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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

  •   唐行香十二岁时方入昆仑,作为应试中被募选出的器修系奇才,他从入门初日开始就受到了许多关注。
      十二岁炼气入定,入门阶段事多难计,唐行香不过那个年纪,还是爱玩闹的性子,却静静坐在软垫上修炼了一天。
      一日,两日,三日;半月、一月、半载。
      唐行香这天起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周围原本一同修炼的同门早已散去,只剩唐行香一人,他转圜半圈,方才发觉旁边有人已是等着,瞥过去一眼,眼尖扫到对方云锦软缎上的暗纹和血线刺绣,身材高挑略瘦,绸缎似的白发被一段红绸堪堪一束,随意地落在肩前背后。唐行香直觉到此人是本门中的厉害人物。
      他虽平日里骂人颇脏,但在这人面前竟不知怎的,觉得下意识要乖顺听话些。唐行香低了头,接受他伸出的手掌,去被此人抚摩头顶,听到那人语气温和地从头顶传来话,只是声音听着颇为冷淡。那人问:你字什么?入昆仑前,可有家中人给你定下,你可喜欢?
      唐行香道:我字问秋。生于八月,近秋而非秋,家中人便与我取字问秋。先生如果喜欢……
      头顶上的那只手略有些冰,似乎顿了顿,唐行香感到对方在笑。对方便道:你字问秋,我名醒冬。秋冬并属相连,想来我们有缘。小秋,你若是愿意拜我为师,从此便跟着我吧。
      唐行香点了点头,很喜欢对方身上冷冷的香气和略冰的手掌,因此并不抗拒送上门来的老师。等出了周醒冬的宅邸,唐行香才在旁人嘴中知晓那是昆仑里的器修系长老、名闻天下的周醒冬。
      后日间,他发觉周醒冬平日里很忙,与他见面的时间甚少。但那时,周醒冬还是会照旧每月看一看他,看着他修炼,指点一二的同时也会淡淡地探手摸一下。白檀香和白发,略冰的手掌和冷淡的面孔,这些含糊地拼接起来,凑成唐行香对周醒冬的所有印象。
      这种喜爱显而易见,因偏心而易被发觉。唐行香从入门到拜师再至后世的千百年里,都很少吃到真正的苦头,究其原因,还是他年少时就早已尝到被选择的滋味。
      唐行香陆陆续续在许多个和他接触的片段里了解周醒冬,对方既不喜欢与人交际,平日交往也甚少,走动多是因为公务繁忙。周醒冬忙啊,忙得一个月见唐行香一次都已经是极其特别却不会动摇的奖励。甚至,周醒冬本命法器是把乐器,如此珍贵的事物,在门人前都极少现身,却曾给唐行香取出看过一次。
      在秋季里,唐行香又认识了进来的齐怀光。春去秋来,五年间,齐怀光和唐行香摸爬滚打,那时便已经熟识得难被其他人比拟、齐怀光与他平常并不多言语,却和他关系胜过许多人。
      然而,齐怀光听到他拜师于周醒冬门下,还是深感意外,多看了他一眼。
      齐怀光道:他的法器名叫“胜白衣”,你见过了?
      唐行香咬着筷子,又把自己饭盒里的肉夹了一块给身形削瘦的齐怀光,这才说:我看到的时候,不知道那是“胜白衣”。
      齐怀光没直接下筷子,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那是什么样子的?器修的本命法器,很厉害吧?
      你到底吃不吃啊,剑修这破要饭的看不起老子抢的肉是吧,不吃滚蛋。唐行香先拿筷子不耐烦地敲他饭碗一记,旋即,他回忆起来。
      他确实见过那尊“胜白衣”。彼时唐行香已然备受周醒冬喜欢,有时在周醒冬府邸中修炼,受老师亲力亲为的指导。修炼完后,他坐在周醒冬腿上听他召出本命法器,这尊几乎等同于器修性命的本命法器轻轻漂悬在周醒冬探出的掌心上,通体洁白如玉,以红玉点缀,仿若啼血。
      胜白衣以红白两色为主,洁白玉色上装饰的红很容易使人感到不稳重、过于轻浮。然而这尊胜白衣握在周醒冬手中,便被他周身那种寒霜的气质所压制下来,从难以驯服的凶兽变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周醒冬轻弹一下红玉,胜白衣便发出刺眼的白光,明亮到无法正眼相待。
      唐行香回神,不言语了,过了半晌吭声答道:恍如白昼。
      齐怀光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意识到唐行香竟愿意与他说这么私密珍贵的见闻,十分感激地眨了眨眼睛。于是,齐怀光拿捏着分寸,说:问秋,我觉得你大概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一语成谶。
      此事过了三日,唐行香修炼完毕,准备休憩时,高阶弟子传令下来:周醒冬今夜召见唐行香。唐行香踉踉跄跄地爬上周醒冬居住的高山宅邸,苍白的唇色都被运动而浮出了血色,刚要规规矩矩地拜见尊师,周醒冬便随意地挥手免礼,叫他过来。
      再一定神时,面前竟悬浮着三项器物,唐行香再傻也知道这是什么了。
      周醒冬平日几乎不近人情,竟可以这么爱护一个初入门几年的徒弟。唐行香含糊地呜咽了一声,从其他两项有着华贵装饰的器物里,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一只通体如血的红玉长笛。
      周醒冬脸上的神色总是接近空白,令人不得要领。然而在唐行香抓住玉笛的此刻,他脸上意外地出现了一点破绽。他问:你可知道此笛名为什么?
      他总是这么习惯性地提问别人,用一点反问的口气。唐行香从客堂明亮微黄的灯光里看到老师脸色的变动,也看到那张英气冷峻的脸孔,有点像人为雕刻出的精致无缺。在这样一张面孔上,一旦有什么情绪波动,便显得格外清晰,总是难以掩藏。
      唐行香咽了咽口水:弟子愚钝浅薄。
      周醒冬道:它是胜白衣的双生器物,性情刚烈难驯、烈阳似火,而本心则需冷硬如铁似霜。我已经有了胜白衣这尊本命法器,一人一生不过可以占据一尊。我数千年间没有找到我愿收进内门的弟子,昆仑之中也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它。你已十七,想来我也该送你什么作礼物,三重雪今夜在你手中被握住,也不算得可惜。
      它最合适你,问秋。周醒冬语毕,双指一屈,飞去一道白光,如血的红玉笛上便以飞快的速度微妙地裂开了一丝白色裂痕,温润的白玉攀附而上,片刻间,纯红玉笛上落出三痕雪迹。定眼看去,与周醒冬那尊“胜白衣”,不过仅有颜色的区别。
      周醒冬再度开口,低头弯腰,抚摩着唐行香因修炼而许久没有修剪的长发,像是期待着什么,“其名便为三重雪。”

      唐行香下山时握着这根玉笛,像握住一生性命般感激。
      可惜唐行香此人在周醒冬面前是个扮乖听话的好徒弟,在外却声名狼藉。他所有的温情柔意都奉献给了周醒冬,导致他握着三重雪下山的时候就已然原形毕露,唐行香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小心翼翼给齐怀光见他十七岁的礼物“三重雪”。
      齐怀光:这就是你的本命法器了。
      唐行香面露喜色:嗯。啧,看这玉色,哎,我老师真是对我太好了……明天就拿它抡人去……哎你说我老师不会知道吧?
      齐怀光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脸色,怜悯背诵道: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胜白衣。
      唐行香:……齐梦远,你要实在想撺掇我和我老师,你就想想办法打下半壁江山,明天我就跟我老师提亲去,不然我不稀得听你诗意勃发,别装文化人。
      这话出于唐行香本心。唐行香本人言语粗鄙且爱骂人,脾气暴躁,在周醒冬面前装乖小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看见齐怀光一张脸上情不自禁的怜悯神色更觉得想翻白眼。齐怀光和唐行香两人在昆仑恶名昭著,唐行香如果杀人放火,齐怀光一定替他幽幽将人祖坟都一起挖了,以绝后患。
      这种杀人放火金腰带、死后下地狱十八层的俩少年王八蛋,其中一个突然文采飞扬了,另一个当然嗤之以鼻。
      齐怀光道:不是我要装文化人,呃,就是,嗯,……
      齐怀光面色十分为难:你有没有想过,胜白衣和三重雪,可能本来就是……一对的?你老师……
      唐行香正喜不自胜地握着三重雪亲了一口,闻言如遭雷劈。齐怀光本人生于十二月尾,因此连说话也总是像被冻住了,显得尤为沉闷。今日他说得这么含蓄吞吐,言外之意却叫唐行香已经懂了——仔细想想,这玉笛和他老师的就是个反色版本,卧槽,我不会是……不会是……!??
      唐行香想得魂不守舍,大脑运转过载,从上铺床一翻白眼,整个人本来就喜极而泣而虚浮着,直接从床沿边翻了下去,纵然屁股着地,仍然摔断了左腿。

      唐行香被齐怀光夹在腋下活像运输似的送到昆仑本派的醒梦门下时,已是半夜三更。
      昆仑门下可自由选择的类型多样,医修学徒固定有人每夜轮换坐诊,多是本门实力强劲可靠的师姐师兄作为主力,其余则是同阶医术不错的轮流协助。唐行香和同门剑修过不去,但与醒梦门——医修里的几位师兄姐关系颇佳。因此,齐怀光带唐行香来的前脚才踏进地,门中坐诊的两位师兄姐已经站起来了。
      其中一位师兄接过唐行香,齐怀光皱眉:他左腿摔了,你手不稳,换我先来,你再换过来吧,师兄。
      这位用扇子的师兄利落地将扇子一合,挂在腰间,剑眉略微蹙着,伸手凝重地接过半死不活的唐行香。
      齐怀光实在看不过去唐行香在师兄怀里又半死不活地把右腿也悬在空中,沉默半晌:这姿势不太对。再来一遍。
      师兄憋着笑,连连点头,又将翻着白眼双目无神的唐行香还了回去。
      纵然唐行香才十七岁,比齐怀光小了一圈,重也重不到哪里去,虚弱地攥着三重雪被拎小鸡一样传递来去,如此三番,还是忍无可忍地怒吼:有完没完,你们他娘的不抱我,背我总可以吧!我爬去都比你们这利索,我是腿断了,不是亡故,对老子尊重点!
      继而,他才勃然大怒完,小肚子就被医修师兄捏了捏,幽幽道:哟,小问秋,嘴又不干净了。
      唐行香两眼一黑,发觉这是平日最爱管着自己嘴不让问候家人的林惊雨,开始装死人。
      林惊雨玩够了唐行香,和齐怀光一并忍着笑。大堂内檀木桌后夜间坐诊的另一位女子淡淡说道:好了,不要胡闹,把行香放下吧。
      齐怀光护送着林惊雨将唐行香放到休息的软床上任人宰割,这才定眼打量了一下那位女修。
      这名女修长得极标致,细眉红唇,眉目里很有些难辨真假的美丽,却不艳丽,直觉犹如精灵抑或仙子。如瀑的黑色长发留到了脚踝,被仔细打理养护过,眼尾有颗极小的、不注意看甚至不会被发现的泪痣。这人想来便是醒梦门中数一数二的医修江挽歌了。
      林惊雨翘腿,给齐怀光也拉了张椅子。女修站起来,手法平和地按了按唐行香小腿,目光和林惊雨一对,便默契地点了点头,直接低下头开始写处方配药。
      齐怀光:……
      这是什么邪法么,齐怀光和唐行香一块儿上蹿下跳躲同门剑修追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配合啊!
      林惊雨:挽歌,小问秋还年轻,身子骨可以,他前几天不是修炼到了三更半宿么?按这个强度,给他加一剂略猛的,叫他早点恢复过来,免得到时候又哭,打着滚说自己不如别人了。
      齐怀光默默心说:不是修炼到三更,是唐行香从他老师府上回来滔滔不绝和我说了两个时辰他老师,我被迫开灯听讲。我是自愿来受唐行香折磨的。
      江挽歌:行香性子烈,吃药都吃不下去苦的,鼻子还灵,加味烈药他能哭到天亮哭一宿。
      林惊雨:难道开碗糖水么?
      江挽歌:开红糖水,下午我给他治治。
      林惊雨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齐怀光可以回去了。
      江挽歌处变不惊地写完单子,将纸张撕下来给了林惊雨,定眼看了看齐怀光,目光里闪烁着怜爱。江挽歌的眼神从齐怀光和唐行香之间漂移了一下,最终诡异地笑了笑,给他开了一纸减心火的方子。
      江挽歌慈爱道:去找惊雨师兄配药吧,一日一次,连喝半月,稳定心境。
      齐怀光:…………

      唐行香本人确实疼得不行,但三更半夜先是摔了腿,又是被夹着揣来醒梦门颠簸,三番五次闹了许久,总算睡到软床上,还挂着眼泪呢,就已经在三人说话时睡着了。
      江挽歌亲自医疗号称绝无后遗症,但亲身经历过的人,多半都会在重生前痛得昏厥一次。唐行香本人如果是听到江挽歌亲自给他治,估计会宁愿喝苦黄连。在这样的酷刑到来前几个时辰,他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根红玉笛子。
      待齐怀光走后,林惊雨毕竟与他相交,平日多有照拂,终究看不过去他在夜中着凉。取了毯子给唐行香才盖上,便已经看到唐行香迷迷糊糊地嗫嚅了几句,似乎是在说梦话。
      林惊雨心生好奇,蹲下去侧耳听他说什么。
      唐行香在梦里哭得梨花带雨,梦外哭得说梦话,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怎么,我怎么……会和你是双生兄弟……这究竟是我的福,还是,还是我的孽呀……
      林惊雨:………………
      林惊雨:?
      林惊雨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梦话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还没来得及,就瞥到了唐行香哭着时手里仍然死死攥紧的红玉笛子。他曾见过周醒冬名动四方的一次决斗,那时周醒冬便合着眼,白衣同雪,立在空中吹响白玉笛。
      唐行香手中这只和周醒冬那只就像是调换了红白颜色而已。
      林惊雨被噎得打了个嗝,而后肃然起身,凝重道:挽歌师姐,下午务必轻手轻脚。万万不可拿对那群剑修的态度……
      江挽歌:?
      林惊雨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只红玉笛,抓了抓脑袋,竟然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道:我怕我们一冲动,妨碍兄弟相认,醒冬尊师就把我们逐出昆仑,全都卷铺盖走人。
      随后,他推出门,在醒梦门客堂外的竹林里仰天长啸来,响彻昆仑——

      “苍天啊!小问秋怎么会跟我们尊师是兄弟啊!”

      回房休息被震醒的齐怀光:?
      我睡着前,唐行香和他老师不是定情道侣吗?
      ……兄弟背德,能啊,唐行香。齐怀光两眼一黑,再度昏睡了过去,梦里被八十个唐行香上蹿下跳,罔顾人伦道德,哭得他照旧梦里也不得安生。
      信男惟愿此生再不遇冤种挚友唐行香——一叩首——二叩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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