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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气袭人知骤暖 ...

  •   春江城,南方水路重镇。清明刚过,天气回暖。时节和地名配合得刚好,恰教人想起那句“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派欣欣向荣。

      靠水的地方通常都繁华,春江便是这么个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又正当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娱乐场所免不了要多起来。城内食肆酒楼林立,秦楼楚馆四起。

      此时夜幕四合,天地归静。然而并非所有的鸟雀都会入夜归巢。对有钱有闲的人们来说,日落才是精彩的开始。只恐花深处,红露湿人衣,夜晚自有白天不得的乐趣。

      薄云掩月,夜静更深,而“回缘馆”内却灯火照人,宾客如云。

      “暖儿!暖儿!”老鸨徐娘半老,扭着水蛇腰穿过人群。大堂里客人络绎不绝,她眼角眉梢带笑,一边熟练地热情招呼着一边还能继续找她的人, “死小子,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盘。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红罗裙摆掠过桌脚,微微带起垂地的桌布,露出藏在里面的小小的人。苏暖抱膝蹲在八仙桌下,从缝隙里瞟着过往的红男绿女,表情漠然。

      “暖儿!暖儿……”

      老鸨的声音渐渐被觥筹交错的嘈杂淹没。苏暖竖耳听了一阵,确定她人已走远,便小心地从包围圆桌的很多□□钻出,混在人群里跑进大堂深处,趁着无人留意,一掀帘子溜回后院。

      招待客人的厢房在大堂楼上,后院则是姑娘们平日住处。昏暗,简陋,杂乱,和外面的金碧辉煌全然两个世界。苏暖猴子似的攀着柱子直上二楼,以防走楼梯被人看见。走廊尽头有间小屋,虚掩的门上结着蛛网,似许久无人居住。他猫腰钻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严。

      屋子里黑灯瞎火,苏暖却轻车熟路地径直爬上墙角一张半塌的床铺,背靠着墙蜷起身体。

      屋里很静,也很吵。关闭的房门隔离了外面的声音,可是那些声音又从破损的窗户渗进来。远远近近纸醉金迷的欢笑声,被带着水气的夜风一吹,透出一股铅华洗尽的凄凉。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苏暖放轻呼吸忍耐着,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单薄的一小团影子重叠在整间房子的黑暗之中,静止的身影倔强却无助,像只被囚困的幼兽,后院走廊的尽头就是他所能逃到的最远的地方。

      “哐当——”门扇巨响,喧嚣一下子涌进屋子,黑暗被闯入的灯光稀释。

      “哼哼,当我想不到你会躲回来吗?”老鸨叉着腰的身姿映在门外明亮的背景上,像张精致的皮影,“还知道最危险之处便最安全,你倒不蠢。”

      苏暖缩在床角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老鸨。

      老鸨看不清他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形,只看见一双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闪着寒光,不由心里一惊,顿时来了火气。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把掐住苏暖的耳朵,“你要是真聪明,就该知道我没封了你这张吃白食的嘴是为什么。我可是生意人!”

      耳朵要被撕裂般地痛,苏暖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但当他听到“生意”二字,突然全身一颤,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

      老鸨叹口气,松了手,“好歹我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点不心疼。暖儿,别怪我无情。要恨就恨你那薄情的娘,除了一副好皮囊什么也没给你。呵,说起来好笑,你现在遭罪还不是拜这副好皮囊所赐。”

      苏暖咬住嘴唇,垂下了眼帘,瞳中的光芒被彻底掩去。

      老鸨牵起他的手,放柔了声音,“来,暖儿,我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只要你肯乖乖听话,萧公子自然会待你很好。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把萧公子哄开心了,他就会带你走。”

      苏暖牵了牵嘴角,没有抬眼。

      “你别不信。从回缘馆里嫁出去的姑娘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娘就算一个嘛。退一万步说,跟着我也比去那什么潇湘别院强多了不是?光顾那里的可都是些只知怎么脱衣的老畜生。实话告诉你,前两天潇湘别院的紫老板亲自来要人,我砸了不少钱赔了无数个笑脸才把他打发掉。亏得是有这么个萧公子看上你,不然只做姑娘生意的回缘馆要留你还找不到理由呢。总之,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完,该当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娘生下你看都没看一眼,是谁辛辛苦苦白白养活你十二年?要不是念你生得这么惹人怜……哼!总之我已对你仁至义尽。你可别学你娘那般没良心!”

      苏暖沉默不语,心中冷笑。惹人怜?恐怕这女人真正想说的是他生得容易卖吧。还说什么砸钱给紫老板,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愿撒手只因钓到了萧公子这个有钱无脑的冤大头。其实苏暖并不十分厌恶老鸨,至少这女人没有别家妓院里的妈妈那般虚伪。她把市侩和无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反倒也是一种真诚。

      “快,先跟着崔妈去沐浴,萧公子晚些就来见人了。”老鸨的耐心即将用光,语气又硬了起来。

      苏暖的身体僵了僵,最终还是任老鸨把他拉下了床。走出小屋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屋子里除了破败和黑暗什么也没有,却是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苏暖曾无数次躲进小屋又被捉出来然后再躲回去,这是他童年游戏的一部分。可是这一次……他知道,这一次自己走出那扇门,就再也躲不回去了。

      月上中天,回缘馆迎来了每晚最热闹的时刻。

      花酒吃得差不多了,男男女女个个酒酣耳热,唯恐春宵苦短。笑声,歌声,呢喃声,撒娇声,你推我搡,眉来眼去,另一番的“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如此良辰美景,没人料想得到一场横祸即将飞到自己头上。所以当一个人突然从二楼跌下,重重砸在一桌宴席上口吐鲜血时,大堂内竟没有立刻鸦雀无声。直至那人抽搐着翻了白眼,四溅的汤水落地,某人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我的衣服!”,人们才反应过来。顿时回缘馆里炸开了锅,喊杀人的,叫救命的,稀里哗啦,乒哩乓啷,人仰马翻,一塌糊涂。

      惊叫声传进后院,正站在水桶边磨磨蹭蹭脱衣服的苏暖立刻停下动作,眼中迸射出明亮的光芒。在旁服侍的崔妈心道不妙,伸手要扯他的手臂。苏暖用力一推,撒腿就跑。崔妈脚下打滑跌倒在地,捂着腰破口大骂。

      苏暖一路鸡飞狗跳地奔进柴房,搬开墙根处松动的砖头取出半吊铜钱,然后转身窜出去。他边跑边把东西往怀里揣,手一空,才想起自己身上只剩一件里衣,根本装不得东西。他啧了一声,脚下不停,一扯腰带把那半吊铜钱塞进了□□。

      大堂里继续传出“杀人啊!”“出人命啦!”的叫喊,苏暖头也不回,只管提着裤子往后门跑。后门临着龟公的宿舍,平时总是有人在附近。他几次试图从后门逃跑,都是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就被人抓着头发拖回去一顿藤条伺候。但是此刻后门处静悄悄,所有杂役都被骚乱引去了大堂。

      柴扉已在眼前,苏暖伸出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整整十二年,他从落地睁眼那天起从未走出过回缘馆一步。他想要自由,一直都想,为了离开这里他什么都可以做。

      陈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苏暖像一只脱兔蹿了出去。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呼啸着从后飞向他,“砰”地一声闷响,半块砖头掉在苏暖脚边,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一脸阴沉的壮汉站在龟公宿舍门前,拍拍手上的砖灰。这人叫石粱,是回缘馆养的保镖。不知为何大堂里出了那么大乱子他却没有立刻赶过去。

      苏暖背脊剧痛,胸口发麻,跪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石粱快步走向苏暖,一把揪住他衣襟,几乎把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小兔崽子,我就知道你会趁这个乱子。老子特意在这儿恭候大驾呢!”

      苏暖狠狠地瞪着石粱,心里却不禁一颤。他每一次逃跑被捉,执行惩罚的都是这个男人。一根藤条,十足手劲,从不留情。仿佛永无止歇的疼痛和残酷狰狞的冷笑深深印刻在他年幼的记忆中,让他一见到石粱就不寒而栗。

      见苏暖瞪他,石粱不怒反笑,“我上次警告过你,敢再逃跑就不是打几下屁股这么便宜了。”他突然低下头狗似的伸长舌头舔了舔苏暖的嘴唇。

      混着酒臭的唾液牵出一条粘腻的丝,苏暖浑身颤栗,几乎立刻呕出来。看见石粱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

      石粱似乎很满意于苏暖的反应,哈哈大笑着揪住他的头发把苏暖拖进后院,将他脸朝下按在劈柴的木墩上,正如每次鞭笞时一样。

      “打屁股是吓唬小孩儿的玩意儿,对你早就没用了,是不是呀?”石粱把嘴凑到苏暖的耳边,濡湿的热气喷进他的颈窝,“暖儿呀暖儿,其实你早就长大了。可惜我到现在才发现。”

      苏暖寒毛倒竖,手脚拼命用力试图挣脱石粱的压制。他已有十二岁,而且从小长在烟花之地,虽不能全然明白,却已隐约猜出了石粱的企图。然而一个瘦弱男孩又何来气力与高大的成年男子对抗?苏暖的一番挣扎不但毫无用处,还把身上仅剩的里衣扯开了。少年幼嫩白皙的肌肤赫然袒露眼前,石粱的呼吸立刻粗重起来,神情异常兴奋,抖着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小畜生,一次一次地跑,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哼哼,其实你就是喜欢被我打吧?天生的贱货!来呀,这次老子好好满足你!”

      石粱两眼通红,用力分开苏暖的双腿。下身一空,最后一丝安全感丧失殆尽,苏暖吓得慌了,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放开我!秃驴!不举!不是男人!断子绝孙!”

      这些骂人话都是在回缘馆里耳濡目染的成果。苏暖用尽了他所知最恶毒的语言,却不知在一个男人兽性大发之时如此咒骂只会火上浇油。被激怒的石粱手上力道更大,胡乱去抓苏暖的裤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出血痕。苏暖受痛,不顾一切地双脚乱蹬,脸憋得通红。他动作太过猛烈,牵动了先前被砖头砸中的伤,一阵锥心的刺痛沿着脊髓传遍四肢百骸,疼得他全身冒汗,两眼发花,一股铁锈的腥气直冲喉咙,手脚立刻没了力气。

      就在苏暖几乎绝望之时,一个蒙面人突然从房顶飞身而下。寒光一闪,那人手中长剑掠过石粱的肩膀。石粱杀猪似的大叫一声,鲜血喷涌,整条右臂飞了出去,滚落在地还微微抽搐。苏暖脸冲下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能看到淋下来的血,不由跟着惊叫一声,不顾疼痛翻身跳起,只见石粱抱住右肩在他脚边打滚,面目扭曲,鲜血淋淋,看起来像个恶鬼。

      苏暖紧紧盯住蒙面人,全身肌肉紧绷,戒备到了极点。蒙面人是救了他没错,但是下手如此狠绝,怎么看也不像善类。果然,蒙面人从石粱身上一跃而过径直冲向苏暖,寒光再起,长剑直刺他的胸膛。苏暖吓得几乎蹦起来,剑光快似闪电,根本来不及闪躲,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剑刃。

      “别抓!”

      电光火石之间,后院的阴影里蓦地蹿出一个人,扑向苏暖,抱着他就地打了个滚,避开剑袭。蒙面人似感意外,动作一滞。那人立即弹起身一计凌空飞踢,蒙面人不及回防,肋侧受击一个踉跄。苏暖这时才回过神来,恰见蒙面人中招,立即朝他脸上扬了一把土,扯住身旁的人转身就跑。

      二人冲出后门,沿街狂奔。没跑一会儿苏暖就胸口发痛喘不上气,他咬牙撑着不让自己慢下来,然而被他拉着的人却突然反手拉住了他。疾跑急停令苏暖的身体难以负荷,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哇”地吐了出来,只觉满嘴腥甜。

      “你受了内伤?!”那人吃了一惊,立刻抱起苏暖闪身蹿进路旁的窄巷。

      巷内漆黑,只有月光淡淡勾勒出两侧屋檐的形状。刚才变故太大,苏暖什么也来不及想,直到此刻才稍微定下神来。他抬眼去看还抱着自己的人,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心里立刻打翻了五味瓶,挣开他的手臂跳下地面。

      “啊,我无意冒犯,刚才一时情急。”少年讪讪地退开两步,“对不起,那个人要杀的是我。连累你受伤,实在万分抱歉。但我现在自身难保,帮不了你……对了!”他从怀里掏出两粒碎银递向苏暖,“对不起,我只剩这么多了。”

      苏暖拍开少年的手,突然拉开自己的裤腰带。少年瞪大眼睛望着苏暖自顾自地把手伸进□□,不由涨红了脸。苏暖掏了两下,眼睛一亮,呼地抽出手举到少年眼前晃了晃。

      “不用你给,我有钱!”

      少年定睛一看,原来苏暖手里拿的是半吊铜钱。他看看钱,又看了一眼苏暖的裤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暖皱起眉,狠狠系好腰带,转身就走。

      少年急忙拉住他,“你别生气,我不是笑话……”他话说到一半,见苏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刚褪去的红潮立时又涌了上来,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我是觉得你很有意思。”

      苏暖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有意思?说来说去还不是在笑话他。不过他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刚才他骤然发现救命恩人竟然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孩,不免自尊心受挫,有些气恼。但苏暖还是知情达理的,见少年坦诚直率,神色间没有丝毫炫耀自傲之意,他便不再闹别扭,对少年也十分感谢。

      少年见苏暖脸色缓和下来,不由欣喜地笑了笑。但他随即神情一懔,矮下身。苏暖也跟着蹲下,紧张地盯住巷外。少年侧耳倾听一阵,突然抬起头,仿着野猫“喵喵”叫了两声。不一会儿房檐上冒出两个人影,异口同声地低喊道:“少主!”

      少年“嗯”了一声,拉着苏暖站起身。其中一人跃入巷子,是个满面虬髯的中年男子,神情刚毅。他瞥了一眼苏暖,面露疑色,但没有多说什么,转而神情紧张地把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少主,此地不宜久留。还剩三个,武功都在刘兄与我之上。现下被青楼的人叫来的衙役拖住了,但肯定很快就会追来。”

      留在房檐上的人探下头来,“快,衙役要撤了。”

      少年点点头,转身拉起苏暖的手把碎银塞给了他,“姑娘,一定要好好看大夫!你可能不懂,但被会武之人打伤和普通损伤不一样,留下病根将来就要受苦了。我牵累了你,深感愧疚……”

      “行啦。”苏暖不耐烦地打断少年,面色不善。

      居然叫他姑娘?这人什么破眼神!

      其实这样的误会苏暖常常遇到,他也懒得解释,一摆手道:“银子我不要,又不是没钱。本来打算谢你救命,不过既然你反过来觉得对不起我,我就不说谢谢了,算咱俩扯平。”

      少年怔了怔,脸上露出一抹惊艳,“你真的很特别。敢问姑娘芳名?如果将来有缘再见……”,他低头看了看留在手中的碎银,“我就用这些钱请你喝酒吧。”

      “‘芳’名就免了。我叫苏暖。”

      少年眼中一亮,“‘花气袭人知骤暖’——苏暖,苏暖,好名字。我记住了!”他最后向苏暖望了一眼,纵身跃起。

      轻盈落于屋檐,紧接着几个起落,人已到数丈之外。少年正待再前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旋身又奔回小巷。两个护卫意料不到,一时愣住没有追上。

      “苏暖!”少年跳进巷子,“以后千万别再用手抓利器,会废的。”

      无人回应。少年定睛一看,巷子里空剩一团漆黑,苏暖已经不在了。他不由一呆,失落地盯着苏暖刚才站立的地方,喃喃低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少主,出什么事了?”两个护卫追随而来。

      少年回神,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叹息着摇了摇头,跃上房檐,和两人一起越过屋脊飞身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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