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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总角童长亭沽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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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食卷,农卷
总角童长亭沽酒
——第一章第一节——
小王庄又大观园,贾宝玉再题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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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南生立于阶上远望明媚春光,桃花羞绽,烂漫四野,如霓似霞,遍满山庄,紫陌红尘染得饮牛河畔小王庄一片馥郁殷红,春融气暖,慈阳如父,南生舒服地长身舒展,对身边女孩儿笑道,“好一派福地恰合乐天,“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想着数年前,我还在卖字为生,又做教书先生,此时复想恍然如梦,犹如昨日,人生不可揣摩。”
身边女孩儿也醉入无限春光,凝香笑道,“姐姐倒是想起“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
薛宝钗道,“张金吾的《桃花溪》更符合些,“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木月公子道,“真是“桃红又是一年春”呀。”
林黛玉笑道,“公子只怕是在瞭望那问津渔郎在哪呢?”木月公子闻言,走过来搂住颦儿不放。
史湘云道,“我想的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李纨笑道,“嫂子看是楚公子还是卫公子才是先知吧,不知羞?!依着嫂子,莫过于“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史湘云红着脸喵着南生,“那个臭书生哪里好?我才不想他呢。大嫂子既然做了种桃子的道士,还想刘郎,才是不知羞呢?”李纨不由粉面不胜娇,甩起拂尘要打湘云。
迎春道,“大嫂子快别动宝姐姐的拂尘,甩不得呢,一甩我们姊妹都不知身在何处了。”李纨狠狠瞪了湘云一眼收了法器,迎春复道,“妹妹觉着合了“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也好。”
秦可卿道,“李后主的“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也贴切,咱们姊妹亲人,终于苦尽甘来,让别人艳羡快活如侬了。”
众人都道,“还是你会想。”
门前一女子走来,红裳绿服金缕衣,甫一入门即朗笑,“姊妹们这是趁着天好晒太阳呢?仔细别晒黑了脸,就白瞎了巧姐小姑给你们赏的胭脂了。”林黛玉道,“我们晒诗呢,二嫂子晒的才是太阳。”说得人们笑起来。
惜春问南生,“怎么不见阿好妹子?我还想找她一处画荷花呢。”王熙凤道,“在这里找,四妹子是找错地方了,陈妹子一大早就跑去看新园子了。”
众人惊呼,“这还了得,一个人去的?”王熙凤一抖帕子,“你们也容嫂子喘口气再问,我大老远来了也不说赏口茶喝,你们的阿好妹子,如今好着呢,有她芷笑姐陪着。”
大家忙请凤辣子进屋喝茶,王熙凤单手叉腰,“等会再喝茶,王自芳公子等着南生兄弟去逛园子呢,”说着又偷眼瞧了瞧薛宝钗和林黛玉,“宝玉也来了。”
南生道,“兄长也来了?我这就去。”
王熙凤道,“去吧,车子就在大门口,你顺子哥亲自赶过来的。”
南生听了撒腿就跑出门去。
木月公子看着南生奔跑的样子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兔子公一样,看了我就想笑。”
众人听了“还是”二字,知道必有缘故,纷纷求公子解答,木月公子道,“咱们进屋吧,边喝茶边容我慢慢给你们讲。”于是众人回舍叙话。
南生跑出刘姥姥家院门,顺子哥接过来,“园内工程俱已告竣,木直侄儿已瞧过了;只等兄弟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咱们快去吧,只怕贾师父等着急了。”南生上了车,只奔庄子后一所新落成的园子而来。
南生在车上道:“这题匾一事,论理当由贵妃赐题。然贵妃刚刚受封,又不得亲睹,若不身临其境,随手题跋也难。若是盖了园子却无题跋,好比人生下来却没有名字,怎么称呼每一处呢?”
顺子驾着车笑道:“弟弟说的是呢,铁牛家的孩子就没起名字呢,俺娘叫起来就是那谁?那谁?那老谁家的小谁?铁牛家的想请你给起个名字呢。”
南生笑道,“还当弟弟是算命先生那时候呢,一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心思给小儿郎起名字呢?不若就叫小牛?”
顺子道,“俺觉得挺好。”
说话间车辚辚,马啸啸,前面远现一所大院落,隐约画楼帘幕,白玉楼阁,黄金牌匾,琉璃椽角,白玉阑干,所见奢华不可尽数。南生忙叫住车马,站起身仔细打量,慨叹道,“青儿妹妹可曾想到有今日?”顺子无语,南生说罢亦无言。
打马复行一射之地,来到近前,一行人早已经等候南生多时,王自芳先来迎接,“贾师父来了。”
南生飞身跳下车,紧跑数步奔向宝玉,一把抓住宝玉,“兄长何时来的?这次来了可还走?”
宝玉任南生拉着黄巾氅服,淡淡道,“刘姥姥于巧姐有恩,此来特为父母前缘,报答深恩,事了即去。”
南生无奈叹口气,“如今兄长倒是真正做到《南华经》的“逍遥游”了,弟弟想这么却是何其难!我羡慕你呢。”
宝玉道,“各随因缘果报罢了。”
南生道,“当年政老在时,兄长曾题大观园中匾跋,今日复题,旧日今朝,恍然一梦,令人不胜唏嘘。”
宝玉闻言竟然有笑,“善哉嘉言,那开始吧。”遂当头领路,王自芳道:“贾师父今日只管题了。若贵妃觉着妥便用;若不妥,等贵妃临陛,令她亲自再拟。”
众人笑道:“贾师父今日一拟定佳,金贵之音自然不同凡响,纵是娘娘也不会改的。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正好借了慈云,随喜去逛逛。”众人一同随着宝玉前往。
刚至园门,只见酒儿带领许多执事人旁边侍立。南生道:“且先合上正门,也好一观凤口。”酒儿命人将门关上。众人抬眼,只见正门五间,房顶筩瓦泥鳅脊;新样门窗精雕细刻却未朱漆,皆水磨色;门下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白墙横远,凡是五尺左右皆铺了虎皮石板。
大家喜欢,复打开正门入园。迎面一带翠嶂作为玄关,纳气挡殃。山坡上假山怪石壁立,鬼斧神工,又经了水磨,棱角不锋,一小径从中曲折穿过,众人敛神,谨慎而入,因两侧石岩青苔斑驳,犬牙交错,行走其中如入猛兽巨口。忽见一石牙,突兀留白,乃题字石刻之处,宝玉道:“既然走此一遭,须尽心事,还是‘编新不如述旧。’仍书古人‘终南万里’旧句在上。”
南生知道这是截取诗圣杜子美诗“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而来,复想起当年,大观园此处之石刻为“曲径通幽”,宝玉再非宝二爷那纨绔王孙了,当年何曾喜杜甫之诗?而今已解白头吟了,真是让人嗟叹世事无常。南生遂命从人记下,众人复前行。
躬身穿过一石洞,再起身阳光耀眼,迎面来龙,凿护水河,一衣带水,水上三桥,桥上有亭。宝玉见此题曰:“当用‘怀龙’二字,并志七言亭联。
“蓬莱自开解语花,风雅长流护福人。”
南生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一番。
于是出亭过池,花木亭台交相掩映,幽然不可望穿,转过一角,风景迥异而变,一带粉垣,数楹修舍,坐落于竹林芭蕉中,闲踏竹芽,翠叶粘身而过。又踏石子漫路,游廊弯弯,渐渐接近小小三舍,入舍复有后门,穿过后门即入后园,前园千杆竹,后院百素花,却是梨花满院,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厦;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南生笑道:“这一处好。吹竹林风,沐芭蕉雨,接梨花雪,何等清雅!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胜景,莫若‘凤袅初鸣’四字。”宝玉复题联:
“宝鼎香绕竹节义,
雕窗棋敲梨雪洁。”
出得梨花竹叶处,南生忽想起一事来,问王自芳道:“大样已经成就,细节仍需仔细,室内陈设都需要合情合理,情境兼容,可懂得?”
王自芳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木直兄弟说,还不全,仍在筹办中。”
王木直,即王板儿连忙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各色绸绫,大小幔子,各处帘子,多已经得了大半,只欠少少一些。唯独猩猩毡帘,湘妃竹帘,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五彩线络盘花帘这些物什,做工费时,或者本地不产,需要外购,还有数百欠缺:椅搭,桌围,床裙,杌套都全了,总有三四千种,如今这般已经是迅速了。”
说话间竹林已远,忽见青山斜阻,又为阻隔截景之用。转过山怀,即见泥墙草檐,山口酒旗风中扑啦啦作响,院落中杏花如火,赤焰烧霞,院子正中数楹茅屋,旁边狗舍,鸡舍,鸭舍,鹅舍俱全,鸡鸣犬吠不断,院外桑榆槿柘,秫篱纤纤,篱外坡下,土井辘轳;井边分畦列亩,菜青花黄,蝴蝶飞舞。
南生道,“小王庄本来农庄,今庄中置庄,却别有风味。”篱门外泰山石敢当,正对篱笆门前,亦为留题之所。宝玉便说道:“旧时曾自弄能事,编新数巧,今日方才颖悟,此处佳题仍属“杏花村”方最为贴切。”
进入草堂。里面纸窗木榻,一如小王庄内的庄户人家。宝玉道:“真山水人家,家贵自然。”怅然多时,复题对联:
“春风又绿新篱院,
西子当年浣葛家。”
众人出了杏花村,一路逶迤林泉,过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到达此处,平坦路途突遇险峻之所。芭蕉坞是一船坞,有港洞通到水栈,栈边系着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
船坞河道绕转一片山岩而过,山上也有路可以绕过此处,人多船少,众人遂登山而上,过一朱栏板桥又复平坦通途,四通八达,桥后一所石壁瓦舍立于山口,过此石舍插天大石耸立,大石外更乱石穿空,唯见青碧,余色皆无,只葛藤浅色,点缀零星,如蛇盘石,如蟒缠山,此萧疏异草,却格外芬芳,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蘅芜茝兰。紫芸青芷。众人皆想起《诗》、《骚》、《山海经》
中的奇花异草来,只恨不识。
复前行,穿山过廊,达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山廊,绿窗油壁,山石映日,山色遍满院落,显得此处古拙幽静,清气逼人,如隐士洞府,不同别处之文人清雅。
宝玉见此景,低头不语,也不题跋。南生知他心事,也不复问,遂此处由南生题为“高士洞府”充数,众人皆笑南公子敷衍塞责,不成样子。
离了高士洞府,则见崇楼高起,琳宫合抱,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知已经到了正殿了。经过数条复道之中道,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南生问道:“此处书以何文?”
宝玉直言道,“天苑宝境”。
正殿众人并不敢随意入内,只望一望就离开此处。又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此乃接引饮牛河分流而入处,是为水闸。
经过大桥,跨过水闸,经正殿之背,一路行来,或清堂丹房,曲洞圆亭。众人见景致繁杂不可一一细察,皆匆匆而过,盘旋多时,如星转盘,绕而复绕,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格外显眼的大院落来,只因为墙壁颜色就与众不同,竟然粉色!况引河之水分绕院宇一周,合龙此院之前,精妙绝伦。但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众人遂入,拂碧桃花,穿月洞门,院中假山一挺,几本芭蕉;一树木海棠。
宝玉立于游廊,淡淡而言,“当日分红别绿,以为得意,如今想想真是无趣,自唾自干,简直放屁,此处还是用‘崇光泛彩’吧。”
随众早新奇内景,王木直开门,王自芳即先进去,不久却从屋后转来,原来屋子也有后门。
宝玉却不入,宝玉不入,南生也就陪他。
南生道,“兄长还忆旧梦否?如何不进去追忆一番,虽是新景,俨然旧处。”
宝玉道,“此间事已了,行当归去了。”复道,“好花朗月,名山胜水,不过偶然入目,悠然过眼,弹指云烟,匆匆一瞬,不复为我所有,不复为谁家之物也。今为济前缘,题匾镌额,仍旧过客,再去不亦累乎?”言毕默默良久,复言,“舞扇歌衫,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蛾眉慢睩,吹皱春水,转眼茫茫,不堪回首,来路潇潇,去亦条条,海市蜃楼也。情中情,意中意,转相生,天下事,六合内,眉睫前,苦相思也。”
南生道,“弟是凡俗,荣亲显族,故索兄以虚词相唤,还望兄长可怜旧情,不忘旧人,今一家之福,洞天重建,何不留下?”
宝玉望天长笑,“今为缁黄,浮屠不三宿桑下,何恋一舍?三生弹指,何恋十里桃花?夙愿已竞,宿怨已了,今去矣,当去矣!亦无言付往,亦无言付来,借那言语,转相告知罢了。”
宝玉言罢,衣衫飘飘,南生竟然追索不及,不多时黄裳淹没于花红柳绿中,但听春风中有歌飘渺而来!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南生急忙追赶,立刻赶过桃花红墙,哪里还有宝玉的影子呢?南生立于当处,半天寂寂,久久无语,怡红公子去也!天上人间!只是宝姐姐怎么办呢?回去怎么交待呢!?遂无心逛园,驱车回庄,宝钗闻贾宝玉终究还是离去,哭倒晕迷,林黛玉几至绝死。
南生不忍,遂言,“我兄临别有一语告诉宝姐姐,“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还有一言与林妹妹,“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二人闻言稍止,仍旧悲伤。
南生见春光烂漫,却秋女悲怨,自也苦闷怅然若失,脑海中不由想起这些年来一幕幕过往,八岁小儿到如今的南瓜子,如烟似雾,滑过眼前。
——第一章第二节——
折柳亭书画诗酒,别古道瓜果梨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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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时。
奈何天。
伤怀地。
寂寥时。
二月初八。
苏州盐课老爷林如海,忧心地看着女儿黛玉,闺女自母丧后终日郁郁寡欢,林老爷叹息一声,将书信付于青衣,吩咐经水路送去京都。
金陵薛家,宝钗与母亲商议事毕,总管奉命出门,奔码头而去。
两艘扁舟,一从苏州,一从金陵,沿大运河摇橹北上,如两片风吹的浮萍,飘飘荡荡,殊途同归,同奔那一处名城胜景,相聚于一所堂廊,上演一出菱花池畔戏鸳鸯。
小舟所抵,一处码头,前行二三里,桃树人家,渐渐向前,复里几许,小桥流水,烟柳如画,五六头毛驴一绳相牵,分驮着木炭,赶驴人吆喝不断,驱着四蹄物朝着城门进发,又思长亭比近,有大碗粗茶,一盏淋漓饮下,颇慰劳烦。
复前数射。
京华林野。
折柳桥外。
天尚霜寒,然拂面之风稍煨三分暖意。久遭寒迫,人们早已不奈蛰伏,逢此佳时,京中仕子游女自是三三两两,盛装丽服,踏青嬉游者日众。
折柳桥畔,十里长亭,别有一番滋味,正是内外交通关键,自古以来不同他处,向内是繁华大道,向外是千里天涯。多少诀别鸳鸯呼曰情尽处,几束荣升冠带欢唱吉庆门。
折柳亭内。
“谁倚西楼霜淡月,
只待长亭不归人,
襟下尘湿非酹酒,
只是当时泪无痕。”
临别酸吟,双双对坐。
一名公子正临风把酒,送别友人,末后一杯不尽饮,相对擎手举杯,点点滴滴,浇落脚下。
酒尽。
公子长揖。红妆作礼。
“此后闻香,长忆凝香。”
“谢公顾念,堪堪才得脱身保全,奴去也,后愿公筵佳飨,不复忆凝香,妾身蒲柳之姿,不配金屋玉堂,注定与公无缘。”
公子闻言惴惴,“姑娘可否掀一次面纱,看一眼姑娘的容貌,我会记住名花一绽,得赏佳丽,愿余生不忘,姑娘去后,倘有不谐,尽管来信相告,顾念之情不因姑娘离去而断。”
长袖笼处,轻纱扬起。
一抹春晖,亮洁容颜,照亮长亭。
公子浑然,不觉忘身。
纱落,裙转,姑娘离亭,默默登轿。
青轿起,轿内似有饮泣呜咽,除此并无他音。
酒已干,语已尽,满怀尽心酸。
轿夫齐发一声号子,脚下凌风,就要别去。
轿行十许步,青帘忽卷,轿夫们见状一艮,忙忙收住身形。
一支皓腕,玉手拨帘,一道明光闪过,有物抛落尘土,玉手空中停顿。
公子目光一瞬,长身凝视,汲汲如有所待。
轿中寂寂后,丝帕出帘如蛇吐信,一闪而收,奄然而逝。
帘幕复落。
轿夫们又喊声号子,不多时已然消失于风尘路尽处。
青影已然遥远,渐渐目所不及,公子才觉疲惫,收回目光,趋步拾起遗落之物。
把握手中。
一只玉搔头。
公子无奈晒然一笑,收入怀中。
分离乍,车马远,小舟从此逝,愿君自平安。
“酒来!”
公子望风长呼。
空瓶净壶,随众即报。
一个青衣小厮咂舌,“爷,凝香姑娘已是去了,酒已是尽了,这里风大日头晒,老爷衣服又没有多穿,不如这就回吧?”
随众中一人文士衣衫,如同管家,又有官口,斥责不止,“馕饭蠢物,天生奴才,爷一时兴致,你们懂得甚么?回去作甚?好灌满你们一肠子的黄汤?没有酒,不会去找?不为主家分忧,养着你吃干饭的?用不用我去给你找过来?找不到好酒,你们不要说中饭,晚饭也别吃了!”
青衣呿嗫无钱,文士摸出一块银子,惦了惦又放回去,踅摸出一串铜钱,愤愤然摔在地上。
那青衣见此公恼了,不敢多话,匍匐下身,捡了钱,出得亭来。
这长亭一幕幕,迎来送往的故事,被亭外的一个少年看在眼里,他又耳尖,借着风口听了一言半语。凝香姑娘撩起面纱时,这形容未足的男孩也目光一瞬,“好容颜。”他默默想着。
见青衣小厮低头折腰,奔自己这边过来。少年扭头传话。“二丫姐,生意来了。”
二丫姐还未搭话,烧饼张抹了一把烟熏火燎的烤成木炭般的皱巴脸,火钳子捅了捅,火星等中飞溅,“南生呀,数你人小鬼大,□□没有我的炉子高,我没看见,你就看见了?莫不是背地里给耳报神使了供飨,好事都先报你了?”
南生一笑,不气不恼,自然平日早就熟得混了。“耳报神公平,不像张叔喜欢银子,只喜欢我的墨宝。”南生摇着总角辫儿,一边打趣,一边用青石镇了纸,晃腕几许,一个女子的画像已然跃然,画罢题字,收在掌中,从矮凳上站起来,“张叔,你瞧好吧,看看耳报神喜欢啥。”
茶婆王嫂子笑眯眯地看着,知道这个比她半大儿子小几岁的毛毛头一向弄怪,“要说这人啊,还得读书识字,别看南生小,横竖人家能写会画,将来是要骑马坐轿的,不像我那小子就会撅腚,泥坑里打把式,南生啊,有空来嫂子家玩,你顺子哥可天天念叨你呢,赶明也教他识几个字。”
南生笑着应了,“不忙不忙,这几日我可惦记着顺子哥摸的鱼呢,那摸鱼的本事我可是比不了。”
折柳桥边的摊贩不过或三或五,茶汤果点,几顶凉席,供往来旅客歇脚打尖,地处偏远,利润微薄,富家商贾不屑这三文五文蝇头小利,就是这三五路边摊,也是农户兼作,忙时种田,闲时补贴家用而已。当然也有例外,半年前始,南生就常常来此鬻字卖帖谋生,经营写信修书。
南生不紧不慢地转过二丫头身旁,看着身边的小丫头竟然比自己高出一头还要多,心中不忿,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抑抑久居于人下,清了清嗓子,踮了踮脚,努力让自己显得更高一些。
小丫头看着他努力抬脚,试图比高的样子,一双秀目忽闪,抿嘴一笑。
笑如春花,南生被感染一下,这丫头风吹日晒,说话粗粗糙糙,笑起来却好看。随即又暗自生气,“被一个黄毛丫头嘲笑了,不大舒服……无奈再踮脚也是徒劳,拔苗助不了长,发誓要长大,莫笑少年小,总有一天会比你高!
眼前阳光泊然一暗,冬寒未消的时节阳光就是穷人们的温暖,如此珍贵之物却被挡了,少年心里更不舒服。
挡阳光者,青衣小厮也。
“敢挡老子老爷儿,得加钱!”南生憋了一口气。
“这里可有酒卖?”青衣推手问道。
二丫头跟着老爹的摊子,就是前面横着的平顶牛车,车上各色干果茶点,黑白瓜子、花生核桃之类,车顶芦席遮棚,车就是摊,来去方便。
二丫爹正待开口,南生张了张胳膊,显得身形更大一些,“客官要买酒吗?卖的,没有。”
青衣提溜着手里的铜串子,一串铜钱黄澄澄吊着,摇来晃去。这是上好的新钱,成色十足。这样的制钱,八百即可换银一两。
贩夫们盯着那金属的光泽,耀眼的反射着阳光,眼睛里都是满满的迷醉。“钱财动人心啊,这天底下,有两种东西让男人欲罢不能,一种是钱,一种颜是颜。看不出,这青衣倒不是个憨货,很懂银子的魅力嘛,不过今儿个碰上了我,炸不出你三两油,算你早上吃的稀饭。”眼见大伙就要被钱串子晃走了眼,晃慌了神,岂能让这么一点子钱就坏了大事,南生大咳一声。
“哼!”
这山门二将之一威力无边,登时破碎了众人心头舞扎的小鬼。
摊贩们齐齐看向了南生。
青衣也看向了南生,他已然意识到,眼皮子底下这个比车轱辘高不过二尺的少年,俨然是这群摊贩的话事人。
小厮又问,“卖的没有,那有什么?”
“自家叔叔带了些水酒,自用暖身。”
青衣哑然失笑,这些路数他早知道:荒村野店,本小利微,为了避免盘查,这些小贩都这么说。
当下私人贩酒要课以重税,是以这些小贩都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偷偷私下贩卖。
小厮道,“当然是小掌柜自用,可否匀些给我,也不要许多,一角就可。”说着青衣麻利的排出一串大钱,数了约有两百枚,啪啪啪的扣在案板上,时下一般的水酒不过百十钱一角,青衣给了双倍的价格,按说不少了。
二丫爹不待南生发话,从车后的箩筐里搬出一个小坛,张着手走上前来,手指像五个铁钩,力道十足去抓铜钱。平日里他都是这么做的,酒水价钱合适就可出手。
不过今天却被南生阻止了。
二丫爹没有感受到铜钱的硌手,却被塞了满把的软乎乎的山楂糕。
“叔叔,说好既是自用,我们是不敢卖的,没得惹人笑话,说嘴打嘴。”南生塞了果点后,笑嘻嘻地说。
没有感受到金钱烫手的爽快,二丫爹心里窝火,看着南生讨巧的样子,又不好发作,瞪了瞪眼不知如何。
南生戳了戳他搂扒一样的手,老汉心下一动,退了下去。
青衣小厮明见买卖将成,无端却被一个小孩子从中打断,心下也不痛快,可是这般情景空手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无能,只恐怕还得挨饿。看着这个小孩子盯着自己手里的铜钱,难道这小东西虽然人小,胃口却大?
青衣本想自己受用剩下的几百钱,难道今日是留不住了?眼下少不得出一回血,先消了顶头灾。
青衣小厮一发狠,整串的钱连带穿绳都扔在案上。
哐啷一声响,让人愉快的响动。
“小哥,老伯,您发财,您发财,你们就是贵人,救人救急,小的也是为人办事,就别难为我了?”
众贩心道——生子当生南生子,生下来就倒背了生意经。他们看着南生纷纷点头,一面赞许,一面暗示——可以了,成交吧。
接下来,南生一如既往的让他们失望了,因为他看着青衣小厮,摇了摇头。“小哥固然是爽快人,我们虽然做这几尺见方的生意,生意虽小,可也不是小气人,只是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这酒说来吓人,你信不信?只因它,善解风月之苦,能释百丈之愁,非雅士不可与饮。小哥儿?不如你回去,寻你那主家,把我的话带到,他必不与你为难。”
青衣小厮闻听后狐疑不信,南生只得再向那小厮低语几句。
小厮收了钱,转身默默地离了摊,回奔长亭而去。
看着主顾离开了,这是买卖黄了呀,众摊贩不由一声叹息,年轻人果然靠不住!嘴巴没毛,办事不牢。
二丫爹哼哼了两下,“南生,我这里不忙,老汉还顾得过来。”二丫惊呼,“南生,你看起风了,快点回去,仔细吹翻了你的信纸!”
二丫爹看着更来气,“老实呆着,生意都黄了,还有闲心管人家的事情,半大丫头,啥也不会干,看个摊子也不省心?回家告诉你娘,看不打你!”骂着丫头,抖着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发威。
南生不生气,也不着急,仍旧乐呵呵地,还抓了几颗瓜子磕了起来。
烧饼张和王嫂子看着他,都晃着脑袋:年轻人不知轻重啊,还敢吃瓜子?
“就是这里?”
“爷,就是这里!”
青衣小厮并十多个随从,团团护住那个公子而来。
几顶芦席,三五尺木板,看着这几处摊贩,公子面色淡淡。若非今日机缘巧合,八百年他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本来红妆别离,心中就不畅快,哪里的穷山恶水出刁民,竟然不给自己颜面,小厮付钱还讨不来一杯水酒?倒要看看!
于是他看到了南生,一个眉眼清秀,只是身量单薄,形容未足的后生。
南生的瓜子正拨到第七颗,见这中年公子天然富贵,器宇轩昂,颇具七分庄重,略显三分狂放,似又拿捏儒雅,神秘莫测根底。南生拍了拍手,抖了抖衣服,拱了拱手。“贵客吉祥。”
公子愣了一下,这种招呼显然他是不熟悉的。
“我有风月之苦,想借宝地不凡之物济之,不知小子可济人吗?”
烧饼张和王嫂子听后面面相觑,没听懂,哪里有不凡之物?
南生晒然一笑:青衣小厮的话显然带到了。现在这公子开口尚算客气,只是后话不周,怕是就要被诘了,于是回言,“承蒙您老抬爱,客人华服壮,仆人成队群,想必是豪客,可是咱们这乡村野店,只有浊酒一壶,实不敢入贵人之口。”
公子掸了掸绸衫,玉佩金鸣,叮咚作响,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难道说我不是雅士,不配你这后生的阿物?听说能解百丈之愁,常听鄙野之地多奸巧,今日你说不出三分道理,爷可是不大痛快。”
二丫爹脸上汗出如油,直怪南生太能生事,哪里来的一百丈的东西?小孩子太能胡诌!
南生老神在在,“路有高低,物有贵贱,论理不过农家水酒,解渴的俗物,就是送与客人喝,也不值什么,然此凝香酒于我别有意趣,十足珍贵,有缘人分毫不取,若是看作平常一等俗物,千金不易!”说着南生把酒坛推到身前。
一见此物,公子身形一振,向前两步,目不转睛盯在酒坛上,似是生怕一不留神这坛子会从眼皮下溜走一样。
不过一坛酒。
平平常常的粗陶坛子,国朝百姓的家用之物。此刻却在这折柳亭边熠熠生辉。
只因那上面有了魔咒,一张美人魔咒。
巴掌大的一张白纸上,画就丽人。笔法白描,纯以墨色,简练流畅,银钩铁画,女子随风轻舒纤臂,抹开面纱,手中香帕,长发流瀑,分明从画中吹出,最是那双妙目,直视人心,迷离若有所望。
“这是……这是凝香姑娘!这是凝香姑娘!”青衣小厮们一时忘神,脱口而出。
公子瞪了那青衣一眼,小厮闭口噤声。
“此……酒,名凝香?”
公子俯身细瞧,画上清晰题字,分明正是“凝香”二字。
“您老没有听错,此酒凝香,岂不闻——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粗坛借典自重,不以酒贵,乃以人贵,所以我私以为珍,不舍得送给他人。”
“不以酒贵,乃以人贵”,公子重复着南生的话,复仔细看了看坛上的画,颇有深意地看着南生。
半晌,复问,“此图何人所作?后生务必告知。”
说着一摆手,随众中的文士急忙上来,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
白花花的银锭,足足五两。
南生还未答话,二丫爹看着银子,眼都直了:那可是五两银子!就是卖一年的花生瓜子,也不过赚这么一两锭。这样的银子,现在它就放在自己的案头,怎不明目!?老头抓了一把稀拉拉的胡子,不觉扯了几根下来,竟没觉着疼。
王嫂子尖着嗓子,“好俊的画,这还能是谁画的,我们这里就他这么一个能人,能写会画,客人你看,那就是他的书画摊子,这一定是南生画的。”
南生笑着点点头。
“是你?!”公子望了望十数步外的字摊,果有笔墨纸砚,又看着这小脑瓜上的短辫,讶然问道。
“是我。”南生又点了点头。
“不想马医夏畦之地,有我不识的后生,今日竟长了见识,幸事一件,快哉,快哉。”公子后退一步,郑重说道。“这凝香酒,果值千金,此物于我大有深意,望小子务必割爱。”
“不过方才无聊,偶然有感,随手涂鸦,让客人见笑了,您老正是有缘人,此酒合该贵人所有,本该分文不取,谅客人何等身份,怎肯贪我等小民的便宜,贵人必是不依的,如今这银子,只好腆着脸收下了。”
南生深知——你要脸,你得给钱,我不要就等于瞧不起你。
公子欢喜,也不用小厮,自取了酒坛,解开绑住图画的细麻绳,取下画来纳入袖子。随后拍开坛子,仰头畅饮一口,饮罢哈哈大笑。“畅快,畅快!好酒,好酒!今得凝香酒,此香长留也。”
此时青衣小厮们牵马前来,南生送别,“客人今逢离别,心下不爽,价高村酿,才得解您忧心,亦是我等荣幸。”
复道,“若我逢离别,得故人遗馈,则此离人,未可谓无情,则此离别,未必伤怀。想客人心事,浊酒一浇,亦能解也。”
公子了然,这后生能一眼作画,这停轿遗簪的故事,自是也已过眼。
“不想你小小年纪,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了孤~故人的脾气!你这后生仅凭一面之缘,挥笔立就真形,形神俱妙,这般能为,可圈可点,日后,如有缘再见,自有一番道理!”
公子长笑抱酒上马,打马生尘。余众纷纷上马跟从,其中那文士盯了南生几眼,摇摇头,也上马随去。
南生看着健马如风而去,也摇摇头,再见!再见?可没想过,卖一坛酒,也就这样吧。
事情已了,二丫爹反应过来:主仆一众,这就去了?五两银子,就到手了?
凝香酒?
一幅画?
……
对了,银子呢?
银子就在他手上。
老汉满脸通红,这就够这一春天的嚼裹。
老汉紧紧抓着银子,似乎要抓出水来。
终日营营只为钱,毕生汲汲犹未嫌。赚来好吃又好货,少献红颜老献幡。
银子就是好,人人少不了,得了紧紧抓,抓住别让跑。
要抓紧啊。
南生转身回字摊。
二丫头拦住阿爹,“阿爹,酒是南生弟卖的,单凭咱们的酒是卖不出这些银子的,这钱我们不能全要。”
二丫爹嘴巴哆嗦了两下,想想也是有理,只是那银子却抓得越发牢靠,青筋都崩了出来。
南生嘿嘿一笑,“二丫姐,我一个小孩子要它作甚?我平常不过吃穿嚼用,要是身上带了银子,也怕丢,不带正好,家里婶娘病着,一付药就要几钱银子,花钱流水一样,没钱我还要帮衬,何况眼下你们自己的酒卖得?我和叔叔,爷们一场,咱们姐们一回,差这区区一疙瘩?以后我多吃点瓜子,就找补回来了。”
王嫂子乐道,“你听,南生弟,南生弟,姐姐弟弟就是一家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就收着吧。”说着咯咯不住。
二丫头虽然乡下丫头,门下灶前没少听妇女的闲话,可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和一个男孩子一家子,还是臊红了脸不再说话。
二丫爹急忙道,“就是就是,南生啊,晚上来家吃饭,今天买肉,咱们吃肉。”又小声嘟哝着,“臭丫头,不向着爹,向着外人,白养这么多年。”又怕闺女听到不敢大声,只觉得银锭子沉甸甸硬邦邦的坠着,心里欢喜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