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果》朝朝误期

1、又回十七岁

　　林砚秋是被呛醒的。

　　不是医院里那种浸透骨髓的消毒水味，是粉笔灰混着旧书本的气息，干燥，带着点夏末特有的慵懒。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角落里结着几缕蛛网状的灰尘，被窗外斜斜照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红色。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触到额前微湿的碎发——这是他高中时常有的模样，熬夜刷题后总爱留几缕头发挡着眉眼。

　　“……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

　　朗朗的读书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撞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后排传来苏晓晓用笔戳赵磊后背的动静，伴随着男生压低的抱怨：“别闹，老师看过来了。”林砚秋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指尖触到的不是病床床单的冰凉褶皱，而是硬邦邦的木质桌面，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早”字，墨迹早就褪成了浅褐色。

　　他僵在原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哗地冲上头顶。这不是梦？他用力掐了下掌心，清晰的痛感传来，让他瞬间红了眼眶——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蝉鸣聒噪的高三教室。

　　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语文老师正唾沫横飞地念着《劝学》，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斜前方的座位上，夏知雨正低着头，晨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顶上，镀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少年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长而密，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用的钢笔是最普通的黑色款，笔帽上沾着点墨水渍，显然是昨晚赶作业时没盖紧——那是林砚秋看了无数次的、属于夏知雨的小习惯。

　　是活的。

　　林砚秋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连呼吸都轻得像羽毛的样子；不是最后那天，他攥在掌心里的那只逐渐变冷的手，指甲盖泛着青灰色，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的夏知雨，脖颈处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校服领口松垮地敞开两颗扣子，露出一小片锁骨的轮廓。

　　“林砚秋！”

　　一声厉喝砸过来，林砚秋猛地回神，发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脸颊发烫，不是羞愧，是因为过度激动而泛起的热意。苏晓晓在后排偷偷冲他挤眉弄眼，赵磊则用课本挡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语文老师皱着眉，手里的粉笔头在指尖转了个圈：“站起来，翻译一下‘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他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点声音。视线越过老师的肩膀，又落回夏知雨身上。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正微微歪着脑袋看他，眼里带着点困惑，眼尾微微下垂，像只被惊扰的小鹿。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因为刚才低头太久，唇角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红痕。

　　就是这个眼神。

　　林砚秋的眼眶突然发热。他记得很多年后，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这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浑浊的水汽，夏知雨攥着他的手腕，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林砚秋……你还爱我吗？”

　　那时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监护仪拉成一条直线，他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埋进那只再也不会回应的手心里，一遍遍地说“爱”，可回应他的只有仪器单调的长鸣。

　　“林砚秋！你发什么呆呢？这个才说就忘了?”老师的声音更严厉了。

　　“君子广泛学习……并且每天反省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秋风里的落叶，“就会智慧明达……行为没有过失。”

　　教室里静悄悄的，苏晓晓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碰碰夏知雨小声说“砚哥今天怎么像抽了魂一样啊？”被老师瞪了一眼赶紧低头。老师皱着眉挥挥手：“行，坐下吧，上课认真听讲。”

　　林砚秋坐下时，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在意，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夏知雨的背影。少年已经转了回去，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校服后颈的地方，有一小片被汗水濡湿的痕迹，透着淡淡的、几乎闻不见的清香。

　　像铃兰。

　　林砚秋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贪婪地看着夏知雨握着钢笔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淡淡的粉，不像后来那样，布满针眼和青紫的瘀痕。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下课铃响的瞬间，夏知雨转过身，把一本数学练习册推到他面前。“昨天那道解析几何，”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微哑，尾音轻轻上扬，“我还是没弄懂。苏晓晓说她问了课代表，步骤写得跟天书似的。”

　　林砚秋抬头，撞进他清澈的瞳孔里。阳光从窗户溜进来，在他眼里碎成点点光斑，没有后来的疲惫和绝望，只有纯粹的困惑和一点点少年人的不耐烦。

　　“我教你。”林砚秋听到自己说，声音低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拿起笔，刻意放慢了语速，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这里，辅助线应该这样做……”

　　夏知雨凑近了些，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林砚秋的笔尖顿了顿，闻到他身上那缕铃兰香又清晰了些，像雨后被打湿的花丛，怯生生地钻进来。

　　“懂了吗？”他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夏知雨点点头，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谢啦。你今天怎么回事？脸这么白，是不是没睡好？赵磊说你昨晚没去打球，他一个人被虐惨了。”

　　林砚秋看着他笑起来时眼角的小梨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张了张嘴，那些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话，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回应，几乎要冲破喉咙。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夏知雨。”他听见自己说。

　　“嗯？”少年还在低头整理练习册，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林砚秋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柔软的发顶，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爱你。”

　　夏知雨转笔的动作猛地停了。

　　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滚了两圈，停在林砚秋的脚边。前排的苏晓晓猛地回过头，眼睛瞪得比夏知雨还大，手里的漫画书“哗啦”散了一地。少年抬起头，耳朵红得像要滴血，连带着脸颊也染上一层薄红，他抓起练习册挡在脸前，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林砚秋你疯了？上课呢！”

　　林砚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因为害羞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疯了吗？

　　或许吧。

　　但如果重来一次，他只想把那句迟到了太久的话，早点说给他听。

　　窗外的阳光正好，蝉鸣声声，少年人的心跳藏在练习册后面，擂鼓似的响。林砚秋弯腰捡起那支笔，放在夏知雨的桌角，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上来。

　　这一次，他想好好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