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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仙魔之争,本就残酷。”
      “大道无情,生死有命。”
      “此去一别,不必伤怀。”
      沈颂年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楼宇,落到远处天边那轮巨大的月亮上。
      半晌,抬笔慎之又慎地落下几个字。
      “师弟,万望珍重。”
      墨迹未干。
      “吱啦——”
      梨花木雕花木门被推开,一群身着红衣的使女鱼贯而入。
      她们每人都举着一个暗红漆盒,里面盛着的或犀角碧玉梳,或青瓷螺珠瓶,或缠花琉璃盏……皆精细十分,不一而足。
      为首的使女朝沈颂年微一福身,柔声道:“仙君,吉时已到,您该梳妆了。”
      沈颂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微笑着的使女,随后坐到镜子前。
      使女垂着眼,悄悄从镜子里窥探这位仙君的容颜。
      他实在是很白,映衬着浓云湿墨般的乌发,整个人像一樽一触即碎的瓷器。
      眉间有着重叠的远山,眼里含着亘古不化的冰雪,微微翘起的嘴唇都是苍白而淡漠的。
      然而唇边却生了两枚血宝石般的小痣,一左一右,嵌在新雪般的颊上,恍若一具寡淡苒弱的尸骨上蓦然开出一朵艳色到怵目的花。
      白瓷染血,勾魂夺魄。
      沈颂年眯着眼,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房间里一点,感觉使女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柔地滑过。
      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脂粉香气,浓得让人窒息。
      “师兄,”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贯的温柔缱绻,“怎的还没瞧见我?”
      沈颂年蓦地睁开眼,目光一寸一寸落到面前的人身上。
      谢喻川。
      他怎么在这里?
      沈颂年先是一惊,尔后心头涌上不可抑制的欢喜。
      他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这笑使他染上了三分的烟火气,整个人像是活生生从画里跳出来。
      “喻川,”沈颂年抬头望着他的师弟,“不是说要在玄天门送我么,怎么现在就来了?”
      谢喻川接过使女手中的螺黛,一只手捧着师兄的脸,一只手在他眉上细细地勾勒,道:“因为等不及见师兄了,所以来了。”
      谢喻川将眉描完,又拿起一旁的胭脂。
      “师兄,张嘴。”
      他挑起一点胭脂抹到沈颂年的唇上,接着用手指一点一点晕染开,直到那双苍白寡淡的唇因他被染上了颜色。
      做完这一切,他垂眸定定地看着沈颂年,由衷地说:“今日的师兄,真是格外的好看。”
      过去他虽常惊叹于沈颂年的美貌,但与今日的感觉截然不同。
      师兄过去像清凌凌的月光,美则美矣,照在身上却半点温度也无。
      今日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的师兄,仅仅是坐在那里,不动不言不笑的样子,就像……
      一具艳尸。
      当他笑起来,像是一只吸人精魂的妖精。
      即使是谢喻川,都有一点不愿将这样的沈颂年送走了。
      只是……
      罢了,即便是嫁去魔宫,沈颂年的心也始终是在他这里的。
      “好了,师兄,”谢喻川将他牵到门口,“你该出发了。”
      沈颂年手里还攥着那封诀别信,握了太久,信纸的边缘都被他手心里的汗濡湿了。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当面讲比较好。
      “喻川,”沈颂年看着谢喻川温柔的眼睛,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只是开口叮嘱了一句。
      “此去一别,师弟……万望珍重。”
      “好。”谢喻川点点头,眼波流转,在沈颂年细瘦白皙的手指尖停留了一会儿。
      似乎看见了那封信,又似乎没看见。
      抑或者——看见了,却不曾放在心上。
      他只是露出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笑容,朗声道:“山高路远,师兄慢走。”

      “落轿——”
      沈颂年睁开眼睛,从轿子里的小口往外瞧,只看到一片绵延不绝的白。
      他从轿子里走出,身上层层叠叠的配饰叮当作响。
      身后是一片连绵的雪山,身前是一级级洁白无瑕的白玉阶。
      他已深入了正道修士门们谈之色变的魔门腹地——寻芳洲。
      寻芳洲气候温暖如春,此时却是一年中难得的冰冷季节。
      “白玉为阶金做殿”,说的是位于寻芳洲最深处的两仪宫,亦是沈颂年的目的地。
      它还有一个更加深入人心的名字:魔宫。
      沈颂年伸手撩起衣摆,踏上了玉阶。
      御剑自然轻而易举,只是魔尊特地要求他一级一级爬上去罢了。
      这也非什么难事。
      仙盟在之前的“十方之争”中本就溃败,迫不得已拉下面子与魔门和解,甚至被迫送了一位“新娘”与魔尊,希望永结秦晋之好。
      沈颂年就是那个被推出来的新娘。
      他在太玄阁辈分高,配得上魔尊的身份;实际上实力又普普通通,宗门舍弃了也并不会觉得可惜。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大义,什么正道,什么苍生,都在魔尊轻飘飘的眼神前灰飞烟灭了。
      而沈颂年......
      沈颂年唯一在意的,不过是能够为身为太玄阁掌门的师弟分忧罢了。
      寻芳洲虽被冰雪覆盖,玉阶上却分明一点雪水也无,淡冶的月光落下来,玉阶旁的雪地里有莹莹润润的光。
      魔门将一颗颗夜明珠埋在雪地里,如此豪奢,竟只是为了照明。
      ......
      三千级玉阶,尽头就是恢弘壮阔的两仪宫。
      从宫门到内殿挤满了人,然而整个两仪宫都鸦雀无声。
      大殿最深处的首座上,坐着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温舒容。
      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吉服,翘着腿坐在王座上,面目俊美邪肆,耳畔血红的两颗心珊瑚珠子晃晃悠悠,一下一下打在白玉似的颊边。
      温舒容看到盛装打扮的新娘子向他一步步走过来,蓦地一笑,脸颊上随即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沈颂年,”他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纯黑色的眼珠一错不错,深不见底,“你今天可是新娘子,怎么来得这么晚?”
      “抱歉,我来迟了,”沈颂年垂下头,眼睛落下去,落在自己手腕边纯白色的骨铃上,淡淡道:“开始吧。”
      他在大殿殿门处布置了一处阵眼,大殿中央布置了一处阵眼,王座旁布置了一处阵眼。
      以鲜血为媒介。
      大红色的嫁衣角落漏出来的一滴血,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是还不够。
      还要有一处,最好在温舒容身上。
      “怎么这么安静呢,新娘子来了你们不高兴么?”温舒容只是含着笑问了一句,下面立刻人声鼎沸。
      “这才像样。”他拉着沈颂年往大殿中央走去,行走间衣摆上大片大片怒放的金色合欢花随之波动,似乎要在锦上开落。
      “三千级台阶的滋味不好受吧?”他笑眯眯的看着他手边的新娘子,又恐吓了一句,“以后你在两仪宫若是胆敢不听本君的话,本君就罚你天天去擦台阶。”
      沈颂年不言不语,只是用清凌凌的目光看着他。
      大殿正中央有一块天命石。
      传说,古时候真心相爱的道侣,往往会在天命石前结为道侣,从此共享修为、生命。
      在天命石前立下誓约,代表着天道承认这段关系。
      但是,如果有一方移情别恋,天道将亲自降下惩罚。
      因此,基本上没有多少修士有勇气真的在天命石前面发誓,这种石头也就此渐渐销声匿迹。
      也不知道温舒容从哪找来了一块。
      这有点超出了沈颂年的计划,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来这一趟,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手伸出来。”
      温舒容将沈颂年的手抓住,扣着他一同按在天命石上,口中念念有词。
      似乎是结契的祝祷。
      他并不在意,而是趁着这个机会看了一眼台下。
      在道门修士的最前方,他看到坐在首位,脸色阴沉的谢喻川。
      他刚想下意识地对着师弟笑一笑,神魂猛然感到一丝轻微的束缚之感。
      ——道侣契约已完成了。
      紧接着,脸上蓦然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顺着他脸庞的轮廓,一点一点抚摸着,极其细致,然而又带着恨不得将他下巴都碾碎的力道。
      “你在看谁?”
      沈颂年回过头,看到温舒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温舒容似乎在生气。
      可是……他为什么在生气?
      那只冰冷苍白的手掐住沈颂年的下巴,随后柔柔曼曼地抚上他殷红的唇角。
      沈颂年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他微微张口,将温舒容的手指头含进嘴里,然后迅速地咬了一口。
      “你......”
      那只手的主人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呆住了。然而沈颂年已经无心再管。
      咬破自己的舌头,将血渡过去。
      最后一个阵眼完成了。
      他轻轻晃动了一下手腕上的璇玑铃。
      铃响,阵成。
      很多年以后,在场的修士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忽然生出无数艳丽至极的红色莲花,它们大簇大簇地生长出来,又转瞬衰败,却仍以这座宫殿为起点,飞快向外蔓延——
      连绵的山脉,宽阔的平原,岑寂的森林……
      灿烂至极的绯云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径直铺向遥远的天边——
      仿佛人间芳菲降临这座终年不化的雪山。
      诚然,血色的莲花也并非人间能拥有的。
      “噗呲——”
      沈颂年从未想过,利刃没入胸膛的声音会这么清晰。
      也没有想过,刺杀魔界之主会这么容易。
      他看到温舒容的血从伤口处喷出来,落在地上,落在他们身旁红色的莲花上,还有一些,落在他的脸上。
      雾蒙蒙的一层,带着些腾腾的热气,似乎永远也不会流尽一般,缠缠绵绵,难以断绝。
      他的目的达成了,于是沈颂年露出进入两仪宫以来的第一个笑。
      “……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温舒容没有立刻反击,而是低头看了看胸口的恨生剑,表情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
      这实在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仙魔立场不同,魔门作恶多端,为死去的道门修士报仇……
      但沈颂年心里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所在意的,其实非常简单——
      “因为师弟啊。”
      “因为只要有你在,师弟会永远低你一头。”
      “咳!”温舒容又吐出一口血,他慢慢将手抬起来,掐在沈颂年的脖子上。
      “你我已在天命石前立下誓约,”温舒容冰冷而苍白的手缓缓用力,“你知道你伤了我,你的道心会动摇吗?”
      温舒容说得没错。
      比起窒息的痛苦,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丹田深处传来的阵阵剧痛。他体内真气乱窜,不用想就知道道心已经摇摇欲坠了。
      沈颂年脖颈上的手越收越紧,他眯着眼睛看神色冰冷的温舒容,突然略显惊奇地发现他布下的幻境似乎对温舒容没有作用。
      这个几乎榨干他身体最后一丝灵力的幻术绝非轻易能够抵抗的,遑论他还将最后一个阵眼亲手布在温舒容身上。
      ——他现在应当看见自己平生所求,然后在无尽的幸福中慢慢死去。
      然而温舒容却仍然双目清明,甚至已经刺入心口的恨生剑都没能影响到他。
      可此时沈颂年却没有心思去思考原因了。
      “与其叫你死在天道的惩罚中,”温舒容一字一句地道,话语中藏着令人心惊的阴狠,“倒不如我亲手结果了你。”
      “沈颂年,你觉得怎么样?”
      “咳咳咳,”沈颂年又吐出一口血,握住恨生剑的右手渐渐无力地垂落,殷红的不知是谁的血,顺着白皙的手臂滑落,溅到地上开出一朵鲜红色的、晶莹剔透的莲花。
      “我……求之不得。”
      沈颂年又笑了,他丹田越来越痛,视线也愈发模糊,但站在一地血色的莲花里,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灿烂至极的笑容。
      他像是山里的精怪,又像是只存在于最深处旖旎春梦里的妖精,在这一刻,张开着殷红的唇瓣诱惑他面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人。
      “来啊,”
      “我在黄泉下等你。”
      太初三十二年冬,魔门道门联姻,太玄阁清远真人沈颂年以天级神兵恨生剑重创魔尊,之后道心失衡当场身死道消。
      天下震动,举世皆惊。
      仙盟魔门合约彻底撕裂,从此割据一方。
      三千莲花一夕盛放,一夕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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