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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销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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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若在清晨的鸟鸣中悠悠转醒,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少年和奇怪的事,呆呆地盯着木门上的雕花良久。
侍女们进门替司空若梳洗时,小姑娘已经悄悄回到了睡棺里,无人发现她昨晚在柜子里藏了一夜。
沈安廷换了一身墨青色的常服,众人都换了干净的衣衫,在厅里候着,侍女们为司空若准备了一件浅色的交领马面裙,她却只挑了一件深素色的斗篷,将自己全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因腿脚不变,在侍女的搀扶下行了礼,一一拜谢了众人。
白天,侍卫们撤走了睡棺,司空若一整日都在旁室里休息,大夫来换了两次药,她再也没见过唐尹。夜幕降临,院子里有人开始点灯,司空若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看他们掌灯,一个小厮站从梯子上下来,柔声道:“城主吩咐要比平日亮一些,你看够不够亮?”
沈氏心思细腻,想她历经变故,灯亮些人也亮些,司空若看着那明晃晃的灯,只觉得遥远和刺眼,但她礼貌地摇了摇头,道,“可以再亮一些。”
“好,我带了好几支,咱们想要多亮就多亮。”小厮见她没什么精神,就道,“我看你在房间里闷一天了,明天城南有集市很热闹,不如让小公子带你出去?你们驾车,不用担心走长路。”
司空若再摇了摇头。
“你这样会闷坏的。”小厮拍打掉手上的尘土,又擎了一盏灯笼上了梯子。
“唐尹,不在吗?”司空若问。
“小公子每天都会出门,要很晚才回来,现在刚酉时,估计戌时会回来。”
“他出门做什么?”
“巡查,乌陀山一带很乱的,得有人去巡查。”
“他和夫子?两个人不会有危险吗?”
“听说夫子很厉害哒,一个能打十个,有他在,小公子很安全。”
这时,墙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马蹄声和男人们骑马的呼喝。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小厮忍不住张望。
司空若看向院墙外,感觉心里热热的,回道,“应该是我爷爷来了。”说着,跛着脚朝门外走,留下伸手撒了一地的烛光。
人群仿佛消了音,层层大门里的一老一小定格在了画面里。
小厮看着那些锦衣华服的大人物将一位银袍银发的老者簇拥在院路中央,小女孩跪了下去,所有人挺直了身子,刀剑立在身侧,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他很高大,显得那孩子更小,那老者神色威严,映在夕阳璀璨的光华里,像是庙堂中令人不敢直视的神明。
所有人都在夕阳的余晖中观望了许久,直到马蹄声渐远,夜幕降临。
唐尹回来的时候,北苑已经没有司空若的踪影。司空玉衡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把善后的事情交给了应澜,只停留了一个时辰便带着人又离开了。他们兵分两路,司空玉衡带着自己的亲信暗中前往七部边陲,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干了什么。江添雇了一辆新马车,将掌銮仪的近卫兼医官彭玥和司空若安置在车里。
一行人就这么晃晃荡荡原路返回了。
接到了人,路上终于有了心思看风景,江添注意到,队伍里的人起了变化,首先是车里的小主子,他远远地见过那孩子一面,像是腿脚不便的样子,后来,彭玥掖着藏着,故意似的,他也只能等等时机,江添猜不出这孩子的问题,但他隔着三匹马都闻到了安神香。
其次是队里的护卫,江添发现折返的一群人里多了一位脸熟的女子,他在御前见过,所以猜测是天星的人,江添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掌鸾仪的近卫都叫她风姑娘。风姑娘从沈府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司空若捧回来的那颗头。
还有掌銮仪的近卫医官彭玥,彭玥在临行前留了一封书信给沈安廷,写的是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里面署名回京后会将治病的良药按时送过来,江添猜,这算是答谢沈安廷的救命之恩。江添把这些事无巨细都写进了送往封都的书信里,他是皇帝的眼线。
路过遥城时,江添的参将李狸打马来到江添近侧,李狸待人宽和,又在军中历练多年,和掌銮仪的近卫一路上同吃同住,为江添打探到不少消息。
“怎么样?”江添小声问。
“嫡小姐还有伤,彭医官叮嘱路上不能颠簸,加上掌銮仪外出,看样子是要在回京之前会和,毕竟要面圣,所以都慢了下来。队伍里都是年轻人,大家不像来时那样绷着了,一有时间就相互切磋,也都混熟了,嫡小姐没事,他们最是开心的。”李狸并未掩声,声音里透着欣喜。
立刻有一个汉子听了也跟着叫嚷道,“就是,这两个月我就没睡好一个安生觉,现在灌一碗烧刀子,一觉到天明!”
“小声点,病人还在休息。”彭玥探出了头,像个护犊子的母鸡。
那汉子对着一旁另一个汉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挤眉弄眼交流了一番。
“还没醒吗?”风泣打马向前,走近马车,向彭玥道。
彭玥将帘子露出一角,露出被子里的小人,“她这身子怎么说也得小调个半年,离不开人照看。”
“留伤了吗?”
“骨头重接了,很疼。可她非要硬抗过来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抗过来的。”
“要是让我知道谁敢这么欺负我们大小姐,我定要活捉了他来祭酒。”声音是从身后飘来的,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眉飞色舞地讲着。
风泣嗤了一声,丢了个皮囊过去,那汉子接了,笑呵呵道,“风大人给了我什么好东西?”一边说一边把皮囊打开,见里面是个干枯的人头,顿时吓得脸色铁青。
风泣笑道,“给你祭酒!”
“这人是谁?”那汉子盯着那头脸色一会儿绿一会红。
“能欺负你家主子的人还没出生呢!”风泣夺了头,又塞回马背,悠哉悠哉走了。
汉子不做声,乖乖递过头,又被一旁的另一个同僚拉去了一边。
江添不由得蹙眉,向李狸使了个眼色。李狸知道,江添的意思是让自己弄清那颗头的来历,可他很为难,向从天星的手里抢东西,李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还没那个胆量。
风泣骑马而行,正好与江添擦身而过,道,“江大人放心,此中详情,我会等若若醒来后问清楚,当面向陛下陈情。”风泣知道,江添一路都在往封都送信,护送掌銮仪的目的明眼人都知道,嘴上说是护驾,其实做的是耳目,梁皇忌惮司空一门,特别是太一出事之后,没了把柄。
被人戳穿了心思,江添面子挂不住,回道,“个中利害关系全系定安侯遇害一事,就算风大人不说,在下也会一五一十向陛下禀明。”
“江大人办的一手好差,我自然不会让江大人为难,大家都是为陛下办事,都别生分,知道什么都拿出来分享分享才好。”风泣骑在马上,声亮也高,远近二三十人都听得真切。
“风大人客气,这是自然。”
“驾!”风泣驾马上前,已经走在了队伍最前端,“下一个休息站,叶城,肖城主是司空大人的旧友,留了带汤泉的宅子犒劳诸位弟兄,美女好酒都备着了,今夜给各位接风!”
人群中传来欢呼,彭玥回头见司空若在欢悦的吵闹声中仍旧蹙眉,就道伸手揉了揉她紧缩的眉间,“长这么大,头一次见你这般睡,好像要把没睡足的觉都补回来。只是风泣想跟你说会话,你都不应她。她恼了,等一会道叶城,有她闹的。”
叶城,销金窟。
销金窟连着温柔乡,是叶城首府肖景延的外宅,北上的达官贵人喜欢到这里找乐子,销金窟纸醉金迷一些,温柔乡附庸风雅一些。今夜因着江添一行人的到来,肖景延早就让人挂了明牌,温柔乡里有贵客,闭馆了。
那场景有些巧妙。
风泣一身红衣,领着二十来个孔武有力又年轻的汉子,钻进了温柔乡。绕过一篇茂密的竹林,就来到了一处室外的温泉,氤氲蒸腾气泽中,偶尔能瞥见几个薄纱轻衣的妙龄女子,也不知道是地热熏的,还是脂粉香,前排的几个年轻人脖颈间透了细密的汗珠。
“舟车劳顿,各位今夜无须执勤,就在此风流快活。明日小主子要看大夫,不便叨扰,爷们敞开了玩儿。”
李狸站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风泣摆弄着红衣上的袖口,打头的男子便脱了靴,扑通一声扎进了池子里,风泣到帝心亭点了一只香,一边数着坛几上的竹签,一边耐心地等着。栈道上的靴子一双一双多了起来,地泉里的水花也越来越大。
风泣起身,经过面红耳赤的李狸和两位面貌白皙的侍卫旁,轻声附耳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那水中仙是雄雌?”风泣吐气如兰,絮絮道,“这里拥挤,再走半里是个清净的地方,诸位大人随意。”
此时,栈道另一头来了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迎面牵住了风泣的手,两条如葱环的玉臂交叠相依,就往里去。
这一晚上,凡进来了的二十三人没一个走出去的。地泉里乱得一塌糊涂,不知多少人如痴如醉地冲上云霄。
江添和彭玥被肖景延奉为了上宾,肖景延吃了晚宴便以司空若诊病为由先行离开了,肖景延拉着江添喝了个酩酊大醉,江添总觉的自己忘了什么事儿,但一想还有李狸盯着,就枕着佳人的藕臂睡得不省人事。
彭玥站在小醉楼的楼角看着江大人所在的泯恩楼灭了灯,整个叶城安静匍匐在脚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司空若,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伴随着珠帘拂动,一个拄着龙头拐的银发妇人走了进来,她戴着一只鹤形金簪,簪尾坠着一只华贵的东珠。
彭玥转身请礼,道了一声,“母亲。”
金如旋扶他起来,牵着他的手一起来到司空若休憩的睡塌前,“我上次见她,还是个活蹦乱跳,聪明伶俐的孩子。”
“这一路,我一直用了香。”
“你信里的意思,这孩子心魔成疾,失手杀了人,被困梦魇,夜夜不安。所以你们打算封了她这个中的细节,藏了这段经历,等她长大了,再制造一个契机帮她恢复记忆,让她有能力理解真相,可这样做,若适得其反,养成了一个混世魔,我如何对得起掌銮仪的嘱托?你是我儿子,我不瞒你,那些藏起来的暗面,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在夜里滋长。”
“性命攸关的事,若她入了宫,皇帝的手段母亲也是知道的。与其让她在宫里褪层皮,不如由母亲埋下第一道屏障。母亲要对抗的,是宫里的那位高人,和若若心底的魔。”
“她可是完璧?”
“并未被破身。”
“那心魔在何处?”
“母亲,你觉得一个具身体里,可以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吗?”
“你是说双魂症?”
“第一次给她把脉,我就察觉到异样,后来给她接骨,她表现得异常亢奋,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精神却异常清醒,结果她失禁了。后来,她就一直睡,怎么都叫不醒。”
“那魂,可问出来什么?”
“我知道他的名字——星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