一挂大肠,喜滋滋的拉着南生一同吃饭。
一进门,二丫婶已是煮好了饭,见二丫爹吩咐,女人们泡了萝卜干,合着白菜将肉一齐炖好,大肠切了。
里间开了席,女人们只在外间候着不入席,南生忍不得这等规矩,请了又请,二丫婶才坐了,二丫头捧着饭碗歪着身,怯怯地也坐了。
二丫爹还是瞪了二丫头一眼,“女孩子家家,”咧着嘴美滋滋地拿出一壶酒,给自己倒了,又给南生倒了一杯。
“南生有能事,今儿个老汉托你的福,也喝一盅。”
南生深知,那酒都是要卖的,平时老汉馋得唆牙花子,也是咬着牙打着手板的不舍得喝一滴,馋得狠了就打开坛子猛闻半晌,老汉唤作气饮。
南生不馋酒。这还是他做南生以来,第一次饮酒。两人对饮了一杯。水酒酸甜带涩,如同饮品一般。
二丫爹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南生碗里,“好后生,竟是有量的,脸不红气不喘,来,吃肉。”
二丫爹又要倒酒,南生赶忙止了,二丫爹知他年纪小,也不多劝,一个人自斟自饮,不多时已有三分醉意,惺惺着眼哼哼着荒腔野调。
见老爹醉了,二丫头胆子稍涨,“南生弟,怎么你们读书人平日说话都是那个样子,来言去语,一套一套,像城里茶馆的说书先生,可是又不大像,我们都听不懂呢,只是觉得有趣。”
南生挠挠头,“这个,我也算不得读书人,可是对面是读书人呀,交涉语言行话,好比咱们叫卖,也用贯口,花生长呼,瓜子就得短叫,要是和咱们叔伯娘们,绕口拽辙,少不得嘴巴发干,多喝不少热水。”
二丫头扑的笑了,再问,“你都说了什么,那小厮就回去禀报了?”
南生压低声音,“回去和你主子这般说,他必亲自前来,我能卖酒,你能省下手里的,咱们岂不是两好?”
二丫头越发咯咯的笑起来,“偏你是个装神弄鬼的!”
二丫爹瞪眼,“好好吃饭,多嘴多舌,一会呛了看哪个管你?”
二丫娘也给南生夹了肉,“听丫头说话,南生又在路上说书了?”
她说话气短无力,中气不足。南生看着她面带菜色,皮肤范青,两腮深陷,几乎就是颧骨上面直接蒙了一层皮。
这妇女久经风痹症折磨,外面的活计一律不能行动,仍扎挣着每天收拾屋子做饭缝衣纳鞋,伺候着二丫头父女俩个,是极要强的。
风痹寒痛,是贫苦百姓常患的顽症,二丫婶痛得厉害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汤药不知吃了凡几,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平民小户,田舍之家,有了这样的病人,进少出多,以至到二丫爹贩酒却一口不舍得喝,多少日子锅里见不到一点荤腥,一家人的衣服也是大的改作小的,在家的衣服更是补丁摞着补丁,只在出门才有一套齐整的衣衫。
这顿肉,怕是他们过年也不过如此了。
想到这些,南生心里难过。吃了一块肉,故意吧嗒着嘴,“好吃,真香啊,二丫婶的手艺就是好,二丫姐,你也吃,给婶婶多夹点,你们娘俩吃胖了,二丫叔心里才舒坦。”
二丫头果然给娘夹了几筷子肉。二丫爹听了南生的话,醉醺醺的说道,“你小子果然是个有良心的,不枉你婶婶平白照顾你,来,喝酒。”
“喝喝喝,两笸箩的西瓜子南瓜子在那吃灰,有空还不去拣选瓜种,节气就在几天,泡了好种下去,喝倒了谁去收拾。”二丫婶劈手夺过了酒壶。
南生向二丫头挤挤眼,两个小孩看着婆娘管汉子,齐齐露出忍不住的笑意。
二丫爹闹了个没脸,酒气盖住了脸红,嘴里嘟嘟哝哝着,“你——们……娘们……陪着……多吃……多吃点……”,借机趴着桌子睡了。
吃了几箸,南生就饱了,慢条斯理等着她娘俩个用餐。外面的天光渐渐暗了,晚霞也喝醉了,透过窗棂糊纸,映得屋子里也粉嫩嫩一片。
忽然院子里有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呼唤,“他婶子,在屋里吗。”
听声音就知道是刘姥姥来了。
原来这小王庄里都是王氏族居,二丫爹的同族兄弟里有一个唤作王狗儿的,嫡妻刘氏,育有一子,名唤板儿,刚刚蹒跚学步。一家三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板儿淘气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六旬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入了村随了俗,大伙也不看作外人,姥姥大娘的一通乱叫,各随远近罢了。
听过招呼,二丫婶忙将刘姥姥迎进来。
“哎呦,南生也在啊,可是我来得不巧了,你们正吃饭呢。他婶子,前儿你要的鞋样子给送来了,家里的老母鸡又下了几个蛋,想着我那俊侄女平日里也没个贴补,小孩子家家比不得咱们老骨头,受不得煎熬,一并拿来了。既送来了,我就走了。”
二丫婶一把拽住,“二丫头,姥姥给你送鸡蛋,你也不招呼,他大娘这怎么好意思,你家板儿还缺嘴呢,送鞋样就送鞋样,怎么好再捎带东西的,女婿知道了你老不为难?”
刘姥姥一撇嘴,“还能等他知道,早下了肚子早好,这点子东西老婆子还做得了主。”
二丫头早就起身,“姥姥快坐。”
刘姥姥看了看趴在桌上酒睡的二丫爹,“南生这小子不请我,老婆子就不坐。”
南生替她拉了凳子,“小子怕晚上睡不着,还是快请姥姥坐了才好。”
刘姥姥蒯着腿,颤颤地坐了,瞧了瞧席上,“今儿个还真是赶上了,有荤有素,可是老婆子没福,在家已是吃过了,咱们这个年纪可是忌口,吃多了怕积了食。”
二丫头浅浅笑着,取过酒壶来斟了一杯酒,“既这么着,孙侄女亲自喂您老一口酒,吃一口肉,赶上了将就着过过嘴,好歹总是孙侄女的心思,姥姥不吃,显得咱们不是一家人似的。”
刘姥姥疼爱地摸了一下二丫头的小脸,“这丫头,没白疼你,那我就喝了这盅?”说罢喝了酒,站起身告了扰回去。
一时饭罢,二丫婶收拾碗筷,二丫头上了炕,取了纱,拧转纺车纺起线来。南生叮嘱他,“也不点灯,屋里昏暗,晚上少做些针黹吧,仔细眼睛早早的花了。明儿个找个大夫,给婶娘再诊诊,药是不能停的,婶娘要是好了,你也少些辛苦不是。”
二丫头盯着他,“我替娘谢谢你了。天也晚了,我就不留你了,回去歇着吧。”
“那我回了,明儿见?”
“天天见的,还说个什么?小人不大,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说着转过身去。
又被鄙视了?
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讪讪地告辞,二丫婶早装一碗菜和两个馍,用藤筐盛着,塞到南生手里,南生推让不过,只得提了,回奔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