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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羊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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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历十年初,北朝战事刚刚稳定了些,天班将军因一举端了东寇老巢,被封了护国将军。东寇人蛮横,朝廷不知派了多少次兵,仍灭不掉它的嚣张气焰,仗打了十来年,今终于有了定数,天班将军班师回京那日,京城的百姓汇聚到街上,迎接他的凯旋。
一场忙碌过后,书虞摘下头盔放在一边,秀发顺势散开。
“天班将军好生威猛,将那寇贼可是打的落花流水呢。”
声音略带戏谑。书虞剐了来人一眼,未言,听那人又道:
“听说天班将军高如猛虎,力大如牛,徒手掐死了百十来个寇贼……”
“噗。季将军什么时候喜欢听这些市井小闻了?”书虞笑看他。
季淮走到圆木桌,为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放下,笑道:“天班将军如此英勇的传闻还是要听的。”
书虞没应他,拿起妆台上唯一的淡绿绸缎,将发丝绾束。
“季将军很喜欢进女子闺房?”
季淮挑眉,走到她身侧站定,勾唇笑道:“天班将军还算是个女子?”
书虞转身与他面对面,双手环胸,语气微怒:“季淮你很闲?”
“阿七生气了。”他笑道,身子前顷,依旧是满眼的戏谑。
书虞不语。
忽而,眼前人虽还是方才神色,可语气却令人琢磨不透。他道:“阿七可觉值得?”
她看着他的眼睛。“何意?”
他笑笑,直起身子,开口轻道:“为了那高位之人,委屈自己,可是值得?”
她怔了怔,随即眼神坚定的看着他。
“自然。”
对面那人听到她的回答,眼神里划过悲伤。
“可阿七,你是女子啊。”季淮无奈笑着,“阿七为他做的,他岂能不知?可他对阿七如何?拿阿七当棋子吗,边界乱了,一纸文书,你就去了边东;边界安定了,又拿条条框框搪塞你,阿七不曾觉得怨?阿七难道不觉得委屈……”
“够了!”书虞打断他的话,扭头不再看他。
良久,才道:
“季将军请回吧,我该更衣了。”
季淮没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推门离开了她的闺房。
书虞看着开了又合住的门,良久才回过神。
阿淮跟她生气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上一次生气是在什么时候呢。
书虞拉开妆台的抽屉,打开里面的暗格,一块羊脂玉安静的躺在那里,它纯白如脂,是环形状,红绳从中间的圆孔穿过,只是若是仔细看,定会发现那玉中间的裂痕,从头裂到尾,纵是缝合技术再好,这道痕,终是抹不去了。
这块羊脂玉,勾起了书虞的回忆。
那是她出征的前一晚,他送她羊脂玉作为临别礼。
“阿七,此去边东,万事小心,这羊脂玉能保佑平安,灵得很。”
“季将军何时信了那些神乎的东西?”她手提一醍醐,翘腿躺在屋顶上。
月光照着屋顶,格外明亮。
“若不是皇上未点我,何须这小玩意,季淮一人便可保得阿七妥妥帖帖。”
“哈?你小瞧我。”她猛地坐起身来,“那我偏带上它,然后凯旋归来,骄傲地站在你面前。”
“好,那我等着阿七,可别是被打回来的。”二人互瞪几眼,然后都放声大笑起来。
书虞收回了思绪,伸手轻抚玉上的裂痕。
“差点把你弄丢了。”她轻喃着,嘴角不自觉的扬起,那是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的笑。
她认识季淮四年。季淮早她两年入军,谋略和经验都比她丰富,两人在多次切磋后相识,后来又战场合作,出生入死,也算是刎颈之交。
她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意。可她心有顾虑。
十岁那年,皇奶奶带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来到镇国将军府,她第一次见到那人,爹爹摸着她的头说:“书虞,快来见过太子。”
她还记得那人温和冲她一笑,道了一声书虞妹妹。
她的心就因为这一笑和这几个字,泛起阵阵涟漪。她与他约定,会护他,护他夺得江山,护他天下太平。
书虞非沉溺情爱不分是非的女子,她深知那人对她,只是若兄妹般的情意,也知君临天下后的甜言蜜语,只是他紧紧握住她的筹码。可她不能戳穿他。
姜家,如今只剩她一人,其余的,非死既伤。当年的镇国将军府,已然没落,她唯有抓住那人的稻草,才能苟且喘息。
她赌不起,背负着一整个姜家,她着实是脱不开的了。
只是季淮……
“咚咚。”面外几下敲门的声音。“天班将军可在?皇上召见,将军快随奴家走一遭吧。”
书虞往外望了一眼,应着:“知了。公公稍等。”
她紧握了握拳,又松开,拿起羊脂玉贴肤放好,低头看着身上还未来的及褪下的盔甲。皱了皱眉,最后又舒展。
“罢了。估计是最后一次穿了。”
开门,道了声公公领路吧,几人朝着朝阳殿走去。
踏入殿内,各种眼光朝她看来,大殿里开始响起底底的谈论声,随后越来越大。
书虞不理那些眼光,挺直身子,一步一步踏在殿中央的红毯上。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红色的路,无数次的在这里领命,然后出征,无数次在这里见到他,无数次梦到这里。
而今,她将在这里结束。
被那人结束。
“齐公公,宣吧。”位上那人依旧是温和的笑。
“诶。”齐公公应了一声,满脸喜色的看着书虞,念起了诏书。
连齐公公都替书虞高兴。
她闭上眼睛,不用诏书,她也知道那人想要什么。
夺了兵权,然后……
“……书虞小女温柔贤惠,特封书虞为姜妃,择日完婚,钦此——”
“姜妃娘娘,接旨吧。”
原来大殿的人,刚刚议论的便是‘天班将军为女儿身’这一惊闻了吧。
欺君大罪,那君却念她有功,娶她进门。百姓大臣一定会觉得他们的国君是贤明君主,宽宏大量。
书虞笑了。好一计谋,可她偏不。
她猛地跪下,“书虞欺君,此之大罪,陛下若不严惩,怎可服得百姓?书虞愿求一死,以身试法!”
位上那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道:“书虞妹妹莫是怪朕收了军权?”
“民女不敢。”她又大声了些,“民女心中有愧,但求一死,请皇上成全!”
那人注视着她,良久,终是叹息一口。
“准了。”
季淮碰到了书虞的侍女,侍女交给他一封信。季淮见这侍女神色略显着急,便问出了何事。侍女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一二,季淮心里一咯噔,连忙展开信封,书虞清秀的字迹展现。
‘阿淮,见字如晤。我已将姜家众人安排在都外的山庄,念在你我几年情分,帮我照顾好他们。虞七不甚感激。虞七书。’
虞七?她甚少用她的旧名,可此番……
“你家主子在哪?!”季淮眼神略带凶煞地看着侍女。
侍女面色惊恐,扑通一声跪下:“主子被召进了朝阳殿,到现在还未归,奴婢在来的路上听说主子被赐了死,求公子救救主子!”
侍女话音还没落,季淮便出了门,几步跨上马,朝京都奔去。
她委实不想再被那人利用,活在他掌心里,当个任由摆布的傀儡。姜家会被季淮安排的妥当,她已然没了后顾之忧。
能做皇帝的人,都是心狠手辣。若不做那金笼里的莺莺燕燕,怕是连这京都都走不出去了。
她又不肯做那人的妻。这念头,从羊脂玉断的那一刻起,就有了。
季淮,书虞姓姜。护国将军的姓。
是了,她心中有愧,要么违抗皇命,则是愧于百姓愧于姜家愧于镇国公的名号,要么听从皇命愧于季淮。
前者,她愧不起。所以她不能放下一切,不能回应季淮,可她的心,又使她不能嫁给那人。
如此,书虞,唯有一死。
她看着熊熊大火在她周围燃烧。她笑了。
此刻,她是姜虞七,不是姜书虞。
此刻,她看见季淮骑着马朝她奔来,穿着她最喜欢他穿的有着淡绿色竹画的衣裳。
马还未到人群外围,便被不知何处来的箭射中,季淮被迫下了马,只好用功力推开围观的人,眼看到了跟前,却被影卫死死地拦住。
虞七笑了,她冲着季淮喊道:“季淮!姜虞七想做你的妻!你听到了没!”
她笑着,流出了眼泪。
季淮怔在原地。
忽的他猛地一用力,挣开了影卫,在他即将跨过火圈的那一刻,一支羽箭从书虞的后背直插进心脏,她却还是笑着看着他。
“阿七!”季淮扯开系着她的绳子,接住她落下的身体。
她嘴角仍挂着微笑,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阿七……”
可惜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季淮突然沉寂下来,只听周围一人声响起。
“主子,是否行动?”
季淮闭上眼睛,无声叹息。
“杀吧。”
他应该早些决定的,若是早些……可是他怕她是真的喜欢那人,他怕他不让她和那人相见,她从此会恨上他。可谁知,因他的迟疑,竟要他们阴阳两隔。
“我应该早带你走的,即使你恨我,我也心甘情愿。”
叮铃。羊脂玉掉落在了地上,所幸裂痕没有裂开。
周围早已是血海一片,杀伐声不断。
季淮拾起羊脂玉,抱起怀里安静的人儿向外走去。走出这混乱,走离这世事,带着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阿七,我们回家。”
一谓难做土,
二谓情意错付,
三谓抚了花下骨,
四谓寒衣吹调鸦走,
五谓春秋沉浮心忧汝,
六谓此去青山江水怀古,
七谓世道离愁桑田埋了暑,
八谓千里相识四年相知不否,
九谓几番事尽终是期年又相守,
十谓苦,
留他一人草长莺飞枯坟再话酒,
黄泉来世再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