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37、去意

　　柳煜和丁肃、沐繁三人走出门时，柳炽在后面叫住了他。

　　“阿煜。”

　　柳煜见是柳炽，敛了神色，躬身行礼：“许久不见，大哥安好。”

　　沐繁本来走在最前面，听到两人谈话又转回身来，指着柳炽道：“大哥？你居然是他亲大哥？”

　　柳炽睨着他：“你是何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沐繁认真地回答：“我是客人！当然会觉得奇怪，因为你们一点也不像啊！”他盯着柳炽片刻，说道，“你和柳庄主倒是好几分相似，狼腰宽膀，一看就是江湖上能打的好手，但柳煜文文弱弱的，说他身在武林大派，我倒觉得更像是书里说的贵族世家小公子，你们两个气质太不同了！”

　　柳炽饶有兴趣地说道：“是吗？那恐怕你对我这个弟弟了解不深，他的武功可一点儿不弱呢。”

　　沐繁瞪大眼睛：“啊？是吗？我只知道丁肃厉害，难道柳煜的武功也很厉害吗？”

　　他提到丁肃的名字，却让柳炽想到自己当时和他比武输了的事儿，顿时脸色阴了下来。

　　柳煜忙道：“哪有，我只会些暗器功夫，小打小闹而已。沐繁，我们不是还有事要商量吗，快走吧！”

　　“啊？有吗？……”沐繁还想再聊下去，丁肃早过来把他给拎走了。

　　柳炽冷冷看着三人一会儿，转头拂袖而去。回到自己房内时，孙丽淑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炽儿！”孙丽淑见他进来，忙起身道，“那灾星怎么竟没有死！？”

　　“那要问娘了，你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连这两个人都搞不定！”

　　孙丽淑面露难色：“灵焰山庄现在名声多大，有几个胆敢冒险谋杀少庄主？你要知道，就雇那些个杀手都费了娘好多银子了。”

　　柳炽道：“银子不是问题，我们有得是，但活儿要做得漂亮。我早就说了，娘你这招如果不慎被查，后患无穷，当时就劝你按兵不动为好。”

　　“按兵不动？”孙丽淑咬牙切齿，“老太婆都明了说要那小子继位了，我哪儿等得了！”

　　柳炽道：“可不还是搞砸了，现在他两人没缺胳膊没少腿，继续活蹦乱跳在我面前恶心我。”

　　孙丽淑跺脚道：“失策失策！没想到这灾星命这么硬！还好现在他不知道要杀他们的是谁，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就算怀疑，也查不出什么来。”

　　柳炽忽然问道：“我记得娘当时说的是通过以前友人的关系找到了那些个杀手帮忙，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孙丽淑道：“都是落草的强人，平时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只要给钱，杀人放火，在所不辞。”

　　柳炽奇道：“落草之寇，靠抢劫度日，竟然也有武艺高强的？”

　　孙丽淑道：“怎么可能？真正的高手我也请不动，更怕打草惊蛇让长天发现了。这些强人也就是靠蛮力，大概会那么一拳二腿而已，反正我找的人多，那时以为一人砍到哪怕一刀也能杀得了他。”

　　柳炽寻思：柳煜那小子说杀手武功高强，出招极狠，见所未见，难道是故意言辞夸张？转念一想：应该是了，因为只有这么说才不显得他和丁肃两人的窝囊。但他又隐隐觉得不对：丁肃那厮和自己交手，明显更胜一筹，他的武功绝对已经跻身高手之列，那些寻常强盗草贼就算群起攻之，他也不一定会落了下风。如果他们没有撒谎，那么那些武功奇高的高手所为何来？难道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其他人要置他于死地不成？想来想去，终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又心道如果真是如此，倒也乐见其成。

　　柳炽和孙丽淑在屋里回想刺杀一事是否露了破绽，那边厢丁肃已撇开柳煜和沐繁，独自一人来找柳长天。

　　柳长天正在看书，见又是他，问道：“方才堂上有事不说，现在来要说什么？”

　　丁肃道：“请庄主先屏退左右。”

　　柳长天这才合上书，凝目看了过去。旁边站着的佟昀本就是个机灵的，对着柳长天躬身一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柳长天微感不悦：“如果你要说的是不重要的事，如此打扰，我可要记你的过了。”

　　丁肃抬头对上柳长天的视线，毫无惧色地说：“庄主定然会觉得此事万分重要。”

　　柳长天见他表情笃定，倒起了些兴趣，不屑地一笑：“哦？那你说来听听吧。”

　　丁肃道：“承感庄主多年恩情，让丁肃当初不至于刚出生就死在野外，更是收留二十一年，悉心栽培，供吃供住，全如再生父母，对此真心感激涕零。”

　　柳长天道：“你来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丁肃道：“庄主，有道是雏鸟振翅、飞蛾破茧，丁肃年岁虚长，志向未展，此次来是希望庄主能够放我离开灵焰山庄，另觅他处。”

　　柳长天收敛了不屑的表情，盯着丁肃看了许久，讶然道：“你疯了吗？”

　　“望庄主能够放丁肃离去。”丁肃再道。

　　“年岁虚长，志向未展……你可知你只不过是个低等奴仆而已，你有什么抱负要施展的？这里供你吃供你喝，你居然不知足地还想离开，当真以为外面的月亮就比这儿的圆吗？”

　　丁肃平静地回答：“即使是才疏志大，也好过碌碌无为一生，既然我存了去意，也早就想过最坏的打算，无论多难多苦，定然不会回头的。”

　　柳长天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就算你有种。别人要是这么和我说，我便同意了，但唯独是你，我不同意。”

　　“为什么？”

　　柳长天移开视线：“我说不行就不行。”

　　“是因为二少爷吗？我早和他说过这事了，他并没有说不允。”

　　“和煜儿无关。”

　　“既然如庄主所言，我只是个低等奴仆，别人如果可以，我却为何不能？”

　　柳长天紧锁眉头。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捡到丁肃的情景。

　　小小的婴孩脐带未剪断，脸上是干涸的血迹，被放在一个竹篮子里，身上只盖着块破布。正是深秋季节，叶黄花落，寒意逼人，他整个小身子冻得通红，正声音洪亮地大声啼哭。

　　“庄主，是个男孩儿，刚生下的，被扔下的时间应该不长。”

　　柳长天坐在马上，远远看过去：“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侍从倒提着拎起孩子看了看：“看起来没问题。”

　　柳长天打马走向前：“江东鱼米之乡，今年却也遭遇罕见的蝗灾。我这一路走来见到饿殍无数，流民奔乱，现在连好好的男孩儿都被丢弃了。”他摇着头，正想直接走开，却听到几个侍从同时发出了“咦”的一声，语气似乎极为惊异。

　　他调转马头，走近那个婴孩。只见竹篮子底下居然藏着一块美玉。拿到阳光下细看，那玉通体紫郁，触之冰凉，上面精雕了九个蛇头，每一头都是神情相异、栩栩如生。灵焰山庄算得上高门大户，然而这种品相的玉佩却也不曾见过。

　　他干脆翻身下马，掀开破布再去看那孩子。刚刚出生的婴儿，全身的皮肤又皱又红，但细看那眉眼其实生得很好看，耳垂阔大，天庭饱满，正握着小拳头蹬着小腿哭得声嘶力竭。

　　柳长天将玉佩放回篮子里，心里已然有数：这孩子绝不会是寻常流民的后代，既然如此——“把他带走吧。”

　　侍从愣了愣，瞪直了眼睛问：“啊？庄主，我们出来野猎，现在要带上这个小娃娃吗？”

　　“让你带上就带上，哪儿那么多废话！回头找个乳母，就把他养在庄里吧。”

　　往昔浮现，柳长天当年收养丁肃的理由只是因为那块玉佩。那绝对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家里拿得出手的东西。虽然至今仍不知他的身世，但柳长天隐隐觉得留他一命会比较好。

　　丁肃却是叹了口气，把心一横，直接向柳长天摊了牌：“柳庄主，四年前天陨突降，你那时明明已经找到了我，把我拉出泥沼，为什么后来又独自离开了？”

　　他这番话说完，书斋内似是一下静了下来。透过窗隙的阳光漏在地上，拉成长长的直线，能看到微尘在其中飘动翻卷。

　　柳长天“霍”地站起，冷冷逼视他：“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丁肃见他变色，反而淡淡笑道：“庄主是不是以为我昏迷，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虽然意识昏沉，却清楚看到你那身红袍如血，袖口绣着的四朵烈焰。柳庄主，若不是你，那你告诉我，还会有谁？！”

　　柳长天脸色发白，不发一言。丁肃只从他的表情就足以断定：那天，那人，果然是他！

　　“那又瞎又哑的刀疤男人是庄主派来的吧？”

　　等了半天，柳长天仍不见回应，丁肃兀自说了下去：“我丁肃何德何能，庄主若要杀我易如反掌，偏偏还专门雇了人来看着我，既不杀我，却也不放我，日日夜夜，在那昏黑炼狱，折磨我生不如死。”说到这里，又想到那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身体不由得颤栗。

　　柳长天一拂袖，恶狠狠说道：“小子，你这是想威胁我？！”

　　“庄主若是做事坦荡，又何惧我威胁？！我又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你？！”

　　柳长天眯着眼，顾左右而言它地问了句：“你若还知道什么，今日就全部说出来吧！”

　　丁肃冷笑一声，说道：“我还知道，庄主使得好一手贼喊捉贼。”柳长天脸色阴沉，他已继续说道，“沈公尸体颈肉分离，伤口有被烧伤的刀剑焦痕。除了庄主名震天下的流焰刀，还有谁能造成这样的伤？庄主，你说这是不是巧合？其实说到底，你既然已把那几具尸体都烧成了炭，何不再多留点儿耐心给沈公，要是把尸体全部烧得透了，把物证都扔了去，也就不会让我看出端倪来了。”

　　柳长天又默了片刻，丁肃也双手抱臂，只等他回应。半晌，柳长天终于开口道：“看到你把余伯全身骨头打粉碎的那股狠劲，我就应该猜到你是个人物。”想了想又摇头，“应该说，你能在那种地方熬过四年，本身就已经不简单。”

　　丁肃冷冷道：“庄主谬赞了。”

　　柳长天走下阶来：“余伯当年赌输了钱，心中不忿，失手把人给杀了，结果遭致报复，被弄瞎了双眼、割去了舌头，划烂了脸。若不是我救了他，恐怕早就死在十几年前。也因此，他对我极为忠诚，只要是我下达的指令，他必然一力执行——即使是让他终年都守着你在那黑狱，他也毫不迟疑。”

　　丁肃握紧拳头：“我只是一个小小奴仆，不知哪里竟得罪了灵焰山庄的庄主，招致如此大祸？”心中暗暗下了定论：那天天陨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可惜自己昏迷太久，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柳长天望着他，心中暗道：看来这小子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如此一来，倒是好办得多了，说道：“有时也并非是人不犯我我便不能犯人，死在我手上的，其实大多都没有得罪过我。”

　　“被杀的那些掌门人也在内吗？”

　　柳长天反问道：“你觉得呢？”“呢”字未落，右手陡然向丁肃肩头抓去。丁肃一直防备，这时疾退两步，摆开架势。柳长天抓了个空，另一手顺势抽出流焰刀，凌空一振，顿时火焰在刀身上燃起，烧得四周立马热了起来。

　　丁肃不敢轻敌，忙以“赤手空拳”的攻九势对招，顿时房内气风飞卷，书页翻得“哗哗”有声。这套拳法攻有九势，但前八势都是攻中有守，第九势却是出招狠戾，强攻强打。丁肃在领悟这套拳法的同时自己做了改进，现下是宁愿曝露自己的要害命门也要攻破对方防线。

　　柳长天不禁“哦”了一声，这拳法他自然熟悉，却未能将其运用到如此游刃有余，更不说还能加上自己的想法进行改进。他侧身避开丁肃的一拳，反手将流焰刀往他头顶扣下，焰火轰然向他头上窜去。丁肃见避之不及，情急之下，按下两手指扣，一线银丝绕上刀身，将它缠紧，用力一扬，刀路微偏，他趁势偏头躲过，另一手蛛丝出手，却有些犹豫是否该直取柳长天。这犹疑其实只在眨眼，但柳长天不给他时间考虑，一掌击出，力道之强，掌力未至，掌风先袭，顷刻间丁肃胸口一阵咸腥涌上，忍不住“哇”地喷出大口鲜血。他大骇之下疾退几步，被逼到墙角，再也无路可退，眼看性命难存，那一掌却在快要击中他时突然停住了。

　　丁肃惊魂未定，没想到柳长天功力如此之深，只是掌风就足以置人死地。柳长天收刀收掌，也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这身功夫是哪儿学的？”

　　丁肃偏头吐出口中淤血：“灵焰山庄不是尊卑分明吗，像我这样的奴仆，自然只能靠自学。”

　　柳长天由衷道：“能把赤手空拳的拳法练到这个地步，以你如此年纪，果真后生可畏。”

　　丁肃惨然一笑：“可惜与庄主相比根本是云泥之别。”

　　柳长天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让我放你走没问题，但是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他当然并非真的善心发现，而是丁肃既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倒也不至于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当年他担心的也只是他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而已。何况现在事情闹大，如果莫名其妙又死了人，也怕把事情捅出大篓子来更不好收场。

　　丁肃胸口闷痛，倚着墙边喘气边道：“我还有不答应的资格吗？”

　　柳长天道：“第一，以前的事，就此一笔勾销。我不来要你报二十年养恩，你也不必记我四年禁闭之仇。”

　　丁肃道：“恩怨相抵，没有问题。”

　　“第二，二十四掌门人被杀一案，你要给我记住，一切只是你的臆测，沈公的尸身早就烧化，今后我不想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那里听到风言风语。”

　　他始终没有承认诸掌门被杀是他做的，不过对丁肃来说，是或者不是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此人两面三刀，面善心恶，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在这种人手下做事。

　　“庄主言重了。我只能保证这件事在我这里就此结束。听说诸门派还在谴自己的弟子到处追查，若是他们查到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柳长天淡定说道：“那你就别管了，我确定他们一定查不到什么。”他望着丁肃，缓缓道，“第三，我放你走之后，你永世不得入我灵焰山庄之门。你答应了这三点，就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大门，我绝不相扰。”

　　丁肃讽道：“哦？难道庄主也怕二少庄主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柳长天嗤笑：“他知道了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是他的爹，他才是和我站在一个阵地上的人！你给我明白这一点！我只是不想你再和他有任何牵扯，既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不是正合你意，你还犹豫什么？”

　　丁肃沉默半晌——“无论如何我是他的爹，他才是和我站在一个阵地上的人。”柳长天说得没错，血缘亲情，永远无法改变，而他又是什么人，他又算是什么。突然间，胸口好像痛得更厉害了。丁肃闭目良久，再张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他终于说道：“我全部答应。”

　　柳长天道：“如此便一言为定。你只要记得，其它不该问的你别问，不该说的也不必说。”

　　丁肃道：“还有一件事要提醒庄主：虽然我要离开，但还是希望庄主能保护好二少庄主。”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免得他不知何时又遭到夫人的迫害。”

　　柳长天抬起脸来，面露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