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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沙阳:那么,哥哥,你已经脱不了身了。 ...

  •   沙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一只小小的红狐,冰冷难近,翘着高傲的嘴角,是他为一队猎人疗伤时遇到的,关在竹条编就的笼子里,据说这难得的灵物即将被当做生辰礼,送入大宅成为某个大家少爷的玩物。然而这小小的,生熟不理的小东西居然会在他顺便加水时来舔他的掌心,一下一下,温热暖湿,像舔在他心尖上。围过来的猎户们都大奇,沙月平日也不是轻易动心动情之人,然而面对这团通红的火焰一般的绒毛,也忍不住莫名喜欢。
      只不知道这火狐后来怎样了,那大户人家的少爷可有好生待他?
      沙月睁开眼睛,清醒得如同未眠,然而昨晚他的的确确是睡着了。想翻身却无法,旁边人紧圈住他的胳膊死活不松,四肢如软体动物盘绕着他,弄得他身上也竟然暖和起来。沙月低下头瞧他的脸,正睡得香甜,两颊微红,并不见寒症症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长年打坐的内功心法至纯至阳,故以气息淳厚,练的拳脚又极是刚劲霸气,不比那些虚弱女子,竟能承下他每日愈增的寒毒,反而渡暖过气给他。
      沙阳,你可真是。。。
      这时沙阳已然醒转,瞧见他看自己,也不害臊,嘻嘻笑道:“哥!”
      沙月别过头,掰开他的爪子整衣下床,即使内心里并舍不得离开那温暖:“你便睡着吧,可忘了昨夜答应我的事!”
      沙阳揉眼,磨磨蹭蹭地下了地穿衣:“没忘没忘,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容氏下午见天气还好,枯黄的叶铺了满院阳光,便扶了瑶琴出来。二人坐在店家特意搬出的竹椅上闲聊,瑶琴始终不大说话,然而脸上已放下初来时的防备警惕,看出容氏是真心怜悯她待她好的。妇人只说了几句自己的旧事,也缄口不再言语,与沉默的女子一同观望凋零的梧叶慢慢飘落,木楼的二层正住着他。
      还记得那天他淡然的眼神,对着两人共同熟识了近十年的朋友——我和容儿已经分开了,我们不合适;还有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坚决的脸,反抗竭力反对的父兄——无论如何,我会跟着沙月,一生不离。
      背叛了最后的亲人和他在一起的,多少年风雨,江湖飘摇,仇家遍地,她不曾悔过。
      晕黄的阳光幻化成妇人一声叹,落日余晖照不进二楼窗棂薄白的窗纸,屋内的冰冷黑暗如在彼岸,阻隔深渊,她力不能及。
      曾下决心伴他一生,回药王庄那天,他们站在大门外,她看他眼里卓然的冷冽,混杂着憎恨厌恶愤怒和感叹心伤怀恋,过往的记忆潮涌,淡漠残忍的面具揭下,第一次见到自己丈夫清冷哀伤的脸容,她已知道那个一生誓言,自己无法达成。
      她走不进他的心,若世上无人能,那么谁陪在他身边不一样?自己也可以和他继续,哪怕如同现在这样走下去,相携白首,不问两心,一直耗尽彼此的余生。可是,她没料到的,却是有人能做到。引发他的喜怒,触及他内心哀乐,叫他为之怒为之狂,为之心软如丝,为之费劲心力甚至生命,居然有人能做到。
      一顶白玉冠正从院门外偷偷探进,沿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寻找于他来说如貔貅塑像一般狰狞的塑像,目光便落在梧桐树下安放竹椅上的两位女子,一同望着残叶落尽孤零零的树顶和蔚蓝云淡的高远天空,一片落叶擦过素衣妇人单薄的肩滑进她怀中,全无察觉,轻风微拂淡兰纱袖。
      他家中洗心阁旁原也有这样的大梧桐树。姨母家的女儿偶尔来做客,嘱咐他陪着玩儿。骄纵惯的唐家大少哪里待见的,诱她闯入唐门禁地洗心阁,哪知柔弱好骗的小姑娘在门口站定,望着两棵古老的巨树忘了追上他。
      还是初春时候,百花盛艳,这古桐却只开了淡粉的桐花,一朵一朵轻盈地飞下,如她身上穿的粉红小裙。一时看得痴了,两颗幽暗暗的黑瞳抬起来对着他道:“表哥,这便是粉红色的雨吧?”
      白玉冠的主人站着,袍袖中掩的价值万金的灵药落下来砸在银线精袖的靴面上,啪嗒一声惊醒面前两位游梦佳人。
      容氏见他,有些惊讶,很快复到从容自若:“表哥。”纤纤素手一指木楼,“你可是来见他?请上楼吧。”
      “容儿,你。。。”唐肃想说,不要再伤心,想说,你快离开他和我在一起,我一定要给你许多幸福,想说,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希望你每天开心,永远不要对着落叶叹息。可一遇到容氏安静的眼神自若的容颜,他发现自己这个能说会道的葫芦何时也被锯了嘴。
      从来情痴似路痴,往昔流连不得归。诺重千金情意长,为谁一顾轻抛却?不过各自应了各自的劫。
      “容儿,我们。。。”
      晚来一只孤雁南行,昼夜连飞不停,可有爱亲牵挂在前方队伍频繁回顾等他,遥遥不可望。那暗淡的影扫过他的英挺眉峰。
      容氏忽然从竹椅中起身,对瑶琴道:“日头快落下了,晚上院里凉,我且扶你进去罢。”
      瑶琴应答起身,忽然有一身光辉温暖的少年踏进院落,一弯腰拾起唐肃落在门口的药包,举在手里朝院内喊:“谁掉了药包?”
      满院萧索枯黄映着他的光都像反折金色的光,灿烂起来,暖红的落日照在土墙头上。
      瑶琴忽然转向少年,出乎众人意料,喊了一声:“沙二哥。”
      “瑶琴也在这里吗?”少年见着是她,转道走来,随手转着系麻线的药包,“能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想来身上该好些了。”如笼罩着明晃晃的秋日,他身上的光辉叫所有寄生在肮脏泥泞里的卑微生物无处遁形。
      瑶琴一瞬间觉得睁不开眼。她错过了回答的机会。
      一抹白影从二楼缓步而下,黑色的眉高挑,唇角却含着一丝几难察觉的微笑:“再晃来晃去甩脱手试试?这一次你再糟蹋了我的真兴灵芝,我定取你用十年功力作为补偿。”
      沙阳吐吐舌头,抛下众人朝他走去:“我都办妥了。那人已经被我打死,哥哥可放心。”
      沙月已经走下了楼梯最后一阶,仍以居高临下的形势俯看他,凝聚幽井的双眸清冷透彻,打量自己的弟弟,从头到尾,仔仔细细。
      如冰雪覆顶,沙阳撑不住,终说了实话:“他真的死了。。。死了。。。一半。人家家里也有父母妻儿,他侧房才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抱着我的脚直哭!那么些老人孩子,我总不能断了人家生路吧?”他硬是挺起脊梁。
      沙月翻了一眼,不想引起无谓的争吵,转而错过他朝院中走去,在唐肃与容氏面前站定,却是对容氏身后单薄虚弱的少女道:“瑶琴姑娘,据闻你先前遭遇不幸皆与本地一个自称豪侠的奸恶之徒有关。姑娘与尊亲所遇山匪即是与此人暗中勾结,以之为靠,才得以横行乡里,连官府也不敢管。可有此事?”
      瑶琴乍听他对自己说话,身形一颤,一双杏眼圆睁刹那间闪过冷光,很快消失在柔弱的如蝶翅扑闪的眼睫下:“沙大哥所言之人可是镇南五虎之一的金刀虎,大侠李金传?我在山上时倒也听过此人名号,据称是百年来沥江一带出的头一号大人物,不仅为人豪爽行侠仗义,与武林盟和朝廷官员皆有往来,连傅盟主和朝廷的宰相都听过他的名字。山上那帮神佛不敬狂匪对他倒很敬佩,谈起来满口称赞仰慕,我还奇怪,难不成这样的大侠却是我父母惨死的罪魁祸首吗?”她泫然若泣,春桃带雨,好一副楚楚可怜模样。沙阳看着不忍,怎奈搜遍全身找不出一块手帕,还是从容氏那儿借过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沙月微笑着看这哭泣少女,口里却叹息道:“可见世间险恶,连累了姑娘身家受损父母遭难,叫人顿足。倘若那样的人还留着,不知以后还有多少无辜之人要遭迫害!沙月虽只是个兵不能持的药师,一想至此,于心难忍。遂吩咐舍弟前往除之,”他看着身旁的沙阳,“哪知他年幼心慈,一时手软竟放过了那贼人。不知这会儿,那侥幸逃得一命的匪类又在哪里逍遥快活,准备祸害哪位像姑娘一样纯洁无辜的可怜女子?”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沙阳气得跳将起来:“你不必说了!我这就去将那李金传剁成八块,装进箱里给你运回来成了吧?”
      跟他斗,他还欠缺几年道行。
      见自己怨气冲天的弟弟撸了袖子就要往院外走,他一伸白袖,拦在他身前:“待会儿。这李金传既然没立即死在你手里也就死不得了,待我亲自去会会他。”
      落日的余晖落在他眼眸里,全折射出血红的光。
      沙阳其实不知道他哥哥晚上在做什么。他以为自己知道,直到有一天一场夜梦醒来,枕畔月华如霜,白晃晃空荡荡。第二天他便留心,发现沙月总在三更响后起身穿衣,关门离去,声音很轻。他瞪着门口很久,也没有尾随的意思,转过来朝着帐定看到天亮。
      他们到安阳已经半月,唐肃来了也住下了,瑶琴皮外的伤痊愈,也渐渐肯开口说话,别人还不行,他们这一行人相熟日久,店里的伙食不好时还时常下厨给他们做饭,只是容儿嫂嫂心口的伤越来越深。
      沙月还没有提过动身一事,别人也就不提。他像是全忘了心心念念的聚贤庄英雄会,虽然那时还因为尚自改道,狠狠地斥责过沙阳。
      今年去聚贤庄喝酒的英雄好汉真是有幸,本来谁都不会想见到不远千里特地前来的冷面判官,除了卖棺材的。不过死在沙月手下的人也不需要什么棺材。
      如果永远在这个小城的小客栈住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沙阳扔掉手里最后一片枯叶,跳下土墙。仰头望去,两棵落叶纷飞的大梧桐如今只剩下光秃的枝干,硬生生戳向天空。
      本来这个时候,坠月楼底下的芭蕉树也都纷纷枯黄萎缩,抱残守缺等待来年春风。树底下的金菊日益消瘦,在深秋的夜晚瑟瑟发抖。
      来这个小城后还没看过菊花呢。重阳节什么时候过的?往年这时候,不通诗文的自己也会念着“遍插茱萸少一人”,摆上酒一壶杯两只,在林下独饮。
      “想什么这么入神?”
      沙阳突地一跳,反射性地连忙摇头:“没。。。没有!”
      沙月哼了一声:“瞧你这样!自己哥哥有什么好一惊一乍?”他走过来将手里提的一溜张牙舞爪的东西扔到沙阳怀里,“药王庄里有什么宝贝,要你这样翻来覆去地想,走路也不看着脚下!”
      沙阳手忙脚乱地对付手里的螃蟹,他哥哥已经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他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事,却永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装作不知。
      “瑶琴姑娘说晚上要大展厨艺,你将这东西给她送过去吧,任凭她怎么摆弄。我先上去歇歇,到时候了你来叫我。”沙月一路走一路说,也不回头。上到二楼,又在廊内敛眉看了沙阳一眼,才转进屋去。
      好歹在这泥墙围着的小院低矮的二楼上,他的脸已经不再那么坚冷如冰。
      沙阳进屋的时候,他哥哥已经靠着矮榻睡着了。一连好几晚夜出晨归,他这样的身子骨,一定是累极了。
      沙阳也不叫,搬出矮榻下的竹编的脚凳,趴着塌沿看他哥哥睡梦中的脸,安静疲惫,极倦极美。几天以来积蓄的不安忽然一下子把他席卷了,沙阳对着安稳睡眠的人问道:“他来了吧?”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一个人。不是唐肃。”
      “我不知道是谁。我不认识。”
      “但他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你每天半夜起来出去找他,清晨才回来。每次回来心情都很好,这几天你都很少骂我了。也很少跟我说话。”
      “他现在就在这城里,对吗?”
      最终会是他,让你离开我吗?
      沙月忽然笑了,从梦里睁开眼睛。
      第二天沙阳就见着了这个人。
      午觉醒来,沙月还不见回来。他起床穿衣,就见有个竹篾的饭篮子,搁在午后明晃晃的秋阳正照射到的一角桌子上。打开来里面有一菜一汤一盆米饭,也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搁在这里的,放在太阳底下的缘故,触手还很温热。沙阳瞪了大半夜床顶,一直到早上才睡着,醒来正觉得饿,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饭菜消灭干净,还将碗筷放回篮里,才去打水洗漱,一出门,差点踩着个人。
      “啊,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是阳弟啊。”
      沙阳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没一脚踢开唐肃那张浪荡公子的脸:“你蹲在我们门口干什么!”朝下看,见他袍子上全是酒渍,随身不离的香扇拦腰则断,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那个价值不菲的玉兔吊坠儿早不见了踪影,毒名赫赫的金萧公子全身散发着上好的汾酒和最受女人欢迎的胭脂红沁兰香混合形成的颓废气息。能够买到这两样东西的,在这小城沙阳只知道一个地方。
      “染丝阁?哼,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只会伤我嫂嫂心的浪荡子。”他抬脚跨过唐肃,就要走开,被扯住一片衣角。
      “谁。。。谁伤她的心了?”唐肃糊里糊涂地嘟囔道,对着沙阳嘻嘻笑起来,“染丝阁。。。。。。染丝阁真是好地方。阳弟还没去过这种地方吧。。。。。。我告诉你,只有那里的女人才永远不会拒绝你!永远不会伤你的心!”
      沙阳头大如斗,弯下腰从吐字不清的醉鬼手里抢自己的衣服。哪知唐肃就是不肯松手,这人醉了以后力气还很大,沙阳怕被这烂醉如泥的家伙白白扯破了,还没有换洗衣裳,正要用点手段,就听他嚷嚷道:“你别走!我是来找白脸僵尸陪我喝酒的,他人呢?到现在还没起来。。。。。。昨晚就不见你俩下楼吃饭,都窝在这房里一天一夜了,你们做什么了?”
      沙阳惊得跳起,就听哗啦一声,衣服下摆处被撕去了一块,另一端牢牢地握在唐肃手中,他也脱了身:“别胡说八道!你在这儿躺着别动,我洗漱完了给你端醒酒汤过来。”
      秋阳正从身后照在他背后,他觉得那热度都顺着脖子爬到了脸上,转过头唐肃嬉笑的醉醺醺的眼神,撇下他匆匆下了楼去。
      等他遍寻容儿嫂嫂不着,店里的小二和大厨们头挨着掷骰子,连他说话都没听见,头好容易碰上瑶琴,帮着已经满面浓烟的沙阳生好了炉子,熬上醒酒汤。
      他两个端了汤,瑶琴还去柜面上要了些热毛巾,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院走,经过大堂的时候正碰上沙月从门口进来。
      沙阳一下想起刚才唐肃的酒后胡言,脸上又热起来,眼睛都不敢看沙月,尴尬地叫了一声:“哥。”
      身旁的瑶琴也跟着叫道:“沙。。。。。。”
      “大哥”两个字还没出口,她手里的毛巾全掉在了灰泥地上。
      还好醒酒汤没让她端着。沙阳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抬起头,看见一个锦袍金冠的青年从自己哥哥身后走出。
      他们大约相仿年纪,沙月微笑着,这青年却一丝不苟,黑亮的眼睛如鹰,礼貌而有分寸地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上逡巡,最后停在沙阳身上,就不动了。
      “是他?”
      他的声音低沉,有一丝沙哑,听起来沉重威严。从装束看,一瞧便知到是贵介公子,但和轻浮夸耀的唐肃比起来,这人略显黯淡,更像是刻意在掩藏自己,但那份从骨子里发出来浮现在眉间的锋利叫人不容小觑。他的眉习惯性地微微皱起。
      沙阳还注意到双手放松地垂在两旁,什么也没握,玉骨一样修减保养得很好的手指上隐约有苍白的厚茧。
      这双手这时抬起,青年朝前走了一步,对沙阳抱拳道:“在下傅瑝!小兄弟可是药王庄沙氏二郎沙阳?”
      沙阳自见这沉稳锐利的青年从自己哥哥背后走出来起就不自觉地屏住气,紧捏着拳头。从余光里他可以看到身旁的瑶琴脸色煞白,云鬓渗出香汗,纤纤玉手使劲绞着重新捡起的毛巾,不敢抬头看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
      “是。”
      青年简略地点点头,忽然又踏前一步,从袖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去檫沙阳脸上熏的黑烟。他擦得很仔细,简直是一丝不苟,就像从前许多年里他练一招很复杂的招式,或者看一篇很晦涩的古文时,一样专注的,下定决心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表情,如果有,那也仅是极细极不容易察觉的一丝厌恶,从那对鹰眼里掠了过去。
      沙阳几乎立刻要跳起来,但他看到,越过青年的肩头,自己的哥哥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那温和的漫不经心的微笑。这笑容沙阳太熟悉了,在他回来自己与他对抗到最终妥协的三四个月里。这是某一件事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走时,沙月惯常会有的表情,成竹在胸,又因此而意趣全无兴味索然,漠然地等着看接下来上演的好戏表情。
      天真的越来越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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