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上山下山 ...
-
恶鬼尸山咕哝着，慢慢散开，把山道给宁无舟让出来。
他们正如宁无舟所说，始终保持望向宁无舟的姿势，系统也一直在旁陪伴宁无舟卖力攀爬。
他们看见宁无舟眉峰紧蹙，好似夺命针魄钉牢在他的脑门。
对宁无舟来说，每走一步，都是剜心之痛。
他的溃烂皮肤上逐渐露出一道道鞭痕。
当年第一次进临越宫池，隋珠郡主便要他跪下，他不肯。
隋珠最善御马之术，拿起她父皇送给她的金翎鞭，此鞭专驯烈性马，她一鞭抽在他的膝盖骨，横眉冷对道：“今后看到他一次就打一次，谁能把他打服，本郡主就把赤霄马送给他。”
此后，每逢进宫，受鞭凌虐就没停过，鞭子再重，他也不跪。
再往上走，他周边好像架起无形的屏障，有人在屏障那一头疯狂敲打，咚咚咚，绝望恐惧。
这是他被锁在死过人的冷宫里，他怕黑，宫殿阴森凄然，他只顾闷头推门、敲门，期盼有人路过发现能将他救出去。
冷宫太黑，他不敲了，睁着眼像受惊的猫，僵硬不动。
从此以后，平时只要到晚上，他始终都会给自己留一点微弱烛光，照着自己的面庞入睡。
再继续走，他的手脚耳朵忽然痒得厉害，肿胀生疮。
冬日里宫人克扣炭火，宁无枝总是爱发烧，他将所有的薄被褥给她裹得紧紧的，再加上自己仅有的大衣，在一旁冷得发抖，心想她一直傻傻的，老是不见好，都是烧坏了脑子。
宁无舟想找点吃的给身体供暖，刚跑出去，就听到院内随从们在挨个分饼，彼此叮嘱互相省着点吃，宫里送来的粮食菜品都快没了。
他求着进宫，去要回属于院里的吃食，结果被假装不小心失手的尚食倒了一身的饭菜馊水，他们边取笑边搪塞道：“小皇子，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天冷别冻着，粮食一会儿就送到您院子里去。”
他们根本不会送。
宁无舟咬咬牙，就着腐烂馊味，发疯一样将放置在这里的食材都滚了一遍。
“你在干什么啊！疯了，他疯了！快拦住他！这贵人们都吃不了了！啊……”
最后运了满院的食材回去，他不肯多说一句，转身就回了屋：“洗洗还能吃。”
他继续走，他要活命，他什么都可以忍。
走到后面，宁无舟看见了上渊国京都内，他最开始的居所。
宁无舟记得当年他刚带着宁无枝来到京都外，便有千骑飞奔来接他们进宫。
他一直认为，宫里有着世上最好的神医，能够治好宁无枝，可他看到了神医的摇头，众人眼底的难堪。
顺帝从没有来看过他们一次，他的皇兄们目不斜视，直接忽视他而过。
他们就住在最小的偏殿里，没有太多仆从，都嫌他们闷得慌，留下来的都是不会说话讨喜的。
父皇派人来叫他去读书，却没有人告诉他怎么走，他迷路了很久，急匆匆跑去，气喘吁吁赶到时，已经下课了。
太傅用鄙夷的眼神，说他蠢得和他妹妹一样。
他气得发抖，忍住想要狠狠推一把太傅的冲动，不是因为太傅说他蠢，而是因为这里面所有的人都将宁无枝当成真的白痴。
他渐渐也不去上课，大部分时间自学，用仅有的月俸银两打点仆从买书，也教宁无枝读书，宁无枝有时候会跟着读一点，有时候会吃下满嘴的书页。
这样也很好。
可是这样很好的日子，也没了。
那是宁无舟第一次见到顺帝，他名义上的父皇眉宇有些疲惫，对他说：“你去临越吧。”
顺帝连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没有看他，只是抬抬手，就这么将他打发到千里之外。
宁无舟眉眼一抽，山道处显出娇小团子的虚影，那是六岁的宁无枝在发狂，冲过来到处发疯乱咬人，谁也不敢照顾她，她执意要跟兄长走。
于是，宁无舟牵住虚影的小手，大手牵小手，走在山道上，却好像一步走出了京都，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山道，爬得有些累了。
宁无舟终于走到山顶，看到了亭台。
他正欲加快脚步，却看见亭中立着白衣，系统也停住脚步。
林大学士的身影显露在宁无舟的面前。
这是唯一教导过他恪礼守己的先生，他的老师。
倏然间，他已经不再在山道，而是站在城墙上，背后是万丈悬崖。
林大学士在他坠城墙后，被挂在城墙暴尸三日，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勒痕。
他那张脸，刚正不阿，坦然地面对宁无舟，好像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事。
宁无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急速缩小，与生俱来的胆怯，令他变回离开京都的那一年，变回六岁的孩童。
宁无舟想到婴儿总是蜷缩着，维持最佳的防御姿态，保护自己。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破膛剖肚的婴儿，林大学士的出现，将他拽出自以为是的骄傲，打破了他的镇定。
现在，林大学士又伸出了手。
宁无舟如堕深渊，他浑身冰冷，不敢动弹。
本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早已能够跨越压在心上的种种障碍。
可宁无舟发现，他做不到，他害怕。
只轻轻一推，他毫无抵抗，骨碌骨碌滚回了半山，头破血流。
趴伏在山道边的鬼众注视着又变回原样的他。
有人在借红叶传音，枫树交叠，“放弃吧，你根本做不到。”
宁无舟沉默着继续爬到山顶，再次变成孩童，又一次被林大学士推下山来。
如同噩梦里千万次的跌落城墙。
“你的死才是天下人想要的，你还想要回京都？你知不知道京都内有多少人想杀你，你想复仇，你连自己的本心都看不破！”
“临越八年，磨骨摧心，你尚存一丝意志有何用，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现在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窝囊，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窝囊废！”
宁无舟一次次滚至半山，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完全是凭着本能站起来，往上走。
“你还要试多少次！”
枫树倾倒，不能理解宁无舟无谓的坚持。
宁无舟神色痛楚，系统融入他的躯干，在脑海里提醒，已经是第三天了，他始终在遭受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你现在走下山道，我答应你，保宁无枝一生平安无忧，至于你，大可隐姓埋名，我也保证永远不会有人找到你。”
尸骨皮囊交叠，围拢着宁无舟打颤，好像在和他说，要不就算了吧，反正这人提出来的条件与宁无舟刚来到无途世界时的想法也并无差别。
“你已经活下来了。死者不追，既往不咎，你这么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一生做个闲散游人有什么不好的？
不管不顾，晨起暮归，不用提心吊胆有人追杀，很好。
可是，他不喜欢。
他低声说了几个字。
幻境外观察他的人，听不清，问道：“你在说什么？”
宁无舟抬起头，吐出满口血水，红唇白齿，笑道：“我去你大爷的。”
幻境外的人：……
被骂了。
枫叶簌簌作抖，似乎是生气了，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话。
宁无舟再次站到亭台，又变回了六岁的年纪。
“我讨厌那些废话，所有人都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来说去，都是千篇一律，都在告诉我，我不行，我做不到，可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你知道为什么我怕你吗？”
那时候，林大学士对他说：“请小皇子为天下苍生赴死。”
第一个愿意认真和他交流的外人，他最尊敬最信任的人，他唯一的老师，要他死。
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他全天下都想要他死。
宁无舟以为自己就像那个小小院落，一生无人问津。
突然发现，原来他是偏离东陆的无名岛屿，岸边乌泱泱一群人沉默着期待着，他的沉没。
原来不是求救声没人听，而是听到了，也无人来。
宁无舟低低笑着，随后笑声越大，伤口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崩裂，完全沦为一个血人，比枫叶还滚烫炽热。
他直视林大学士，沧桑与澄澈的目光交汇，彼此无言交流着。
谁也没有迟疑，谁也没有退缩。
他再次说道：“我去你大爷的。”
林大学士老师继续伸出手，瞳孔掠过影子，震惊不已。
宁无舟像只垂死挣扎的小兽，猛地朝他冲过来，短小胳膊箍紧了他，牙齿并用咬在他的血肉上，拼了命、发了狠要拖着他一道滚下山去！
恢恢山道，尸骨聚拢，直直看着林大学士仓皇与宁无舟抱作一团，狂烈飞转。
山道之长，宁无舟全然晕过去，但那双手始终不肯放开，他带着最大的梦魇，要将他拖拽到十八层下。
我再也不会害怕你了，他对岸边所有人说道。
这场变幻，掀起红枫，狂狂追随，好似永不停歇的火龙要烧灼天地。
没有尽头，一直滚啊滚，滚到最后，宁无舟听到一声鸟鸣。
他惊醒。
上面是天，身下是青石板，他躺在山巅之处。
宁无舟任凭自己躺着，微微侧头，凉意涣散，眼底如画如卷。
不远处，有一亭中红衣人醉卧，吟道：“好一个下山即是上山。”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上山下山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