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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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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写尽全天下所有人的故事!”
阿常听完后眯起他狭长漂亮的眼睛笑了起来,他眼周一圈红粉红粉的,化了戏子一样的眼妆,脸上擦的粉煞白。但阿常五官清秀,本就长得像个姑娘,所以即使化了这样的妆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他穿着微微褪色的浅蓝色长袍,手里常年端着一个被磨得发亮的烟斗——但从来没见他吸过烟。
“你如何写得尽呢?”他笑完后,轻声问我。
“写不尽,但我还是要写。”
阿常含笑看着我,然后说:“好啊,我支持你。”
他说话总是这么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他刚来我们南冥镇时,只背了一箱书,手里拿着那个保养的很好但却始终没被用过的烟斗。阿常身材纤瘦,斯文白净,平时又很少出门,初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是女儿身。
“那,你先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我拿出背来的纸笔,坐得端正。
“好吧。”
阿常是一个书灵。
作为他本体的那本蓝色封皮的书还未起名,“阿常”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因为他的作者小名便叫阿常。
阿常的作者大名叫周常山,是一个贫苦的秀才,为了写成这本书整日伏案写作,只靠年迈的母亲养他。
母亲自然是很爱这个儿子,每天在地里辛勤劳作,累了坐着歇息时,别人问起她:“你儿子咧?”她总一边给自己锤着腿一边笑道:“我那孩子可爱读书了,在家学习呢!”
“哎呀,等你儿子成了大官,你可有福了!”
“是啊,到时你带他回你老家衍江去,你可风光了!”
回到家后,她又忙着给他端茶送水,她不认字,但她看见儿子认真写字的样子,心中总泛起层层的自豪和疼爱:“好孩子,别学太晚了呀。”
她不知道她的儿子正在写小说,干跟功名进取毫不相干的事儿,但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仍会无条件支持他。
周常山会笑着说:“娘,你放心,等我出息了,我带你回衍江去,咱们住大房子!”
母亲是衍江人,随父亲嫁到这里,他希望能带母亲回到她的家。
周常山为这本书也费劲了心血,他希望能早早把它写完,然后公布于天下,他希望自己能因这本书成名,成为一代名家,才好赚到大钱来回报母亲。
可那要多久之后呢?在书写了一半多一些的时候,母亲突然生了重病。
周常山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病得如此之重,他从未注意到过她的身体一天天渐渐虚弱。母亲只能卧病在床了,他第一次从这个一直以来被他当成靠山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脆弱。
母亲嘴唇发白,用满是粗茧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孩儿啊,是母亲拖累你了。”
他心底一震,再也止不住眼泪:“不,都是我不好……”
他把书稿收到箱子里,去到处打点零工来维持二人的生计,可仍是没钱来请郎中看病。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变得更糟,但却仍强打起精神和他说话。
“阿常啊,别太累了。”
“你是个读书人,这些重活你干着一定很累吧。”
“娘感觉很好,你不用担心娘了。”
“哎呀,这个鸡蛋娘不吃了,给你吧,娘不爱吃鸡蛋。”
即使如此,她终究还是骗不过他。几个月后,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周常山。
她没等到儿子考上功名,没等到儿子成家立业,她这一辈子甚至全是苦日子。
他把母亲埋在附近的山上。他本想送回衍江的,但他没有路费。
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儿,成了一具躯壳,睡在膝盖高的土堆下边。
他找了块木板,一笔一画地写下母亲的碑文。
这也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写作。
他没再打开那个装着未完成手稿的箱子,他干着零活,浑浑噩噩地度日子,还染上了烟瘾。他蹲在田间地头,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没人会觉得他读过书,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是个秀才。只是那些男人们会笑着揶揄他,说他细胳膊细腿的,像个文人而不像苦工。他也只是抽烟,听水烟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偶尔回以一个沉默的笑,但再也没人关心这笑背后什么意思。
那天,他把那个装了书稿的箱子打开了,他拍拍书皮,轻轻吹去灰尘,看着它呆了好久。
“我看着他缠着白绫上吊的,那白绫还是从地主家那儿接的。”阿常低头抚着那个黑亮的烟斗。
“他自杀了?”我问。
“是啊,连遗书也没写。也许不知道写了该给谁看吧。”阿常低垂着眼眸,睫毛纤长,像一对扑闪的蝴蝶,“我当时没法儿救他,就算救了他,那又能怎样呢?”
周常山死了。书灵沉默许久,从书中出来,拾走了他的烟斗,也背上了书箱。
“他不算坏人,我带着他的烟斗去了衍江,也算替他看了吧。”
衍江距离那个山村很远。
在路上,阿常路过一个小山村,因为常年在外,书页有些已经损伤泛黄了,阿常决定在这儿休息一段时日,把那些残破的书页重新抄写一遍,好留存下来。
有个热心的木匠,见他书箱破旧,主动提出帮他修书箱,还让他在他家里住下了。听说阿常要抄书,他也提出要一块儿帮他抄。
“太麻烦你了,不必了。”阿常说。
“没关系!反正我这木匠生意也少。闲着也是闲着。”他很热情,阿常不好拒绝。
但阿常也不白住,每天去买菜回来,给匠人做饭。
时间一久了,村里人就打趣木匠:“你小子啥时候找到这么一个俊俏的戏子做媳妇?”
匠人红了耳根,说话含糊,却没有否认。
这些阿常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做任何反应。
匠人从不让阿常洗菜洗碗。
“谢谢大哥。”阿常倚着门框看他洗碗,眼里带着笑意。
匠人盯着碗,脸却发烫:“姑娘不必多礼,你做饭,我洗碗,这是应当的。”
阿常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正因匠人以为阿常是女儿身,所以每次阿常谎称要去洗澡时,匠人都老实地呆在屋里。可书怎么会洗澡呢?阿常在山林里随意走了走,回去时看见匠人在给他抄书,但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姑娘,你这是什么书?”
“我大哥写的,他要我送到京城去。”
“……姑娘可曾看过书的内容?”
“不必看。”
一个月后,阿常发现他写字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抄书的次数也少了。
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于是那天,阿常说:“大哥,我这部分都抄完了,你那部分没抄完的话,分我点吧。”
匠人明显地局促起来:“没,没事!我可以的!我一定要自己抄完我这些……”
阿常轻叹了口气。
过了良久,匠人忽然抬头,问:“姑娘,书都抄写好了之后,你就要走了,对吗?”
他的眼睛映着烛光,亮亮的,像含了星星。
阿常点头。
“去京城,还有很远的路,姑娘一个人,恐有不测,我……我可以同姑娘一同前往。”
“……不劳烦大哥。这段时间已经够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如果是你的话……你麻烦我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他越说越小声,后半句话阿常装作没听到。
几天后,匠人再也拖不了了,他抄完书后,失魂落魄地为阿常装书,半晌才说:“姑娘,你从京城回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指什么呢?”
“比如,安定下来,和一个人共度余生?”
阿常顿了顿,说:“山高路远,这么久的事,以后再说吧。”
匠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送别的竹林路上,他说:“这么久了,还不知姑娘芳名是?”
“阿常。”
也许匠人在等着阿常问他的名字,但阿常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隐于竹林之间,最后世界只剩竹林被风吹过而荡起的“沙沙”声。在匠人眼中,这些声音都变成了他的名字。他呆站了一会儿,猛然回神,向他消失的方向追去,却再也没看到那个身影。
“后来啊,我到了衍江。其实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是一个依水而建的小镇,倒是宁静平和。”
“对了,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男的呢?”我问。
“……”
我换了个问题:“那周常山的书,写了什么?”
“那个木匠委婉地提醒过我,我知道,我才故意糊弄过去的。”阿常说,“他那个书,就算真的写成了,流传出去,也不会让他发财,搞不好还会被人歧视。”
“是什么?”
“他有断袖之癖,写的是男男之间的情爱。”
“……”
我又问:“在匠人留你的时候,你犹豫过吗?”
“你猜。”他笑着用烟斗轻轻磕了一下我的头。
应该是有过的吧。作为被写上了龙阳之好的书,他自己本身怎么会没有影响呢?
也许在匠人为他洗碗时,他自己也想永远这么生活下去吧?在看见匠人羞红的耳朵时,他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也染上一层粉红呢?
不过我无从得知了,因为阿常无论如何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究竟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呢,或者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