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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长雁关初雪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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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刚落地,还没站稳,卓涵就被谢娘双手猛地一拉,倒向一边,并伴着一声急切的“小心”。
随着谢娘退开几步站定,他才得空回首。
原来是长雁直贡使魏磐趋马而至,此际立马之处距他刚刚落脚的地方仅两步之遥。若非谢娘及时相救,魏磐大概已带马从他身上踏过。
目下,魏磐身着崭新的墨绿色官服,胯一匹高骏的黑马,腰配三尺青锋,后跟着十几名盛装骑马的下属,威风十足,将本就不宽敞的夏街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这是——”魏磐狠狠盯着卓涵和谢娘情急之下忘了分开的手,故意拖长了尾音道,冷笑的唇上一缕上翘的胡须正怪异地抖动着。
谢娘一时紧张起来,匆匆松开手,顾不得看卓涵一眼,就上前赔笑道:“让大人久等了,小女子这就陪大人去赏灯!”
“不忙,先去穿上我送你的那件白狐裘披风,外面天寒。”说这话的时候,魏磐始终眼瞪着卓涵,分明是在炫耀。
谢娘不敢怠慢,转身回店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偷觑了卓涵一眼,他亦用眼神要她放心。
谢娘离去,街道上也渐渐冷清起来。魏磐如此阵仗守在街头,原本欲从此处穿行的路人都改了路线,就连客栈里喧天的闹酒声都戛然而止了。
这时,魏磐身后一人驾马上来,作附耳在魏磐耳畔之状,说话音量却丝毫未减,斜眼瞟着卓涵,道:“大人,我觉得这小子有问题。他平时不过代人写写书信,怎的住得起这样大客栈?”
这话明摆着是要卓涵收敛,远离谢娘,否则这便是他们向他寻衅的引子。
卓涵并不想惹是生非,于是很知趣地拱手一揖:“小的明白了,这还有事,恕小的先行告退。”
魏磐淡然挥挥手,算是放他一马。
走进店的瞬间,他和谢娘擦身而过,目光在彼此脸上都有须臾的停滞,仅这一瞥已着实让他心惊。她那双若水秋瞳中流淌的拳拳情意,他怎会不知?奈何,他只能微微垂目,侧身让过,直至心揪痛,才发现自己已然心动。
谢娘见他此举,心下一片惊痛,多想再停个一时三刻,问问他到底在为难些什么。可外面魏磐已在催促,她不得已只好又换上惯常的笑容,快步迎出门外。
身穿白狐裘披风的她,在魏磐的黑马上显得异常醒目。
清明如雪的女子啊,不知把多少泪水心伤隐藏在每天迎来送往的笑容背后。
“哎——”大厅一角的黑暗中,传出“长雁一霸”马鸣秋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他对谢娘的心,人尽皆知。只是在魏磐“长雁直贡使”的名头面前,他“长雁一霸”的名声叫得再响,与之也有着不可弥合的霄壤之别。
小二哥在卓涵后面紧跟着进来,刚才他立在一边默然不语,现在回到店里,也禁不住摇头叹气:“一个弱质女流要在长雁关里撑起这么大的店面,不靠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能行呦!”他这番喃喃自语,只有离他最近的卓涵才能听到。
卓涵暗叹口气,向账房徐老先生走去,要了两坛店里自酿的酒。正欲上楼,忽听徐老先生边啪啦啪啦地打着算盘,边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掌柜的最近常提起公子”。
“哦,是吗?”卓涵脚下稍滞,随即胡诌乱应了一声,就匆匆上楼去了。
他自是听出了徐老先生话中所指,只不过,他肩上至今尚有未决之事,况他还不知自己今后将如何度日,怎能再拖累谢娘呢!
推开客房的门,西陵已除去蒙面布巾,斜靠在窗边,一手轻抚着窗下古琴海棠的琴弦。他年纪与卓涵相仿,而成年累月的奔波和成熟沉稳的气质,让他看起来要比卓涵老上许多。
不容多想,为防人耳目,卓涵迅速合上门,两人对面坐下,各自斟上酒。
西陵眼中微带怒意,淡淡抿了一口杯中酒,道:“殿下,这魏磐好大的官威!可需我告知丞相?”
“不碍事的,我不去招惹他就好了,不要再让明皓大哥操心了!”将此事轻轻带过,卓涵方才问道,“此次回去,天都那边情况如何?”
“……陛下的病又重了,”西陵沉声说完,看看他,才又温和道,“丞相让我转告殿下,你们兄弟间虽有过节,但希望您能不计前嫌,回去探望陛下。毕竟,毕竟他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酒杯中淡黄的酒液,散发出一种朴实醉人的芳香。
桌边,烛光微微跳动,房间里的光线略有些明暗不定。待得气氛忽然寂静下来,卓涵才闻得外间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看着那温暖的烛光,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多想隔着那烛光看过去的还是父皇期许的眼神,先生舒缓逸然的笑容,镜优雅的小虎牙和箫声姐姐黑亮调皮的杏目。然而,都不是了……
“过节?”等回过神来,他微微苦笑,“姑且认为是过节吧。但恐怕正是因为这些‘过节’,四哥见了我,病情只会更加严重。”
“属下只是如实转告丞相的话罢了。”西陵见他的神情有异,立时紧张地半跪了下去。
卓涵连忙笑着摆手,表示不关他的事,他才又放心做回凳上。
“难为明皓大哥还陪在他身边,如此为他着想。只是我实在不愿再回去,而且,你知道的,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找寻先生。” 顿了好一会儿,卓涵才倦倦地说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了,还是陪我喝酒吧!”
话说到此,西陵只能无语相陪。
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强行将自己灌醉,西陵心里不胜心痛,他知道,卓涵迟迟不肯动身继续北上去银朔草原追寻古音先生的消息,是因为他害怕残酷的现实与他的猜测相契合。如果真是如此,西陵无法想象到时卓涵该如何面对他苦苦找了十年的真相。
后来,是卓涵先醉了。醒来时,他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
“这个西陵……”话中虽带着微微责备之意,但他早已习惯了西陵无微不至的照顾。
侧脸看去,枕边多了一只锦袋,不用猜也知道,里面是西陵回天都时夏明皓叫他捎来的银两。
夏明皓如今已官居丞相,还能顾念旧情,百般接济他,他心知不应拒绝他的请求,可是,回去天都,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些必将接踵而至的曾经。
其实,对于魏磐的挑衅,只需夏明皓一纸书信,他便可让魏磐对他万分敬畏。但何必呢?他自嘲地笑笑,自己不过是父皇流落在外的一个私生子而已。
他相信他的四哥,当今圣上卓渊也明白,鉴于那一段无法磨灭的过去,他二人决不可能相见时轻巧一笑,就尽泯此间种种的……
重忆旧事,心中不免郁郁,加之酒未全消,卓涵仍有些头昏脑胀。正要翻身复睡,忽听到楼下一阵车马喧哗。
街上店里,声音迭起:“谢娘回来了!”其中有关心,也有讥讽。
闻得此声,他转而精神提振,立时披衣起身至窗边。不欲惊动旁人,他只轻启了半扇窗。孰料,她的目光正定定看向这里,两人的眼神意外地撞了个满怀。
随即,他们又同时惊慌地各自别开脸去。她低头进店;他转身以背抵墙,方感觉到心在突突直跳。
送谢娘回来的马车渐行渐远,犹可以听到车轮碾压过积雪的咯吱声。他微不可闻的轻叹口气,回到窗口远眺,天女河两岸俱已白雪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