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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合红想要去塞北 ...

  •   路边的树被山石替代,然后又慢慢转变成荒漠、黄沙。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一路朝着北方行进。
      这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南方小城镇的烟雨朦胧和葱郁山林我早已腻味不已。十年前我就说要去塞外体验大漠的风光,如今,终于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架着马车一路往前,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到大燕最北端的城郭——麻池。
      “娘亲,我们的马车还要多久才能到达麻池?”马车里探出一颗小脑袋,浓眉大眼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他。
      我回身摸摸他的头:“快了,琳宝再去睡会吧,到了娘亲自然会叫醒你的。”
      “娘亲,咱们为什么要离开潭州啊?隔壁三婶说你是来寻我爹爹的?是真的吗?”
      我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别听三婶她们的,娘亲我在你这么大时就想来看看塞外的风光了,还有,以后不准再提爹爹的事,知道了吗?”
      “哦。”小男孩撅起嘴巴不情愿地回到马车里。过了一会又探出头问道:“那娘亲和我的约定还作数吗?”
      我赶着车头也不回地回答:“作数作数,娘亲可从没骗过你。”
      马车后尘土飞扬,车轮驶过的痕迹不久就被风沙掩埋,仿佛许多不被提起的陈年旧事,迅速湮没在时光之中。
      十年了。
      距离那个少年豪气地站在田埂上对她说出那番话,已经十年了。
      “红妹,我会入伍为将,击退匈奴,为你肃清边关。”少年还未完全变声的嗓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
      四年前,我当上娘亲不久,北方传来大捷,魏覃将军大败匈奴,匈奴退居岭北深处。后来传言,魏覃将军拒绝天子封赏,交还十万兵权,决意解甲归田。我想,他是不是要回来了,然而一等又是三年,竟再无他的消息。
      我带着琳宝沿着驿道走了近半年,途中经过洛阳,碰上舞阳公主大婚。天子嫁女,果真是气派非凡。我抱着琳宝看着马背上的器宇轩昂的驸马和车辇上娇艳欲滴的公主,不禁感叹好一对金童玉女。想来魏覃那个傻子,放着这么美艳的公主不要,非要主动请缨去漠北,脑子里有天坑。
      我甚至能想象的出来他在边关抗旨的模样。浓眉微微皱起,嘴唇抿得死紧,双手握拳。他从小就犟,只要是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逼他就范。同样,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再阻拦,他也不会放弃。他说他要入伍,我说不要打着我的名义。他说他想击败匈奴,我说我爹已经做到了。他说要为我肃清边关,我说我想去塞外看看风景干卿何事。
      我是苏江锟的女儿,我爹早在昭元十三年就为大燕打下了这万里山河。不过,他死的早,匈奴在昭元十八年又重新卷土重来,侵犯我大燕边关,边城百姓苦不堪言,肃清边关本是我爹留给我和我哥的遗言。奈何我哥苏合景不如爹爹那般神勇,镇守玉门四年便英勇就义,连给苏家开枝散叶都没做到。阿娘一病不起,仅半年就留下七岁的我一人撒手人寰。
      我自那时被潭州的远房伯父接回抚养,伯父是寻常百姓家。隔壁魏家有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比我大三岁,见我初来乍到,总是带着我往田埂上送饭,这一带,就带了五年。他背井离乡时十五岁,我十二岁。他说:“苏合红,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来,我抱着琳宝转身。
      魏覃,我等过你,可是现在不愿意再等了,我要自己去寻找父母亲曾经到过的大漠、看过的黄沙。
      傍晚时分,城门即将关闭,我带着琳宝匆匆进入麻池城内。琳宝趴在我怀里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这里是边关互市,距天子皇城甚远,章法制度执行得并不严格,大燕是有宵禁的,晚饭过后就不准行人在街上来往,但是这里却不一样。明明已经到了闭城的时间,街上的门店摊贩竟纷纷张灯,毫无半分准备宵禁的模样。
      我找了家客栈,带着琳宝住下。客栈的掌柜的奇怪地看了我两眼,又看了看琳宝。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用过晚膳后,我带琳宝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店小哥看着我们沐浴过的热水,眼里尽是不忍。我这才想起,魏覃曾在信里提过,大漠缺水,不曾如江南一般随意沐浴。
      店小哥收拾房里的时候,我带着琳宝靠着窗边欣赏麻池的夜市。这家客栈开在街道正中央,三楼的视野很好,东西方向都看得一清二楚。琳宝好奇地东瞅瞅西瞧瞧,小嘴里不停地问些问题。我一一地回答,爱怜地抱紧他。琳宝才三岁,我却为了一己之私,带着他跋山涉水从江南小镇到北漠边关。也亏得他身体素质好,一路过来并未出现过什么水土不服。
      琳宝终究是个小孩子,玩闹了一阵后终是累了。我小心地抱着他轻轻地放到床上,为他掖紧了被子。
      刚想解衣就寝,不想房门被敲响。我疑惑地走到门边,轻问:“谁?“
      “苏娘子,是我,掌柜的。“
      我放下戒备,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不仅是掌柜的,还有一位气质出众的男子。
      “掌柜的有何事?“
      我看着掌柜的身后的男子,轻轻的发问。
      “苏娘子,我是麻池副将陈玄,是我让掌柜的领我上来的。“男子不仅气质出众,声音也低沉得刚好。
      掌柜的见我俩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重,赶紧躬身离开。我看着陈玄,想了一下,侧身让他进了房。
      “听说苏娘子带了个男孩到麻池?“
      我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上茶水,眼皮也不抬:“陈副将要对每一个入麻池的人进行详细的调查吗?”我微笑着将茶杯推至他身前,然后示意他跟我一同坐下。
      陈玄轻笑了一声:“当然不会,我只是听闻街上有传一名叫做苏合红的女子带了个酷似魏将军的男孩住进了望悦客栈。”
      “魏覃呢?为什么他不来。“我望着陈玄,不知道这个男子的来意。
      听到我问起魏覃,陈玄的脸上没了之前的暖意。我的心渐渐冰凉。
      “他让你来,是不想见我吗?我也不是非要见他的。”我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茶很冷,很苦,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陈玄起身看着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跟我走,你就会知道了。”
      我坐着不动,扭头眨了眨眼,重新对上陈玄:“那是怎样,最坏的结果我都想过了,否则就不会千里迢迢来麻池。”
      陈玄毕竟是武将,他见我不动,便强行拉我。我被他拖拽出门,一时只能跟上他的步伐。离开客栈一两条街,他把我带到一处宅子面前,然后推开门:“你自己进去看吧。”
      我一愣,这和我潭州的伯父家的宅子一模一样。那间宅子我从五岁入住,直到半年前离开,没有一处是我不熟悉的。门口的小石墩上曾经留下过我和魏覃打闹的痕迹,进门天井处有一口水缸,里面是魏覃给我从王家员外家偷来的睡莲,不过潭州的那个水缸被我扔掉了,因为琳宝总是喜欢去水缸边玩,出于担心,我让隔壁三婶找人帮我搬走了。这里居然又出现了一个,我想,这只能是魏覃做的了。往里走是正厅,正厅里是黑梨木雕的桌椅,款式和位置都与潭州老宅中的一模一样。刚跨过台阶走进正厅,我目光定在了堂前神龛之上。
      那上面的牌位,竟依次是大燕定远将军苏江锟之灵位、大燕征北将军苏合景之灵位、大燕骠骑将军魏覃之灵位。
      “原来你在这里。”我喃喃出声,不想最后竟是这样。
      我踉踉跄跄走出正厅,转身逃离这里。陈玄拦住我,将一个漂亮的金丝楠木盒放入我的怀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门边发了多久的呆。直到琳宝起夜喊我才回神。
      “娘亲,你怎么站在这里?快跟琳宝一起去睡。”
      “好,娘这就陪琳宝睡。”
      我看着琳宝可爱的睡颜,思绪慢慢地飘远。
      那一夜,屋外好冷。产房内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屋内的尖叫声慢慢减弱直至无声。稳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脚边。
      “苏姑娘,老奴无能,没能保住林娘子。”
      我冷得牙关直打颤:“那孩子呢?”
      “孩子……老奴估计这未足月的孩子很难养活……”
      “是嘛?如果是京城的名医和乳娘来养育又如何?”
      稳婆颤抖着身子,哆哆嗦嗦的点头:“那小少爷一定能平安长大……”
      我走进产房,里面的血腥味让我几欲呕吐。林娘已经没了气息,她的身旁有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我将孩子抱了过来,自言自语道:“林娘,我知道你是想追随他而去,可是你更应该留下,孩子需要一个母亲,你知道我的,我做不来一个好母亲。”
      可惜房内无人回答我,床上的女子表情安然。我知道她早就一心求死,若不是已经有了那个人的骨肉,她也撑不到这一天。
      魏覃,对不起,你的姐姐我没能帮你留住她。自古情深不寿,她和王子谦那么相爱,怎会忍心任王子谦一人赴黄泉。三个月前我就知道王子谦在被押往幽州的途中病逝,但我一直瞒着她。
      林娘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即使她早已猜出结局,仍然能笑着问我:“红妹,你说孩子会像我多一点还是像子谦多一点?”
      我瞎说道:“我觉得会像我这个干娘多点。”
      虽然我能向外祖父要来京城的名医和乳娘,却仍然求不来天子的赦免。没有哪个皇帝能纵容敌国的奸细居然在本朝位极人臣。可笑,这奸细居然爱上了本朝唯一一位女将军。我静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吩咐下人好生安葬了林娘,并将她的灵位与王子谦的放在了一处。林娘,这是红妹唯一能为你们俩做的了。
      我给孩子取名魏琳,纪念他的生身父母。一转眼,琳宝都三岁了,越长大眉眼越像魏覃,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是我和魏覃的呢。
      我打开陈玄给的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沓信。熟悉的笔墨,熟悉的信纸,全部是我写给他的。
      昭元二十七年,我十二岁,魏覃十五岁入伍,跟随我爹的副将陈烈去往边关。我在信中写道:魏覃,你走了,就只剩我一人了。
      昭元二十八年,魏覃升都尉,写信来报喜。我回信:魏覃,你姐姐魏林被封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了,你还差得远呢。
      昭元二十九年,魏覃负伤休养期间来信说,魏林被召回京论功行赏了。我回信:我快要及笄了,你再不击退匈奴,我恐被外公送去联姻。
      昭元三十年,魏覃派人送来我的及笄礼物,并在信中提到大破匈奴之日即将到来。我回信:我与外祖母大吵一架,拒绝与左丞相王子谦成婚,等你。
      昭元三十一年,魏覃在信中提及自己在金銮殿中拒绝外祖父的赐婚有些洋洋得意。我回信:学学我爹,娶长公主不好吗?
      昭元三十二年,魏覃终是大破匈奴,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他来信:红妹,再等等我,肃清边关我就回来娶你。我回信:反正都等成老姑娘了,多等两年也无妨。
      昭元三十三年,魏覃来信:我给你修了个秘密基地。我回信:魏覃,你姐姐和王子谦暗度陈仓了。
      昭元三十四年,魏覃没有来信。我写信:魏覃,王子谦居然是西凉的奸细,林娘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外祖父不会放过他,我只能保证林娘和孩子的安全。
      昭元三十五年,魏覃已经一年多没有来信了。我去信:王子谦和魏林都死了,你不回来了吗?琳宝快一岁了,我一个人带不来孩子。
      再往后两年,魏覃全无音讯,我也不再去信。
      盒子里按时间放着我写给他的信,最后一封,不是我的手笔。我打开,发现笔迹也不是魏覃的。上面写着:红妹,我不能遵守约定了,忘记我吧。落款的时间是昭元三十四年六月。正是王子谦死后不久。
      我拿着信,跑去问陈玄。
      “苏娘子,魏将军临终前,让我把这个盒子连同这句话给你。“
      “你为什么没有照办?“我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陈玄说他到潭州时看到那处和魏覃在麻池建造的一模一样的宅子后,发现里面有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在内言笑,误以为那女子就是信中的红妹。既然对方都以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又何劳将军为她牵肠挂肚呢?他气愤到连现身都不曾,然后纵马归去。后来,他又收到了我的信,才明白自己可能有所误会。但其中的故事除了魏覃,就只能留待我来解谜,故而他放弃了寻找答案。
      “……“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有什么理由去怪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呢。我应该要感谢他,如果当年陈玄就这样跑进来告诉林娘魏覃已死,林娘可能坚持不到孩子生下来。才没有了丈夫,又失去了唯一的弟弟,林娘一定会崩溃的。
      如果早在三年前就让我知道魏覃的死讯,我还能否坚持将琳宝养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撑下来。没了爹爹,没了娘亲,没了兄长,没了伯父伯母,不论身处何处,我始终孤身一人。好在现在多了琳宝。
      我带着琳宝随陈玄走到玉门关外,指着关外说道:“琳宝,你看那条大河,你的父亲和舅舅都曾在那边抵御匈奴,他们都是大燕的将军,是大燕的功臣。”
      “娘亲,我也要像爹爹和舅舅那样,做武将抵御外侵,肃清边关,让娘亲和大燕子民都能看到塞北的风光!”
      “真是娘的好孩子。”
      我亲了琳宝一口,使劲眨眨眼……
      荒漠上的风沙入了眼,我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琳宝还是魏覃。我走过你们曾经走过的路,找不到你们的痕迹,我吹过你们吹过的风,却再也不能重逢。我还想继续往前行进,却再也不知道该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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