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北春冬雪远

3、其三

　　三叩首未到一半而中途夭折。
　　随后，在齐怀光难得的梦中，来了惊天动地的“砰”一声——
　　半边宿舍坍塌，化为废墟。齐怀光睡在下铺，困倦疲惫地抬起了眼皮，两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提起唐行香炼的便宜剑，心念一动，剑已然出鞘了。
　　铮亮的剑影如清光，剑锋上映出半截飞灰之中另一个男子的影子。
　　齐怀光掩着鼻嘴，半眯着眼睛定睛扫去。
　　在废墟飞灰中背对他站着一位清瘦刻骨的男子，高阶修士的气质到最后大抵都有相同之处，但这位显而易见就是名剑修：刻薄、锋锐，人如刀剑，避无可避。腰身极窄，被束于一身黑衣里。假设齐怀光本人后来穿黑衣就如黑夜本身般诡秘，这人穿黑衣便如一团捉摸不透的混沌本相。
　　男子缓缓转过头来，对齐怀光的剑意似乎毫不在乎。
　　齐怀光仔细打量着。这人的皮肤有死人般的苍白。如果打个比方，就像是被溺死后浸泡在水中的死尸。总之，哪怕敏锐如齐怀光，照旧难以从这人身上察觉到活人应有的生气。
　　“喔，”他似乎很瞧不起齐怀光的剑术，因此笑意都显得十分刻薄轻浮，“你便是雪洗与我提过的齐怀光。”
　　齐怀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脑袋，面容上的表情并没有被他的语气挑拨到分毫。大约是没能摸清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底细，眼下一时也看不清这是个什么路子，只能翘首以盼这位看起来便厉害的剑修不是个走火入魔的料子，今日不是来昆仑血洗一番的。
　　黑衣男子挂着的剑边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细微的剑气，齐怀光按兵不动——只能判断出自己和唐行香住的宿舍塌了，十有九成是这人一剑劈开的。
　　他悲观估计了一下，今天好死就是死在这男的发疯来血洗昆仑的刀下，最坏的结局是唐行香一回来发现自己塌房了，对着他哭三天三夜，言语不重复，直逼齐怀光三尺白绫了结残生。
　　想到后面那个结局，齐怀光寻思了一下，觉得还不如现在就为门派献身。
　　齐怀光在原地点头后便不言语了。

　　黑衣男子觉得稀奇，这才抬眼看了看脚下坍塌的半边房屋，毫无歉意道：“不好意思，没注意。”
　　齐怀光道：“不客气。”
　　反正也不是自己亲手搭建的，塌就塌了呗。顶多卷铺盖睡桥底，哭的只有唐行香，唐行香能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滚撒泼，直到门派里因他的脸而怜爱他的师兄师姐腾出一间房给他才消停。至于没守住房的齐怀光，不必多说，自然是唐行香这个暴君直赐他三尺白绫，或者往好点想——鹤顶红。
　　齐怀光思至此处，悲从中来，简直希望对方一剑捅死自己，至少不用受唐行香百般折磨。
　　黑衣男子见他面露悲苦，微妙地笑了一下。男子道：“哦，没关系。我名鬼客，周鬼客。”
　　呃，慢着，这个开头，怎么和唐行香讲过八百次的他老师收他的开始这么像啊？
　　昆仑高层姓周的合着都用一个开头，空口套徒弟是吧？
　　齐怀光听过太多次唐行香与他老师的故事，听得耳朵生茧，背得滚瓜烂熟，下意识毫无生气地接道：“你既然字梦远，猛鬼两字相连，想来我们有些缘分。梦远，如是你愿……”
　　背到一半，周鬼客愣着，缓缓地发出了半声苛责的笑。
　　齐怀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飞快地把自己的嘴打了个结，在心里默骂了十遍唐行香滔滔不绝的复述。
　　齐怀光干巴巴地沉默了一会儿。
　　齐怀光：“不好意思，没注意。”
　　周鬼客：“不客气。”

　　周鬼客笑得后仰，齐怀光目光一直紧盯着他。他直到对方开怀大笑才能看出那张面孔上显而易见的特点，那便是无论何时都仿佛不会消散的、刻薄的取笑。
　　这笑容哪怕放在无恶不作的小霸王唐行香脸上，可能都足以被称为“天真无邪”；然而这个人哪怕拥有这样看似无辜的笑意，眉梢却仍旧吊着浓浓的刻薄之意，仿佛天生就踩在星星上，别说一个齐怀光，整个修真界，哪怕全天下，也都不能放在他眼里。
　　周鬼客瞧不起的不止他一个，是任何人。
　　只不过今夜唐行香给他声情并茂讲的故事重复太多遍，以至于让他在周鬼客面前出了如此大的洋相。齐怀光在他面前跌破常规，还能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拍拍灰，这才难得地取悦到了难缠难讨好的周鬼客。
　　灰烟散去，隐在黑夜中的周鬼客尽兴似的一笑，面孔里隐隐的轻狂毫无掩饰地扑面而来。
　　周鬼客一步步向他踏过来，如一团纤细的、会张嘴吞噬所有事物的混沌，笑容隐约像是可怜、又像是瞧不起齐怀光一般。他走来的步伐极为轻盈，如同鬼魅，几乎是掠到齐怀光面前的。
　　齐怀光意识远超同阶常人，却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是如何行步、运转心法的。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额前罕见地出了冷汗。
　　周鬼客却已经在他耳边呓语，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掐住他的侧颈，逼得他无法动弹，大乘期修为的压迫随即而来，周鬼客的声音放轻，犹如滑腻冰冷的蟒蛇缠绕住他整副躯体：
　　“雪洗的眼光不错，你确实是个好玩的东西。”
　　齐怀光后颈一凉，便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知觉。

　　天光大亮后，周围人发现这间宿舍塌了半边，便广为告知了门派上下。昆仑里的弟子唏嘘了一会儿，不过毕竟不是自家宿舍，便说笑几下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彼时唐行香受林惊雨和江挽歌照顾，经过林惊雨的咆哮，好歹没疼个半死。挽歌师姐医术精湛，唐行香坐在软椅上，不过到了晚上，便已经能活蹦乱跳了。唐行香睡眠沉，不知道昨晚林惊雨那悲壮决绝的一嗓子，只觉两位师兄姐对他更为体贴，只好归咎为他长得漂亮。
　　天知道是师兄姐哪敢对周醒冬的亲兄弟下毒手！
　　林惊雨战战兢兢地给洗了草莓，剥了草叶，往唐行香嘴里塞，给人塞成了活活一仓鼠。唐行香靠在软椅边上，腰下放着刺绣枕头，发如泼墨，闭着眼惬意地享受投喂。
　　门外来了医修的弟子传话，踏进门来：“惊雨师兄。”
　　“在呢。”林惊雨心不在焉地答道，“什么事儿啊，这个月的医疗业绩没到还是又来了内部斗殴，齐怀光揍的还是想不开的菜鸡互啄啊？”
　　他边掐着草莓蒂，便听那小弟子瑟瑟缩缩道，“您昨天那一嗓子怒吼之后，门下有间宿舍塌了……”
　　林惊雨手一抖，手里的草莓掉在地下，旁边的唐行香失望地合上了刚张开的嘴巴。
　　林惊雨悲从中来，没想到来了一个唐行香，还喊塌了一间房，这个月坐诊昆仑的工资问谁去要，这样的憋屈谁又明了！没了医闹，还要伺候老板的亲兄弟，到头来还要搭进自己的真金白银上供，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过师兄放心，长老检查过了，说是剑气斩塌的，不管您事。”那弟子接着把话说完。
　　“…………”
　　林惊羽怒斥：“你下次一口气把话说完！”
　　又连忙弯腰把滚落在地上的草莓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转过头对唐行香试图接着投喂：“来，小秋，张嘴。吃了这颗草莓，不要忘了在小秋兄长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涨点工资吧……”
　　唐行香用鄙夷的眼神凝视他，紧紧地把嘴巴闭上了。
　　过了片刻，小弟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张嘴：“不过塌的那块地方好像是唐……”
　　唐行香同时与他开口张嘴，脑子想起什么：“我入门派便是独生一子，哪儿来的兄……”
　　“……”
　　两人相顾无言。

　　唐行香：“你先说吧。”
　　小弟子道：“好像是唐兄住的那一间塌了。”
　　唐行香：“……”
　　唐行香：“……我塌房了？”
　　小弟子默然点了点头。

　　林惊雨瞥一眼过去，看着方才还惬意地枕着椅背伸长两腿享受投喂的唐行香一时呆在原地，墨色的眼珠似乎都不转了。
　　过了好半晌，唐行香才怔着，拍了拍林惊雨肩膀。
　　唐行香：“……我哥哥呢？”
　　林惊雨担惊受怕地避开了一点，生怕唐行香当场打滚撒泼寻死觅活，这才咳嗽了一下：“小秋啊，你昨日梦中呓语你与你亲兄弟……嗯……我们醒冬师尊……你不要激动啊，小秋。我们都知道的，塌个房而已，大不了我们昆仑包分配再就业再住房嘛……”
　　唐行香眼泪开闸，大哭道：“这事儿有完没完！断条腿也就罢了，这腿也不就瘸了半天就好了，谁有哥哥，我跟我师尊不是背德，不是罔顾人伦！我哪儿知道，我哥对我一片爱心，你们懂个屁！我要赐齐怀光三尺白绫，我的宿舍！我的金丹鼎！我的鲛珠！我老师送我的香炉！赔我！！”
　　林惊雨看着唐行香大哭打滚说脏话，无声地给自己的嘴缝上，连夜扛着唐行香，先下了醒梦门，去了那间坍塌的宿舍边。
　　这兔崽子留不得！医闹的开端！
　　唐行香一路被风驰电掣地运下山，头发被吹得迎风飘起，凌乱无比，好似三天三夜没出门的齐怀光。
　　待林惊雨将他一放下，他看着人去楼空的宿舍——这回完犊子了。

　　他娘的，房子塌了，齐怀光的人影也都没了。
　　唐行香脑子一片空白，双眼呆滞，林惊雨在旁边已经准备着掐他人中了。
　　好在唐行香似乎并没有疯魔，反而看着还十分正常。
　　“师兄，齐怀光他祖宗的被人拐走了。”唐行香平淡分析道。
　　一刻钟后，林惊雨不敢懈怠，手臂酸麻颤抖，刚准备收回手，唐行香颤抖着，欲哭无泪地抓着林惊雨胳膊摇晃：“……你说我现在十七岁，能睡到我哥吗？他不会不要我吧？我现在爬醒冬师尊的床，应该不会再塌一次房吧？！”
　　林惊雨：“应该不会……你没觉得其实你兄，不对，醒冬师尊其实对你好、开后门收你为徒，其实是因为亲兄弟这件事，本身就比较塌我们师尊不近人情的房了么？没想到师尊原来只是与你缠缠绵绵，现在竟是……”
　　唐行香怒斥：“别胡说！我和我老师是清白的！我睡我哥哥，有什么错！”
　　唐行香暴跳如雷地摇着林惊雨肩膀：“师兄！重点不是这个！齐怀光被人拐卖了，拐了！齐怀光这人能十天半个月不出门，没了老子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当路边流浪、四海为家的叫花子，在天桥底下都能自如地裹着破草席睡一夜，如果不是昆仑养着他，他还得练剑，他甚至能去当个破要饭的！他是绝对不可能以自己的意志半夜出门闲逛甚至去花楼的！
　　他只能被是拐了！齐怀光炼气阶段同阶无敌手，绝对是比他高很——多——很多！的人，把他拐卖了啊！！”
　　唐行香铿锵有力地说完，原地焦躁得跳来蹦去，“他娘的，王八犊子齐怀光被人拐了！拐啦！！————”
　　拐——啦————

　　掷地有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作者有话说

　　齐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