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短篇小说》沉釜

2、修行

　　上

　　修行这种事，找一座山就是，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在师傅蒲团下一跪，站起来，便以师兄妹的身份，热络地说话。

　　在种有桂花树的雕窗旁，他们说些不紧要的闲话，笑脸盈盈，眼波涟涟，小半会，不知怎么的，话头就牵到了四师妹凌霜的身上。

　　“七师弟还像以前那样追你追得紧不？”
　　面对大家戏谑的提问，凌霜立马变了脸色，极为不耐地说：“可别说这个，叫人烦死了。”纵使生气，她仰起的脸，依然好似夏日荷花，粉润柔嫩，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身为富贵之家的小姐，凌霜娇奢的架子摆得并不明显，待人是一贯的和善，包括对那家境贫寒，穿着磕碜的七师弟石青兕。未料，她的好心也给她惹出祸来。

　　金黄中秋，凌霜特意用上好的檀香木盒装了月饼，分送给师傅和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青兕也得到他的那一份，在一群感谢凌霜的人中，并不显得特别明显，可偏偏只有他过分珍重地捧着木盒，从此情根深种。

　　尽管身份卑微，青兕师弟还是做了一个男孩能对一个女孩能做的所有，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只是在一个不爱你的人眼中，汝之蜜糖，却是吾之砒霜。

　　“七师弟是真心喜欢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我问。
　　“他喜欢我，干我何事？”在这件事上，凌霜有一种清醒的残忍，“人是不能因为别人喜欢他，就反过去喜欢别人的。爱情怎么会是这种不值钱的施舍玩意！”

　　她像极了话本里那种聪慧、有主见的女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对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弃如敝履。

　　“既然不喜欢，还是不要藕断丝连、牵扯不清的好。”这时老好人三师兄洛川，把手扣在桌子上，正色道：“说来这事也好办，你不方便的话，就由我去替你跟七师弟解释清楚，两方也好有回转。”
　　“那就麻烦师兄了。”凌霜抱手称谢，你说怎么着？我分明瞧见她欢喜的眼里映着一个洛川师兄。

　　——

　　女孩儿不方便把话说太绝。但由洛川师兄出面就不一样了，青兕师弟很快就得了信，行为上大有收敛，这还不止，他整个人也像是三魂不见了七魄，大家都担心他走路失神的时候，会从山上掉下去。

　　苦熬一些时日，他终于选择了一条大家并不吃惊的路，也就是离开凌霜下山去，天高地广，修行的处所还有很多。

　　青兕师弟在秋天一个下雨的日子下山去，山气湿重，大家都撑着伞去送他。
　　只是他们的好意得不到青兕师弟的理会，下山全程他都在看凌霜，那是疏于见面后的如饥似渴，是决意相忘于江湖的刻骨铭心。

　　那种毫不避讳的眼光，让凌霜觉得如芒在背，可这时大家决心成全可怜的青兕，有意让他们两人独处，向来自持的凌霜也只就好硬着头皮，陪着他走这最后这一段路。

　　秋天的深山里，有湿漉漉的花石组成的斜径，有浓成水墨画的绿色翠林，雨声沙沙打在树叶上，一片红黄的枫叶翩然落在草里……

　　这样美丽的风景，凌霜无瑕多看，她只觉得漫长煎熬，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身边的人一眼，直至转身离开为止，也是一样，她想要的是干净利落的结束。
　　至于在她身后留下的故事，谁知道呢？谁管他呢？

　　下

　　凌霜回到山上，还像以前那样修行。或者说她为青兕师弟总算下了山，而松一口气。

　　只不过她这口气很快又提了上来，当她听说六师妹金许和三师兄洛川是有说有笑地回去时。

　　我告诉她，下山时金许师妹因为青兕师弟要下山而感伤不已，洛川师兄便上前温声安慰。
　　“为什么大家总会走？就不能留下来，大家永远呆一处，不行吗？”她抬起眼时，眼里泛着泪珠，可真叫人怜爱。
　　“……有人会走，但也有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的。”

　　洛川师兄这一句温和的话，换来的是金许师妹急切的回应，“洛川师兄，那你不要走好不好？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

　　大概是怕自己说的意思不够明显，金许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洛川师兄我喜欢你，想要跟你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可是我不知道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金许就害羞地低下头，她没有看到洛川师兄回以同样的脸红。

　　这，这就是答案了。如果他没有拒绝的话。

　　凌霜却于听闻这件事情后，脸色一变，顿感天崩地裂，她晚了一步，不止一步，在她不在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她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

　　“这……很好……”秉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她竭力维持着平静，可是眼里还是止不住地怨恨，不甘。

　　我震慑于她的激动，不敢说话。想着，也许凌霜很快又会恢复过来，还是那个开朗爱笑的四师妹。

　　接下来的日子，也果真如我所想，在外人面前，自尊心极强的凌霜永远表演得滴水不漏，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看穿她的痛苦和绝望。

　　然而到了深夜，在知情人士我的面前，维持了一天的凌霜却开始破碎，她开始酗酒，一日比一日痛苦，她说着破碎的语言，正如她的心一样，“我以为他会懂……我以为也许青兕师弟走后，我们总有机会将一切说清楚……明明是我先来的，但朝夕相处抵不过一颗眼泪是吗？光是脸红就会让他心乱如麻，面对甜言蜜语更是丢盔弃甲……他爱她吗？他真的爱她吗？还是仅仅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就要喜欢她？为何爱会变成如此廉价的东西？”

　　疯狂的凌霜开始大肆破坏，精致的金钗宝盒摔碎，粉黄绿蓝的绫罗衣衫割断，最后连那棵散发幽香的桂花树也一起砍倒，她像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拿着明晃晃的利剑站在那里，可是如玉的脸庞依然有一行清泪划下。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抛下脸，哭着吟起李商隐的诗句来，声嘶力竭，“这世界上真有爱情不成？男子和女子想要果真是一样的东西……情之所钟，矢志不渝这样的爱情真的有？还是说男人只是想要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而已？他也就推了将了就了要了爱了成了？”
　　“是我太天真，我以为他会懂，我也会有一天起承转合会发生在我们两个身上……终究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我哪里是什么女主角，我不过是个痴人而已……”

　　她对着我苍白微笑，像是一个亡魂在交代身后事一样诉说：“哪有什么爱情，那管什么爱不爱？感情不就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吗？好感和虚荣心加上相处的记忆，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演变成爱情？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你告诉我哪有什么心心相惜的爱情，天造地设到底在爱情里值几分几毫。”

　　亲眼见证她如何从假装理智堕落成疯狂，我开始质疑爱情，首先是凌霜的爱情，原来不甘和怨恨也会变成燃烧爱情的干柴。

　　就算是这样，也算得上是爱情吗？还是她野心和自尊心的陪葬品？

　　但金许师妹和洛川师兄还是如胶似漆，很快的，对他人痛苦无所察觉的他们，因需办婚事要下上去。

　　于是做戏做全套的凌霜，须去送他们一趟。
　　“青兕师弟托付我将这包袱里的东西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凌霜有些漠然地接过那个有些寒碜的包袱，然后目送一对神仙眷侣下山。

　　大概是她一个人的身影太孤单，所以她转头向我说话，“你知道吗？下山的时候会看到碧绿的竹林，会经过火红的枫树林，会经过青石小路，会瞧见山上缭绕的云雾，听见涓涓的流水声，你不知道鸟在哪，但是你就是听到它在叫，也许走运的话，你还会遇上几只的猿猴，或者松鼠，野兔，晚上的话，山中月亮还会特别明亮……”
　　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所有的景色，都是为他们而准备的，他们会说着笑一起经过，所有，美丽的……”

　　说罢，凌霜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她打开那个灰扑扑的包袱，看见里面那个不值钱的檀香盒子，里面的月饼已经吃完，可青兕师弟就是留着这个盒子。

　　凌霜忽然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对我说：“我原以为他是恨我的，我因践踏别人的爱故而有难得圆满的诅咒，可是他不恨我……”

　　在青兕留下的空荡荡的檀香盒子，只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

　　凌霜将那棵砍断的桂花树重新埋回土里，连带着那个装有纸条的檀香盒子。

　　桂花树会不会重新开花，这是不知道的，可是凌霜会记得这里永远埋葬着一份爱情。

　　来年中秋节，她会抬头仰望明月，猜想洛川师兄和金许师妹一定相依相偎，阖家团圆，而她却变成他们眼中广寒宫的嫦娥。
　　嫦娥并不怕冷。

　　上山的人走了，下山的人去了，在这修行的人当中，黯然离场的人，有；功德圆满的人，也有。但这座山最后只剩下凌霜一个人。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凌驾于寒霜的人，她是不怕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