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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命微如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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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就是萧关了,它深嵌在巍峨苍茫、纵贯数千里的陇山中,横跨川流,险峻牢固,堪称秦川北部通往陇右的北部咽喉。然而此时,这号称“雍都锁钥”的秦北雄关,竟然门户大开,孤零零、空荡荡地兀立在沉沉暮色中。
那顾氏女子绝了望,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眼见着戎兵正商量如何装载那五箱上币,将目光投向她所乘的这辆板车,又见那千骑长摇了摇头,众戎人陷入踌躇。她冷眼旁观,忽然向那千骑长道:“日夜奔波,饥渴难耐,恳乞千骑长赐予杯水。”
那译者听了,似懂非懂,问道:“你说什么?”
顾氏女才想起面前乃是戎人,便道:“水!”
声音虽不大,但极清越好听,那千骑长听了译者转译后,便将腰间悬的水袋解下,丢在她车上。顾氏女弯腰捡起水壶,随即站起来,打开水袋后并不急着饮用,而是向那千骑长笑意盈盈地道谢。那千骑长见她笑起来极妩媚,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忽觉眼前一花,竟被泼了一脸水。
顾氏女这一下子是铆足了劲泼出去的,一袋水啪地一声全倾砸在那戎人千骑长脸上,瞬间便稀里哗啦从他脸上滴滴答答流了一身。戎人生在草原荒外,与野兽豺狼为伍,警惕性极高,一旦遇袭,本能地便抽出兵刃直劈下来。
那女子自知不幸,便闭目受死,只觉耳边刀锋袭来声、呼呼风声,一瞬间呼啸着侵近耳畔。虽然本是一心求死,然而死到临头心中又是茫然又是恐惧,到底是要葬身这荒凉无人之地了。
只听“哐啷”一声,兵刃摩擦过的尖锐可怖之声迅疾响起,又迅速消失。她只道自己已经死了,心中凄凉不已,却全无痛感。直到戎人大怒的声音传来,她才知道已然死里逃生。
睁开眼,却见一玄衣男子,乘高大骏马,脸上挂着笑容,与那千骑长对面相视。
顾氏女虽是求死,但亦惜命,此时得以不死,仿佛抽空了精气一般地,顿时浑身没了力气,腿脚便软了,一跤跌坐在车板上,也不觉疼。
戎兵们早抽出兵刃,呼啦啦围了上来。那玄衣男子身后数骑也抽出兵刃护主,双方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几个人,然而如此虎狼对峙,却颇有密不透风之势。顾氏女见此,原本因死里逃生而松弛下来的心,重又高高悬起。
一片肃杀中,却听那玄衣男子笑向千骑长道:“你不是要将她献给你们左王吗?这么快就准备杀了?”
那千骑长本也不傻,只是出于本能,遇袭便立即出手。且戎人善杀,再加上动作迅捷,行动比脑子转得快,一击便直奔那女子咽喉。此时听了译者传译自然就全明白了,那女子本为求死,他却是要将这美人献给左王以求取利禄的,如果杀了倒是亏了。但被这中原男子挫败,却倍感耻辱,于是目如鹰隼,盯着那玄衣男子,语气不善的说了句什么。
那玄衣男子却不待译者通传,直陈其意:“把这女子让给我。”
译者却转述千骑长的话:“只怕你付不起。”
玄衣男子嗤一声笑了:“这女子性情刚烈,此去千里迢迢,一旦让她找到机会有所闪失,甚或等你送给你们左王后她对左王不敬,届时牵连于你,你本欲求富贵,只怕勾连祸事而不自知!”
那千骑长沉吟不决,又与那译者商量数语,方抬起头来看向玄衣男子,神情颇为傲然。
那译者得令,便道:“五箱上币!”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玄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你出多少?”译者直接和他谈起价钱来。
玄衣男子道:“一个也没有。”
译者为难地向千骑长转译了,于是戎人便都持刃戒备,虎视眈眈,随时都能扑上来。
玄衣男子倒颇从容,只是身后随从亦神色肃然,显然戒备待命。
译者冷笑道:“你是为了来消遣我们的?”
见此僵局,不待玄衣男子作答,顾氏女一狠心,便咬了咬了嘴唇道:“多谢先生相救之恩,但先生虽勇武,不过数人而已。先生大好男儿,不要在此枉送性命,留得有用之身,效力君王。”
那玄衣男子轻飘飘地瞧了她一眼,却并不搭茬,转过脸直面那千骑长,眼角唇边犹自带笑:“这个够吗?”
语声未落,驱马上前,径自将一张尺寸白绢展开,凑到那千骑长面前。那千骑长虽不识汉字,却认得上面的印,睁大眼睛看着那绢字,又看了看玄衣男子,最后转向译者。
译者拍马上前,细细一瞧,与千骑长嘀咕了几句,抬头望着玄衣男子:“阁下是泾阳韩氏什么人?”
此时那顾氏女虽看不到白绢上的字,听了这话也十分诧异,目光再次落在玄衣男子身上。
泾阳韩氏虽是近几年才突然崛起,却是泾阳——乃至于秦川的巨富,资产无数,并土兼地,生意遍及秦川,且闻这两年常同西戎和北狄做生意。韩氏的家主据闻却是个年轻人,原是晋州宁武江氏的外孙,这宁武江氏虽无子嗣,却有族侄,不知为何却将家业交给外姓之人,偏偏族中人竟也能通过了。由着这外孙将家业渐次转到泾阳来。而这泾阳韩氏却不负众望,自接手家业后,没几年便声闻秦川。
此时玄衣男子抖了抖那绢,笑得光风霁月:“总之是说了算的人。”
译者拍马上前,接过绢字,看了又看。说实话,他汉话还能说,汉字却认不得几个,看了半天才总算明白了个大概,那是他们戎人做梦都想得到的韩氏马匹生意的凭证单子,只因这韩氏给出的利润丰厚,常常被西戎贵人把控。
于是那译者迟疑了半天才道:“不会是假的吧?”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语气极其不屑:“这个也能作假?跟你们左王那个不一样?”说着又指了指那千骑长,“你和他说,我知道他是左王麾下千骑长,恐怕有不少马匹要出手,以后但有良马,泾阳韩氏都收了,我再让他一分利。”
译者向那戎首汇报了,那戎首接过白绢,不再说话,用戎语向手下人呼喝一声,同时将那顾氏女子赶下车,把此前那五箱上币捆在车上,随后一众戎人拉着一车上币并揣着一张马匹生意的单子,喜气洋洋地驰出萧关,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暮色渐浓,玄衣男子瞧着门户大开、寂无人声的萧关,沉默半日方催马行至女子身旁,向她伸出手,见她犹自站在黄尘中发呆,便道:“怎么,不想走了?”
顾氏女才反应过来,忙伸出手,只觉身子倏地腾空,便被提至马上,跟着□□那马,踏着清明月光驰向雍都宣武门。
身后数骑随从,不远不近地驱驰追随。
数骑飞奔了几个时辰,直到月落西沉,才渐渐慢下来。
顾氏女记得来时路上,其间虽有驿站,然经戎人洗劫,早已人去室空。然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人在沿途驿站中以骏马接应,因此这玄衣男子带着数骑随从竟可日行三百里,因此加上沿途短暂饮食休息,也不过到第三日暮夜时分便赶到雍都了。
顾氏女借着幽幽月光,隐隐瞧见远处重楼城阙,便知已快到宣武门了。
他们一行又乘马缓缓行至一处河边,方停下来。玄衣男子先带领随从下了马,由着那马去饮水。此时顾氏女也下马来,他便解下身上水袋递了过来。她已然渴极,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递回去。
惊魂才定,缓过口气的顾氏女顾不得许多,便在路旁端端正正向玄衣男子拜下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仓促之间无以为报,他日愿为先生效死。”
玄衣男子却似不拘小节,握住顾氏女手臂,轻轻一托,淡淡笑道:“生逢乱世,此亦寻常事,不必挂在心上。”
顾氏女被他托住,不得再拜,便得细察此人形貌。只见他目光沉稳,似山似海;龙准高鼻,轩昂大气;面呈英阔豁达之色,而能韬养夺人气概;身形伟岸而修容有度,颇具渊渟岳峙之风。
她心中不由凛然惊叹,此人相貌不凡,贵不可言,非豪族商贾可比。
“先生真是泾阳韩氏家主?”
玄衣男子倒是个洒脱通达的:“一个姓名罢了,微不足道。前面便是宣武门了,我们在这歇一歇,等城门开了再进去。”
“宣武门……有人把守了?”顾氏女一惊,想不到前来勤王的武卫将军行动如此之快。
“嗯。”
“是武卫将军?”
“是。”
见他寡言,顾氏女不再多问,道:“妾本太史令顾谯之女,先生尊姓大名?和泾阳的韩江先生怎么称呼?”
那顾氏女出身清贵士大夫之家,父亲交往也都是些饱学之士。因当她出生之际,顾谯正夜观天象,闻得生女,便同担任太卜的友人说道:“适才观群星,唯天河最繁,天者,云也;河者,津也。”
于是便为她取名“云津”,时人虽并不刻意深藏女子之名,但她自然也不会将闺名告知才见了一面的陌生男子,是以只以顾谯之女自称。那玄衣男子知晓她的姓名是后来的事情了。
其时那玄衣男子见她说出韩江之名,倒是瞧了一眼:“你知道韩江?”
顾云津笑了笑:“自然知道。先生用了一张绢字就救了我的性命,想必那绢字是泾阳韩氏的印信。”
“嗯,那是泾阳韩氏和戎人做马匹生意的文书凭证。”
“教先生破费了,我父亲只是个太史令,是个管理图籍的官职,并非权要,家中并无余资,先生的钱只能慢慢还了。”顾云津低下头去万分不好意思地说道,脸上都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红晕。
玄衣男子便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揶揄起来:“你觉得我是以为你有钱还给我才救你的?何况如今的雍都,已被西戎给洗劫一空。”
顾云津更加脸红,连清冷的月光也掩饰不住地红,犹豫半天到底说了句话:“欠债还钱,何况救命之恩,总不能让你白白破费。妾不感大话空言,将来总有办法还给先生的。”
玄衣男子向她脸上瞧了半天,面呈愉悦之色,笑道:“这我倒是相信,你们顾氏女子大都身赋异禀。前朝出了两代皇后,便是国朝,也出了个以尚宫身份扶持帝王即天子位的女官。想必你也不凡,不知道有没有贵女后宫之命?”
顾云津心下惊奇,慢慢退了脸上红晕,疑惑道:“先生何以对我家如此熟悉?”
玄衣男子并不回答她,只将手扣在脑后,躺在荒草上,出口却是迥然于前的散漫淡漠语气:“不累吗?不休息一会?”
顾云津知道问不出什么来,这玄衣男子嘴谨严,并不似被戎人攻破了的萧关似的门户洞开。她也觉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加探问,便依一块巨石正襟而坐,静默无语。
那玄衣男子见她虽身处颠沛流离,却行坐有度,丝毫不乱,心下敬服,便道:“某之名姓,不足挂齿,今日举手之事,女公子不必介怀。况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谁知道你我明日谁生谁死?姓名钱财什么的就免了吧。只是我花了那么大价钱赎回了你,以后再遇着这事,不如忍辱偷生。我命微如草,何处不可生?贞洁、节操什么的,比起命来,实在不值什么。”
我命微如草,何处不可生!
顾云津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顿生凄凉,见这玄衣男子并非世俗之人,便不以俗人看待,不再拘泥于恩德回报之事。
她今日被戎兵挟持,日夜奔波,更兼惊惧,全靠一口气硬撑着。如今在这宣武门下,虽说是陌生男子的身边,却觉得心中宽明,便松懈下来。人一旦放松下来顿觉疲累之极,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一靠上那石头,便即沉沉睡去。
玄衣男子侧过脸来,见月光下她长睫闭合,眉目娟然,分外安静。他轻叹一声,坐起身来,将自己的外衫解了,轻轻地披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