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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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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民国四年(1916)
寒冬将逝,春将至。被大雪盖了整整三个月的淮宁,终于在被阳光化开的瓦缝里透了口气,含蓄许久的花枝也探出了头来瞧了瞧外面的世界。
雪停不久,梅园就又开始热闹了,尤其是今儿,四个鲜少会坐满人的花台,都被人花重金提前包了下来,好一番热闹。
只见台上那虞姬轻轻抬脚,露出了那双鞋尖缀一簇丝穗的鞋彩,行走时,鞋刚好露在裙角外面,一步一晃有若隐若现之美。
虞姬低头瞥了眼前那威武霸王,又缓缓转身,带动着那绣着凤凰花卉的黄色裙摆,脚跟轻盈落地,步伐好似蜻蜓点水一般,轻盈又灵快。
……
转眼戏到正头了,只见那虞姬趁霸王看向帐门分神之时,迈着轻灵的步子到其身旁,快速取了其腰上的宝剑,又一脸不舍的缓缓退回原处。
霸王察觉,猛回头向虞姬惊呼:啊!
看戏的众人瞬间提起了神,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园里院外除了打拍的乐响,一片安静……
那霸王纵是万人敬仰的尊王,见此也露出了不安之色,他抬脚向前伸手要去拦那将剑握在手里的虞姬。
却早已来不及。
虞姬已经舞到了最后一式,顺势用宝剑在那雪白的颈间一抹。
“铛!”的一声宝剑落地,众人的心跟着一提,虞姬亦随剑缓缓落地……
霸王痛悔,苦叹:(哎呀!)
又是一阵鼓响……
鼓声振着人的心弦,那缥缈灵动的身影更是迷了人的眼。
“听你们淮宁人说程家人脾气都大,总板着脸不好惹,可我看这程家小少爷面色挺和善的。”
台下一个从外地来的男子,正与一位客人在搭着话。
“那是你初来乍到不明白,这程家可能就这么一个好脾气了。”
说完这位客人便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鼓掌,应和着台下的一片喝彩。
台上程昀晞笑着与众人道谢,那笑容好看又温和,像极了初春将放的含苞。他望向台下人人眼里透着的赞许目光,脸上是温和的笑着,还是那副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模样。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落在了花台西座的程昀征身上。
虽然并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但见自己哥哥面朝着自己,他便开心的笑了笑,和他微微招了招手。
花台座上的程昀征身穿了一件黑色的锦缎长袍。那黑色的衣袍上绣着的那只的狼,正好给他平静冷淡脸上添了几分戾气。
程昀晞和他招手时,他正端着一杯茶要喝,见他便笑着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好似漫不经心,可他眼里却尽露着宠溺。
“都多大的人,还和小孩子一般。”
李云跟在程家做了那么多年事,明白程昀征对外向来冷淡,像这般温柔的眼神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流露。他知道自家主子现在心情好着,便细心的去给他将空的杯里添茶。也看了看台下,笑道:
“这还不是给您惯的。”
程昀晞是六岁时拜入的梅空海门下,只因为母亲当时闲来带他到梅园听了一曲《霸王别姬》。
那天,台上的梅空海可是比今日的程昀晞还要耀眼夺目,美得不可方物,惹了不是留洋归来的小姐都心生嫉妒。
可这梅空海平日里却是寡淡冷清的性子。他身为梅园的牌头,但对外又是出了名的倔,扬言除了梅园,绝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唱戏,花再多的钱也不愿意。
听说当年从京城闻名而来的参谋长,亲自上门去迎接,他也照样是闭门不见,丢下一句“听戏明天去梅园”便再不理会。
他生性冷淡不愿与人有过多的交往,程昀晞便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可程昀晞满十八岁时,闻名一世的梅空海又突然隐退了。这么多年来,恐怕人们都忘了淮宁曾经还有这么一个名动京城的人物了。
但要说程昀晞唱戏这件事,程家老爷子开始也是不答应的。毕竟程家是世家大户,两个哥哥都到武馆里头学艺,长大了自然是上军校,然后有一番令人称赞的作为。
可他却非要到戏园子里去,这不让人笑话嘛!
不过程鸿章终究还是拗不过这个打小身体就不好又疼爱得紧小儿子,摆了不过两个时辰的脸色,便松了口,答应了他。
谢幕之后程昀晞和福贵一同去后台更衣。他刚撩开帘子,一阵微小的细风,便沿着帘布窜入,吹起了他的衣角打了一个漂亮的花旋。
他顺着风偏了偏头,却无意间被坐一旁北座上的一抹黑影,吸引去了注意。
因为视线有些模糊,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仔细的盯着看那人了会。却发现那人明明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里,面色却是欣然的,好似在笑,目光也不知是落在了何处,总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然而更奇怪的是那人给自己的感觉。
居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程昀晞想不明白,却也没多想,继续朝里走去了。
后台
程昀晞已经换回了他一贯穿着的白色长袍。精致简约的长袍上没有绣有任何的花纹,衬托的他更是清秀挺拔。
随着脸上那艳丽妆容缓缓地褪去,他一张精致干净的脸,便一点一点显露了出来。五官精致,肤色白皙,眉眼间还透着一股自带的贵气,这贵气与他那温和的性格相融合后,更是使身上有了一股特别的气质。
福贵呆呆的捧着自己的小脸,看着他痴笑。
“嘿嘿……咱家小少爷可真好看……”
孩童不知明月好,却也夸月似玉盘。福贵因病心智不全,程昀晞便一直当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平时不多作管教,但此刻也给他念念叨的有些羞恼了。
他上前去拍了拍福贵的脑袋温声道:
“好了,我知道好看了,每回你都这么叨叨。”说罢,便推着富贵往门口走去。
可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起了刚刚见着的那人,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有点莫名的心慌。
“去帮我把成子请来,我有事要问他。”
得了令的福贵用力点了点头,麻溜的办事去了。
今日是程昀晞开始在梅园唱戏的第十年,特地唱了一出他最拿手的《霸王别姬》。为此程昀征还包下了全场,让全城的百姓都能来听戏,来给他捧场。所以今天在场人的身份也是鱼目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
正想着,就有人敲了门,程昀晞原以为是林成,便开口道:“进来吧”可转身,看得到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那人一身布衣,看样子应该是哪家的下人。
他见程昀晞面露疑惑,便恭恭敬敬的递出了一张纸条,弯着腰老实交代道:
“这是花台北座那位少爷,我让交给您的。”
程昀晞愣了愣,不明所以的接过了纸条,他觉得心里更是疑惑了。他展开那张被卷起了的纸条,见上面敞亮的写着:“倾盖如故”四个字。这字迹还有些许潦草,一看便是刚刚匆忙落笔写下送来的。
难道自己真与这人有着一见如故的缘分吗?
可他又怎知自己刚刚看的是他呢?
正想着林成也进来了,程昀晞便收起了字条问道:
“成子,今日坐花台北座的人是何身份?”
“小少爷恕罪,今日人多眼杂,且让我先查一查才能知道。”
程昀晞见着眼前抱拳单膝跪地的人,无奈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一旁收着虞姬的如意冠。这时窗外恰巧穿进了一丝阳光,不偏不倚的打在了他那白的发光的衣袍上。
林成看着这如画境走出来一般的人,跪着出了神,没有起身。他想起了曾经有一算命先生,在程家门口初见十二岁的程昀晞夸赞其: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似秋波。”
又逢人就说程家生了个漂亮的小少爷,惹得程母开心了好几天。
且不说那时的程昀晞年龄尚小,就样貌出挑,引人夸赞,现在的程昀晞更是身形高挑匀称,身上也少了稚气,又常穿着白色的长袍,面相温和。每每出门在外,都会引得不少姑娘害羞脸红。
可程昀晞并不知道身后人的心思飞哪里去了,他心不在焉的收拾完了东西,便打算去外头和哥哥喝会儿茶,回头才见人还跪着呢。
“我说过了,在我面前别动不动就跪。”
可刚把人扶起来,程昀晞便敏觉的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眼神一变,眉眼间仅有的一丝笑意荡然无存。
只见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人正对着自己飞出了两个东西。
那飞来的东西速度很快,看样子应该是两支飞镖。
果然,下一秒便是见铮的一声——吓得众人都噤了声,而刚刚那两支令人发指的飞镖都随着声音迅速落了地。
一支与程昀晞擦肩而过,飞在布帘上划破了帘子落在地上。另一支被刚刚还在发呆,此刻却已经站到程昀晞面前来的林成,一脚踢下。
这头动静不小,梅园里的客人都纷纷看来,可程昀晞却丝毫没有动容,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或紧张的表情出现,他只是在心里暗暗的猜测着刚刚那人的身份。
原本在二楼花台上的程昀征立马就带着一众随从,风风火火急忙赶了下来。李云叫人把梅园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没给吓着吧?”
程昀征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的问着他。
程昀晞笑着摇了摇头。
可他还是不放心,扶着程昀晞的肩转了个圈,左看右看,确认过了真的没事,才得以松了口气。然后又恢复了他那一贯严肃的表情,皱着眉头对底下站着的那群人冷怒道:
“这光天化日之下都有人敢当着我的面在梅园动手了?你们都瞎了是吗?”
见主子生气底下待命的人都不由的害怕,但见跟着李云去追人的同僚还没回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低着头挨骂。
而那些来梅园听戏的客人,见此也是不知所措。有耍大少爷脾气的人满脸写着不耐烦,可碍于被程家人拦着他们也没敢吱声。
程昀晞见他二哥又瞥了一眼一旁的林成,眼底尽是冷意。
“看来这梅园里的人,也是缺管教了?”
果然,下一秒林成的脸色立马就暗了下来。他攥了攥拳头,上前对着程昀征拱手一拜,便敏捷的跑出门去了,看这样子是追人去了。
林成走后梅园里又陷入了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
站在程昀征身旁的程昀晞却仍然是一脸平静。他轻轻叫了一声“二哥”可话还没继续说下去呢,就被程昀征直接了断了:
“你先回后头待着去,等我处理好这儿,咱们先去买了切糕再回家怎么样?”
程昀晞本事想替林成求情,但听到他用切糕来哄自己,便也点了点头道:“好”
他从小喜欢吃刘老伯家的切糕,只是前几年被程母发现他吃糖吃得蛀牙后,便不再准许他吃甜食了。
不过他哪里肯,表面老实,背地里还是偷偷缠着程昀征和富贵给自己卖了不少糖和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