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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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樱花树的叶子都没长出来时，井原南次郎突然打了个电话给青沼政博。
“可以的话，我请您吃顿饭吧。”
他在电话里，这样对青沼政博说道，语气很平静。
“没问题，你定个地方吧。”
青沼政博同意了。即便其他同事都对井原南次郎这个深陷丑闻的旧识避之不及，青沼政博依旧同意了井原的聚餐提议。
“为什么？”
萩原研二问。
“硬要说理由的话……”青沼政博吐出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来，烟雾中的他眯了眯眼睛，“我不太相信井原会做出那种事。或者，与其说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更不如说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青沼政博出生在“脑十年”计划风靡的那段日子，当时的新闻报道大肆宣扬儿童大脑早发育的益处，四处搜罗早慧的婴幼儿案例进行吹捧。这场文化假设的旋风席卷了每一位母亲，他的母亲也不例外，将“正确的起点”和“让孩子的每时每刻都过的有意义”这类的“育儿圣经”挂在嘴边。
纸尿裤和婴儿车已经不再能够满足母亲的需求了，识字卡和录像带等号称能向宝宝们传授知识的益智玩具堆满了青沼政博童年的卧室，也加重了他父亲的经济负担。
当然，这些东西最后都在搬家时，被丢进了垃圾桶。
母亲的“揠苗助长”是否真的帮助了青沼政博的大脑发育这件事暂且不谈，但确实给青沼政博之后的人生道路造成一些影响。大约是幼年玩了太多的玩具，自小他便比其他孩子更喜欢游戏，从“宇宙侵略者”到“超级马里奥兄弟”，他无一不烂熟于心。
因此，在择校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任天堂社长岩田聪的母校——东京工业大学的信息工程专业，并在毕业后，依靠较硬的专业技能和对各类游戏的如数家珍，成功入职任天堂。
但他并非是人们刻板印象中，那种每天穿着格子衬衫上班的游戏程序员，相反，他除了会写程序和熟悉游戏之外，十分擅长与人交往。
这项技能在宅男和社恐遍布的游戏公司里，绝对称得上耀眼和稀有。
于是，他在格子间写了两年程序之后，成为了项目管理，后来逐步升职成了拥有人事权的团队领导。
而井原南次郎，便是他做主招收的员工之一。
“他是个很纯粹的人，说难听点，就是执拗。”青沼政博对萩原研二说道：“我始终认为，做游戏，就必须真正热爱游戏。所以我去面试的时候，总是会给面试者一套题量很大，涉及游戏种类繁多，难度也很大的笔试题。除非真的热爱游戏，否则很难做完，或者拿到好分数。很多面试者都是没有做完，就放弃面试了。”
太阳落得很低，落日的余晖也柔和了许多，照在玻璃墙和电器上不再反光刺眼。一侧的砖砌大楼古老陈旧，外墙爬满藤蔓。一名医生推开了窗户，站在那儿喝着咖啡。
一辆灵车开进了中庭，弓形的车顶在夕阳的照射下十分醒目。车的后厢很快打开，几个身着丧服的男子从大楼的正门鱼贯而出，默默地将棺木搬上灵车。
紧随其后的，是怀抱遗照的井原惠子。她在灵车前站定，回身向目送出殡的吊问者低头致意。
医院大门外的堤道上，挤满了记者。长枪短炮从铁栅栏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全神贯注地窥伺着。人行道上，电视台的主持人们背对着医院，一面凝视着摄像机的镜头，一面报道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池里的鱼。
“可井原不一样。我至今都记得，他在笔试的时候，写了很长的文章谈自己对MMO类游戏的理解和体验，谈的很深入。不是热爱游戏，并认真思考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两人停下了对话，走下楼，正巧听见井原惠子的致辞。
只见这位面容苍老的妇人坚毅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随后凝视着远方某个未知的地方，彷佛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眼眸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得像是被烟熏过的玻璃。
“我从未想过。犬子会遭受如此不幸，惨遭杀害，丧失生命，这对于我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伤痛，是我用残余的半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井原惠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遗照，那两块玻璃又重新清晰了起来，像是被泪水冲洗过一样。
“然而，在这几天，在和他告别的这段时间里，我意识到，南次郎一直努力的生活着，即便遭受难以言喻的挫折与诋毁，被流言蜚语中伤，依旧不断重拾活下去的信念，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我想今天愿意来此的诸位一定和我一样，抱有同样的感想！那么，我们就在这里为犬子送行。衷心感谢诸位今天的到来。”
致辞当中，井原惠子几度哽咽，但她忍住了，得体的向众人弯腰行礼，抱着遗像坐上灵车，朝火葬场而去。
真是精彩的致辞，萩原研二心想，不是红白喜事例句的简单剪切拼凑，而是饱含深情的肺腑之言，尽管有些打破常规，却令人动容。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林荫道变得昏暗起来。青沼政博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着吸了起来。
“来一根吗？”
青白色的月亮升起来了。
“朝日牌？”萩原研二拿起一根香烟，看了一眼，有些诧异，“真是复古。”
“小时候老看我爸爸抽，高中的时候向他讨一根结果挨了顿揍，上了大学住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包香烟，才抽第一口就被呛的眼泪鼻涕流个不停。整个大学期间没有再碰过，反倒是工作之后懂得了抽烟的魔力。出差去大阪的时候在杂货铺里找到了卖朝日香烟，之后就时常托朋友买，应该算得上一种怀旧吧。”
萩原研二将香烟放下鼻子底下嗅了嗅，除了烟草的气息，只有树木、夜晚和狗屎的味道了。他耸了耸肩，将烟衔在嘴里，娴熟的点火。不远处，医院中庭花坛的雕塑上，几只鸽子正停在上面交头接耳。
“老式的香烟真是独特。”吐出第一缕烟雾，萩原盯着指间的朝日香烟，烟草的辛辣直冲天灵盖，一整天的疲惫都被驱散了。
“确实，说起来，这几年突然流行起了没有烟嘴的香烟，说是模仿雪茄。”青沼也低头瞥了一眼香烟，“可有时候，边思考边吸烟，就很容易忘记香烟的存在，烫伤了手指。井原就曾经被烫到过，后来他就不再抽没有烟嘴的烟了。”
两人在砖瓦楼的爬山藤前停下脚步，路灯照出了两人的侧面，而另一面则隐藏在爬山藤的阴影之下。
砖瓦楼并没有大门，因此人们可以直接看见里面的大厅。而大厅尽头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正把头倚靠在墙壁上，头发披散着，遮挡住了面容。
青沼政博讲起了井原南次郎请他吃饭的故事。
我想死。
一年前的井原南次郎坐在青沼政博面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青沼政博看来，他疲惫不堪，像是只留下一点冰冷白灰的火盆，连火种都燃尽了。
“当时，听完他的话之后，我盯着面前的啤酒好几分钟，搜肠刮肚的想一些话来安慰他，说什么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话。可他只是苦笑着摇头，然后问我借钱。”
“你借了吗？”
“嗯，借了40万。我没问他要这些钱做什么，其实不问我也知道。”
青沼政博将烟蒂丢在地上，撵了撵，踢进一旁的灌木丛里。
“得了抑郁症，又丢了工作。既要承担高昂的医药费用，还没有收入，所谓存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然后，我请他吃了那顿饭。”青沼政博又掏出一根烟来，却没有点燃，只能拿在手里，盯着瞧。
“当时，我脑子一团浆糊，只想着怎么劝他放弃轻生的想法，完全没注意到服务员漏上了一道菜，但井原他注意到了。”
“他去找了服务员，服务员看起来像是个打工的学生，一直道歉，大概是怕被老板知道。井原也没有为难她。过了一会，服务员不仅补上了菜，送下酒菜，还给我们写了卡片。卡片上面写了‘抱歉’‘给你们补一道菜’‘祝你天天开心’之类的话。井原看完卡片之后，突然就哭了，夹菜往嘴里塞，眼泪都流进了嘴里，只是说了‘菜很好吃，所以我就再多活几天吧。’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看着他，就明白他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想法。”
告别了青沼政博，萩原研二走进砖瓦楼，去厕所方便一下。这栋楼应该是医生的办公室，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白大褂和刷手服的人。
他回到大厅，那个把头倚在墙上的女子竟然还在那里，但似乎睡醒了。等她转过身，拨开披散的头发时，萩原研二惊讶的发现，竟是自己认识的人。
“广濑小姐——”萩原研二瞄了一眼她身上的白大褂，又改口道：“医生。”
“啊！”
广濑澪先是用迷惑的眼神望着萩原研二，几秒钟之后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尴尬且惊讶，动作慌乱的拨弄着头发。
“警官先生。”她站起来，不知是该鞠躬还是握手，手足无措，看起来有些滑稽。
“叫我萩原就好，萩原研二。”萩原研二微笑着握住广濑澪半伸不伸的手。
“萩原先生还没走吗？”广濑澪疑惑的看着萩原研二，“我看和您一起来的伊达警官下午的时候已经跟灵车走了。”
“这个啊。”萩原研二笑了起来，“我们兵分两路来着。”
“这样。”广濑澪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却告诉旁人，她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
于是，萩原研二继续解释道：“毕竟需要取得口供的人太多了，所以伊达航负责询问井原南次郎的母亲，而我去询问他的前上司。这样工作效率高些。”
这下，广濑澪终于明白了。
旋即，她猛的想起了什么，说道：“说起来，我们医院二楼有连锁咖啡店，谈话的话，可以去那里。”
萩原又笑了起来，此时他的笑意不再只浮于面容，而是浸入了语言之中。
“谢谢提醒，但你们院长应该并不希望我常来。”
广濑澪也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低下头去，连目光都垂了下去。
萩原研二看了一眼广濑澪。大厅的灯光格外的明亮，这使得他能够将那张面容尽收眼底，包括那双湿润的红唇。她似乎也感受到了目光，把头迈得更深了，脚步也快了起来。
途径中庭的雕像时，广濑澪停了下来，朝萩原研二鞠了一躬。
“那就送到这儿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萩原说什么，就转头跑掉了。
萩原研二收回举起的右手，笑了笑，给伊达航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怎么样？”伊达航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怎么样。不过，有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么？”
“青沼政博告诉我，井原南次郎曾经有自杀的念头。”
电话那头的伊达航沉默了片刻。
“但据青沼政博所言，井原南次郎之后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为什么？”
萩原研二将青沼政博的说辞复述了一遍。
听完萩原的话，伊达航却质疑道：“这并不能证明井原不会自杀吧。”
“我当时也是这样反驳青沼政博的说辞的。但青沼却说：‘我也觉得一个人但凡有了自杀的念头，就很难打消，所以我一直放不下心，偶尔会发短信打电话过去。一开始他确实挺没精神的，可夏天之后状态就变好了。柳木经常去探望，也说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后来井原还了钱。当时我还劝慰过他，也不肯收钱，我说你现在经济不宽裕，我到底是有稳定收入的人，等你宽裕了，再还给我也不迟。井原却说没关系，他现在已经决定回老家工作了，也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目标，让我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第14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