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雾中散步

1、重逢

　　这是许木与回国后过的第一个冬天。
　　永城在六年以后终于又迎来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因此就算是周末，她也没有打算安分地窝在家里，而是裹上厚实的羽绒服，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去了地下车库。
　　她回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考驾照，虽然持证时间算起来有大半年了，但实际上路次数少得可怜。
　　永城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地铁四通八达，还不会受到早晚高峰的困扰，比自己开车上班方便了太多。因此这辆车唯一的用途就是运东西，就像现在要去超市进行大采购。
　　她住的地方位置比较偏僻，除了这个孤零零的小区外没什么烟火味儿，最近的商圈开车也要近二十分钟，但优点是房租便宜。小区里日常有小摊子在卖蔬菜果肉，但置备其他一些生活用品还是需要定期去一趟大型超市。
　　前两天她刚从家里收拾出一堆用完的或者不用的东西，待购物品清单列了满满一页，也是时候再去一趟了。

　　好不容易在超市的停车场里停好车，许木与长舒了口气。
　　还是生疏得很，等过段时间空下来了再多练练，她有些无奈地想。
　　突然手机跳出一条消息，是沉寂许久的小学群聊。
　　“@全体成员，同学聚会时间投票，这么多年不见了，大家都得来啊~”
　　发起人是以前班上很活跃的小胖子舒曼。
　　她点进去一看，才发现前面已经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半天同学聚会的事情，一帮人在追忆小学发生过的糗事，中间还零星穿插着几大段宝爸宝妈的晒娃照和育儿经。
　　唐玲来私聊她：“你会去吗？你去我就去。”
　　唐玲是她小学时期的好友，平常几乎不怎么联系，但不可否认在小学同学里她们还算彼此的熟人。
　　她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张快要模糊掉的脸。只隐约记得那头干净利落的板寸，细的方形黑框眼镜，浓密睫毛下垂着，显得眼睛很温柔。
　　但她越想越觉得模糊了。
　　“去的，一起。”
　　投完票后把手机揣回兜里，许木与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因为是周末，超市里比较拥堵，人声嘈杂，广播在循环播放着音质粗糙的流行热歌。
　　很新鲜的氛围，能让人感觉自己是真实地活在这世上。
　　她从第一个货架开始慢悠悠地逛。
　　逛超市当然要这样，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每个商品都过了眼才算完，消磨时间得到的快乐纯粹又无与伦比。

　　这是个很平常的一天，和以前过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敷衍着吃顿饭，然后揣上手机和钥匙出门上班，或者进行一些别的固定活动，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她对这样单调稳定的生活没什么意见，甚至很满足于现状，至少到现在她还在认真考虑青柠味和黄瓜味的薯片究竟要选哪一个。

　　直到她远远瞥见一个挺拔的身影。

　　很难说清那一刻的感觉。
　　她好像突然和周遭的一切隔离开来，人来人往的声音隔了层厚重的雾，什么也听不清了。
　　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脏急速向下坠落，狠狠砸向地面，又在滞留了三秒后瞬间回弹到喉咙，阻塞的感觉让人马上就要窒息。
　　要死掉了。
　　她不受控制地大喘了几口，试图多汲取些空气。
　　但随即她又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也许只是刚才的群聊信息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从前，想起那个无声占据了她青春多年的人，才进而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她就站在远处看着。
　　看着看着，那张日益模糊的脸突然间在脑海里变得鲜活又清晰可见，似乎一直都可以数清每一根睫毛，看清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大笑的、冷漠的、伤心的。
　　似乎从来没有忘记过。
　　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心跳声还在耳边激烈急促地响着。这是她一极度紧张就会出现的毛病，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

　　真的是他。

　　十年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添了些沉稳的味道。
　　一米八五的身高，肩膀似乎更宽更厚了。带着金属的方框眼镜，头发和以前比长了一些，随意抓了个造型露出额头。黑色及膝的毛呢大衣上还沾着些从外面带进来的半透明的雪花，挂在毛茸茸的细小纤维上，星星点点的，让人很想伸手轻轻抚去。
　　他看起来像是刚下完班，眉宇间带着点泛意，正侧身在生鲜区域细细挑着蔬菜。

　　许木与想，她应该大方地、毫不在意地走上前去打个招呼，毕竟只是多年未见又再次重逢的老同学，毕竟时间早就把一切往事都淹没了。
　　但事实上，她只是和以前一样在角落里远远地凝望着。
　　因为她那份与生俱来的胆怯和懦弱，以及一点说不上来的摇摇欲坠的骄傲。

　　2018年夏天，许木与刚高考结束，分数勉强够上Z大。
　　家里人都高兴坏了，说一定要请任课老师们吃顿饭，当作谢师宴。
　　她自己倒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笨，学习对她来说只要认真一点就不算难。
　　一开始她是很高兴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高考失利会发生在杨昭身上。
　　但她唯一会害怕的事情，再也见不到杨昭的这件事情，就这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其实这份浓烈的情感来得很莫名其妙，许木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他们除了一层小学同学的关系外没有任何接触，即使六年同班对话也少得可怜。
　　她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
　　也许是他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也许是因为他随手替自己解除了一个小小的窘境，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在打篮球的有一瞬间，夕阳洒向了他正在奔跑的身体，在操场上拖出长长的温暖的影子，显得格外好看。
　　总之，在她察觉到的时候，这份喜欢已经死死缠绕住她的手脚，再也来不及挣脱开了。

　　她开始不自觉地关注着杨昭的一举一动。
　　她经常偷偷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去接水、去小卖部买饮料、去操场打篮球，甚至会提前在他要经过的地方悄悄等待。
　　她会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和他排一个队伍，他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
　　她会在执行学生会检查寝室的任务时特地安排自己去检查他的宿舍，然后以公徇私打上大大的满分。
　　她会在晚上所有人都走光后偷偷溜进老师办公室翻他的作业本，看看他写的在同学间互相评阅的随笔。
　　她会在自习期间借口上厕所溜去他的班级后门，只是为了踮起脚尖看他一眼。
　　这是年少最最青涩的暗恋，是甜蜜也是酸涩，毫无章法又兵荒马乱，隐秘却又明显，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肆意明亮的少年。
　　但她又是怯懦的，毫无勇气的，只能沉沦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提前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最后梦醒了。她还是要好好活在现实里的。

　　所以这一刻的许木与有些恍惚。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处在哪一年，到底是什么时候。
　　好在这时，超市广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巨大的声响，把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她终于停止了对过去的缅怀，毕竟那些单纯易懂的感情也都已经随时间过去了。
　　但即使是站在老同学的立场上，她也忍不住开始推测起他的现况。
　　他看起来过得很不错，起码物质条件并不短缺；挑东西的时候很快速果断，不像她一样拖泥带水的，能看出生活很有规划，平日里应该也算不得清闲；手指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应该是还没有成家……

　　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走向收银台，再看着他彻底消失在超市出口外，一如高考前一天她看着他走出校门的最后一眼。
　　许木与莫名觉得，不管如何，他们以后都不会再有任何关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