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36、亲缘

　　回到灵焰山庄时已是午夜，看门的小童偷懒在门槛上斜倚着，头一点一点地已在打盹了。

　　柳煜不愿扰人好梦，轻手轻脚推开了大门。门内门外都是一片寂静，零星几处点着灯笼，但并不足以看清庄内的情景。

　　柳煜边走，边轻声问道：“我和你说过的记住了吗？”

　　沐繁也拢着手轻声答：“记住啦。就说自己住在西边山谷，因为你和丁肃被人追杀，受了重伤，所以留你们养好伤才返家，耽搁了时间。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你看我可怜，就好心同意收留我一同回来。”云归村隐居百年之久，村人达成共识不愿被外人打扰，因此他们也决定隐去这一节。

　　柳煜道：“背得不错，就这么说行了。”

　　灯笼被风吹动摇曳，凤凰木落花满地，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花瓣卷尘而起，顿时阵阵香风扑面。沐繁左右看看，指着一处问道：“啊呀，原来大家也不是都睡了，那儿就有没熄灯的人家呢！”

　　柳煜和丁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是灵焰山庄的主殿。柳煜笑道：“那里面不住人，只供奉着一支水晶炬，常年圣火不熄，是我们山庄的标志。”

　　沐繁似懂非懂：“书里倒没从见说大户人家还有这样讲究的，看来真是开眼界啦。”他放轻了脚步，跟着柳煜和丁肃辗转回廊，一路往北面走去。今夜不见明月，没亮灯笼的偏厅都是一片黑茫茫，更衬着山庄最北的幽庭清樾窗内透出的隐隐灯光来。

　　沐繁又道：“看来我还是说得没错，确实还有没睡的。”

　　柳煜和丁肃已经不约而同地放慢了步子。这屋子应该已经空了一个多月了，现在这燃着的灯光是怎么回事？柳煜刚想往前，已被丁肃一把拉住：“我去看看情况，你殿后。”说罢，不由分说，大踏步先走了过去。

　　丁肃走近，将大门猛然推开，顿时，屋内的灯光倾泻出来。屋里的人正坐在桌边，闻声转过头看向他们。

　　柳煜走上前，惊呼道：“奶奶！？”

　　更深夜重，年老夫人却着单衣坐着，连暖炉也没点一个，烛光下她的一半脸融在阴影中，露出的那半边似乎比一个月前更苍老憔悴了。

　　“奶奶，你怎么在这儿？”柳煜赶快跑了过去，握紧了老人的手。那双手不仅粗糙满是皱纹，还冷得像块冰。“奶奶，这么晚了你不睡在我房里坐着干嘛？穿得又这样少，很容易生病的！”

　　年老夫人怔了怔，一双浑浊的眼睛眯起，就着烛光捧着柳煜的脸，细细端详起来：“乖孙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我和丁肃查诸掌门被杀案，没想到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还企图把我们灭口，因为受了伤，所以我们没法很快回来，被人收留在一处偏僻之地，这才耽搁了回程的时间……”

　　“煜儿，是你回来了吗？这是真的吗？”年老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奶奶等了你好久啊，刚刚我还在求神拜佛，希望你能早点回来，想来一定是菩萨听到了我的祷告。”年老夫人双手合掌，闭目谢神。

　　“对不起奶奶，是我回来晚了。是我。”

　　年老夫人一时没忍住，她拿出帕子抹了抹眼泪，不断重复着：“煜儿终于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奶奶……”

　　年老夫人念叨了好久，突然拄着龟背杖站起身，将柳煜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煜儿，你是不是又瘦了？！还有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柳煜温言劝着：“好了好了，奶奶，我伤已经好了，现在身体壮得和牛似的。”

　　年老夫人半颗心落了地，又不禁数落起来：“你呀，从小身子弱，瘦得和猴似的，还敢说自己壮。你这一去一个多月，奶奶我就没一天安心，通宵通宵都睡不着，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就不该让你去的！”

　　柳煜愕然：“奶奶你是睡不着，所以在我房里坐着？这样已经几天了？”

　　年老夫人摆摆手：“也没几天吧。实在是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派出去的人到处都没找到你的消息，我是做奶奶的人，怎么可能安心睡得着呀！”

　　柳煜心里愧疚。虽是女子，当年却也能独当一面，雷厉风行地撑起整个灵焰山庄，而她现在佝偻苍老，白发鬓鬓，和每个普通家庭担心孙子的奶奶别无二样。

　　“奶奶，我已经回来了，没事了。今天太晚，还是让我送您回房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详细说。”

　　年老夫人笑着摇头：“我本来是担心乖孙儿担心得睡不着，现在孙儿回来了，我是高兴得睡不着。煜儿在外面一定受苦了，我让厨子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麻烦了，奶奶……”

　　年老夫人已经跨出了门。她瞥见丁肃和沐繁站在门外，愣了一愣，突然就扬起手，一个巴掌朝丁肃扇了过去。一来距离太近，二来丁肃不察，他虽然反应已经够迅速，年老夫人的指尖还是刮过了他的脸。

　　“奶奶！”柳煜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将丁肃掩在身后，“这是要干什么？！”

　　年老夫人拄着拐杖，对着丁肃骂道：“你这奴才！好好和少庄主出门，怎么却没保护好他！”

　　丁肃冷着脸，忍住气说道：“是我武艺低微，没把少庄主照顾好。我的错。”

　　年老夫人指着他鼻子道：“看你这表情，还很不服气是吧？！煜儿都受伤了，我看你怎么就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呢！”

　　沐繁被眼前的情况惊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奶奶！”柳煜提高音量，拉住年老夫人道，“阿——丁肃他为了救我受的伤更重，连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养了一个月才渐渐恢复过来，这次要不是有他，我都不会有命回来见您了！”

　　年老夫人的耳朵过滤了大多数的话，却独独听进一句：“什么叫为了救你受的伤更重？那煜儿你伤在哪儿，到底好了没有？不要骗奶奶！”远处两个轮值的小丫头听见动静跑了过来，年老夫人吩咐，“赶紧去烧水，让少庄主好好洗洗，去去晦气，再做点补身的小点汤粥来，现在就去！快！”回头对柳煜道：“奶奶我今天晚上就一直陪着你，要是你身上有一点儿伤，那都要追究护主不力的责任。”

　　柳煜无奈，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丁肃于是拉着沐繁先走了，年老夫人只顾上下打量柳煜，对两人如若不见。

　　直等到走远了，沐繁才吁了口气，轻声道：“那老太太谁啊？看着很厉害的样子，和我们村里的完全不一样。”

　　“庄主的亲娘，大家都叫她年老夫人。”

　　“她对你好凶，但对柳煜好好呀！”

　　丁肃不耐烦地说道：“废话！那是她亲孙，她能不疼吗？”

　　没想到沐繁垂下头，羡慕地说：“我也想被这么疼爱，可我家人在我很小时候就去世了，更是从来没见过奶奶的面。柳煜真是幸福啊，长在大户人家，这么有钱，还有这么疼他的奶奶。他什么都有了。”

　　丁肃闻言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往自己住处走去。

　　柳煜依着年老夫人，沐浴更衣，又点补了些饭菜小食。年老夫人就坐在桌前，给他添菜盛汤，看他把饭菜吃完。胧夜也被年老夫人差人叫来伺候，眼里本来茫茫然还睡意朦胧，在看到柳煜的那一瞬就清醒了。“呀！是二少爷！”

　　柳煜微笑着打招呼：“感觉好久不见了，胧夜。抱歉，今晚我扰你清眠了。”

　　胧夜偷看了眼年老夫人，忙拨浪鼓般地摇着头：“哪有的事，我们是做奴才的，伺候主子是应该的。”

　　年老夫人道：“煜儿，你就是对下人太好，以后你是要做灵焰山庄庄主的，如此不分尊卑怎能显示威严？”然而，在柳煜还没来得及回答时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罢了罢了，只要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一番折腾，直到四更天，年老夫人才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去休息。柳煜躺在床上，望向窗外已露出的鱼肚白，辗转再难入眠。他干脆一骨碌起身，研了墨，三两笔向舅舅苏星海大致交代自己这一个月为何毫无消息，自然还是隐去了云归谷一节，然后吹哨唤来信鸽，将纸折起，用细绳拴在鸽子腿上，放它往北方星月海飞去。

　　第二日白天时候，灵焰山庄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了二少爷归来的消息。柳长天和年老夫人两人正坐当中，柳炽和孙丽淑分坐堂下。柳煜和丁肃、沐繁一起走入堂内。

　　柳长天看了柳煜好一会儿，开口道：“虽然你奶奶把事情大致和我说过，但你还是再详细说一遍吧。”

　　柳煜道：“是的，爹。”于是从他和丁肃去调查二十四掌门被杀开始，一直说到遇蒙面人伏击，受重伤无法行动，被沐繁收留，当然，话里话外还是掩藏了不少真实情况，也包括他没有说出自己已经查验过尸体，怀疑杀害诸掌门的其实就是柳长天自己。

　　丁肃在旁悄悄观察柳长天、柳炽和孙丽淑的表情，见柳长天和柳炽神色淡然，而孙丽淑却用帕子来回绞着手，显得慌张得很。

　　柳长天向目光放到沐繁身上，微微皱着眉头：“就是你救了我儿吗？”沐繁还穿着虎皮衫，脚踏草鞋，这古怪的打扮一路上都受到了灵焰山庄上下的瞩目。

　　沐繁忙道：“是的，柳庄主，遇到柳煜时他和丁肃都受了伤，所以没法走动，只能等伤好了才能回来。”

　　柳长天又问柳煜：“你们知不知道是谁要杀你们？”

　　柳煜道：“并不知道，杀手武功奇高，出招极狠，见所未见。”

　　丁肃瞥了孙丽淑一眼，也道：“不知。”

　　年老夫人道：“长天，这事儿事关煜儿安危，否则以后他还能不能敢不敢出门了？竟然有人敢欺负到我们灵焰山庄头上来了，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传令下去，拨出两百个机灵的都给我去查，查到谁是杀手，赏百金，如果能提供确切线索的，赏十金！”

　　柳长天道：“听母亲的，儿子一会儿就吩咐去办。”又补了一句，“另外，关于二十四掌门被杀的事儿，查不到便算了，这本来也和我们无关。眼下应该彻查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竟然敢动到我灵焰山庄来！煜儿，你这些天受苦了，好好在家里歇着，别的事自有爹和奶奶替你做主。”

　　柳煜道：“爹，这一路上若没有丁肃舍命相护，我可能已经见不到你了，还有也要谢谢沐繁仗义伸出援手，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柳长天挥了挥手：“这些小事儿你们就自己定吧。”

　　年老夫人却道：“丁肃护主不力，理应重罚。”

　　柳煜一惊：“奶奶！”

　　“……看在煜儿面上，这顿家法我就先记下了。”年老夫人看了柳煜一眼，又道，“新来的那个孩子也还不知路数，煜儿，庄内不能留身家不清不楚的人。就算你想要他留下，我也得着人查他的底才行。”

　　“……是。”柳煜恭敬说道。奶奶已经发声了，起码不会再追究阿肃哥哥的责任，至于沐繁——他确定无论他们怎么去查，都不会查到他的“底”的。柳煜于是道：“一切听奶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