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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种 ...

  •   次日,我用过早膳后在西厢房看书,宝鹃来报有黄门内侍传旨。
      江福海是皇后身边的太监,大约三十来岁,略有褶痕的脸上堆着笑,我于明瑟居正间跪下,只听他扯着尖细的嗓子道:
      “奉皇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昭阳殿参见皇后及后宫嫔妃。”
      我恭敬地接过懿旨,让青棠将他好生送了出去。
      等到了正午,便陆续有宫人在长杨宫进进出出,是各宫的娘娘们给新晋的宫嫔打赏。
      魏姝虽是低位嫔妃,但她是由皇帝点名纳进来的,自然不同一些,进出绛雪轩的宫人是络绎不绝。
      皇后和华妃的赏赐是前后脚到的,我一一谢过,又说了些感恩的话,分别给了他们二人一个元宝,让宝鹃好生送出门。
      因我身份低微,家世更谈不上显赫,因此只有皇后和三妃的赏赐 。月见将赏赐的盒子打开,皇后送的是一对雕花鎏金镯子、一支珍珠流苏步摇和两匹锦缎,三妃的赏赐也差不多是些金银玉器和绫罗绸缎,不过华妃的赏赐竟还多了匹缎子。
      待一一验过,我便吩咐月见将这些东西收入库房,并登记入册。
      下午我便空闲了下来,将青棠、月见和宝鹃一并叫到暖阁里,将事情一一交代下去。
      “月见做事细致,宫里一应的收入开销就由你来管,每一项收入与开销都须注明时日、来路和用处,整理成册,我每月会查看一次。库房的钥匙也一并交给你,有谁哪一日取了什么东西,也必须登记清楚。”
      月见福身称是:“多谢小主器重,奴婢定不负小主重托。”
      我叫她起来,转头对宝鹃道:“过两日就立冬了,正好宫里娘娘赏了衣料下来,你跟月见拿了库房的钥匙,去找些料子给你们几人每人做两身冬衣。”
      宝鹃福身谢恩,我又道:“其他的事宜那日我都说得差不多了,另有轮值的活由青棠安排下去,切不可偏私。”
      青棠也诺诺称是,我抚了抚衣袖上的重瓣莲花,对宝鹃笑道:“青棠月见两个虽虚长你几岁,却是头一次进宫,比不得你在宫里见得多听得多,清楚宫里的规矩,你可要跟她们多说说,免得这两个丫头出去惹人笑话。”
      宝鹃怯声道:“奴婢当值时日不久,比不得宫里的那些嬷嬷们,但也定知无不言。”
      我笑道:“如今大家同在一处,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便是最好的,有不足的,大家慢慢摸索着,有道是‘家’和方能万事兴。”
      顿了一会儿,我又道:“那几个年纪小,你们三个要多担待些,有什么错处不可一味责骂,叫他们会错了意,反过来埋怨你们。”
      几人同声道:“奴婢谨遵小主教诲。”
      “我原也是不喜欢那么多人伺候的,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闲暇时玩闹些也无妨,只我有吩咐时,别找不着人就行。”
      三人皆垂头称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转眼便到了觐见后妃的那天,青棠早早便把我叫了起来,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宫的气氛都有些紧张,宫人伺候得更加谨慎周到。看时辰还早,我便喝了一碗粥垫垫肚子,又叫青棠和宝鹃也喝了一碗,进宫以来第一次向皇后请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梳了个宫中最常见的如意高寰髻,插两支芙蓉簪,髻后别一支荷花流苏后压,着藕荷色襦裙,外罩水色大袖衫,臂挂水红色披帛。
      这身行头都是青棠准备的,她说今日新进宫嫔应都会穿粉色、淡红色等喜庆的颜色,若只我穿青色过于惹眼。
      果然如青棠所言,十五位宫嫔按品级依次站好,我在末尾,一眼望去,要么粉色,要么淡红。
      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一阵密密的脚步声,香风细细,皇后已被簇拥着坐上宝座。
      殿中宫嫔皆跪下请安,口中齐齐道:“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腰间是一块碧玉雕成的双凤衔尾禁步,禁步繁复累赘,但我方才一点声响都未曾听见。
      皇后端坐在宝座上,沉静雍容,笑盈盈地道:“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着我们这些新晋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派了赏赐 ,众人谢了恩。
      皇后座下第一个位置是空的,她方垂目,江福海便道:“端妃娘娘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皇后“唔”一声,关切道:“端妃的身子总不见好,等礼毕你去瞧瞧。”
      后江福海又引众人参见了华妃,华妃“恩”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站起身来,口中齐声道“不敢”。
      忽听得华妃笑着问:“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只见前排有人立刻又跪下行礼,报出自己闺名,我听了声音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她二人就是沈眉庄和甄嬛,即使二人今日衣着皆是素雅,但也难掩姿色。
      华妃笑吟吟地免了礼,说道:“两位妹妹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
      在她们说话时,我悄悄打量了几眼华妃。她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缀满珠玉,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沈眉庄答道:“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华妃轻笑一声:“沈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但说到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难道不是更适合皇后么?”
      华妃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沈氏置于尴尬境地,而沈氏不知是嘴笨,还是被华妃的气势吓到了,一时间竟回不上话来。
      甄嬛忙出声道:“皇后母仪天下,娘娘雍容华贵,臣妾们望尘莫及。”
      华妃扫了甄嬛一眼,“莞贵人果然伶牙俐齿,怪不得皇上喜欢。”
      皇后适时出声,温声细语地让大家喝茶,华妃嗤笑了一声,便与别的妃子说笑去了。
      此时,我又暗自庆幸自己姿色平平来。
      华妃下手是悫妃。悫妃是皇长子生母,母凭子贵晋了妃位,但皇长子天生顽劣不被皇帝待见,连累生母也长年无宠,地位连普通嫔妃也不如,只得谨慎度日。
      如今妃位仅三人,都是庶一品,而华妃位列三妃之首。
      端妃齐月宾,是虎贲将军齐敷的女儿,入宫侍驾最早,是皇帝身边第一个妃嫔,与当今皇后同一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华妃甚至两任皇后之上。但十余年来一直居于妃位,许是膝下也无所出的缘故,且听闻她体弱多病,甚少得见君王面。
      华妃入宫不过三四年,却能位列三妃之首,可见是万分的荣宠了。
      见过悫妃,又依次见了陆昭仪、冯淑仪、李修容、丽贵嫔、欣贵嫔、曹容华、秦芳仪、韵嫔、史美人、陈才人。
      皇帝的女人是真多啊。
      一一见过所有妃嫔后,皇后和蔼地说:“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的,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
      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
      皇后又问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答道:“太后说众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让娘娘与各位妃嫔小主不用去颐宁宫请安了。”
      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妹妹也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

      出了凤仪宫,一众妃嫔顿时做鸟兽散,或独行或结伴,大都脚步匆匆地回自己的宫室去。
      我与魏姝虽同住一宫,但到底不算熟稔,便拒了她一道回宫的邀请,她倒也没说什么,便先走了。
      我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远远看见一座华丽的宫室,与华妃的宓秀宫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尚未开口,宝鹃就道:“小主,前面是懿安宫,廊桥对岸那是林光宫,都是宫中最敞亮富丽的几所宫室之一,但现下都无人居住。”
      青棠问:“那悫妃与端妃两位娘娘住的地儿比这还要宽敞华丽吗?”
      嫔妃居所多在太液池以北,所以在太液池靠近西侧处就有五座或直或曲的廊桥,廊桥不过多雕刻,却尽显雅致,与湖面清澈的水波和两端的花木构成了别样的景致。
      越靠近皇帝的寝殿就代表越得宠,因此太液池以南的宫室向来是宠妃的居所,大都宽敞华丽,如华妃的宓秀宫。
      宝鹃道:“端妃娘娘喜静,住在靠近上林苑的营寿宫,悫妃娘娘带着大皇子住在衍庆宫,那是太液池北面最大的宫殿。”
      回宫的路上宝鹃都在说话,也因着她的机灵,我对一些宫室的情况有了浅显的了解。
      除去营寿宫和衍庆宫的两位,棠梨宫里住着刚进宫的甄嬛、淳常在和已经进宫三年的史美人,畅安宫住着冯淑仪和沈眉庄。这几个宫室都在回长杨宫的路上。

      回了明瑟居,月见早已备好午膳,都是些清爽开胃的,那道凉拌芦笋丝格外爽口,我比平日多添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后我在暖阁午睡,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青棠早做好了木薯圆子,在水里冰了一下午,现下口感正好,甜丝丝的。
      刚用完晚膳,魏才人就来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让她与我坐在一起,青棠和月见收了碗便退了出去。
      她先喝了一口茶,才道:“你知道梁才人吗?”
      我想了想道:“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到她在和莞贵人沈小仪她们说话。她怎么了?”
      魏才人小声道:“她不成了。”
      我一阵疑惑,是怎么个不成法,难不成……
      “死了?”我轻声道。
      魏才人摇头,道:“比死了还惨。她冒犯了华妃,被罚了一丈红,现下双腿已废,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度日,还不如死了呢。”
      我不解何为一丈红,她便解释道:““一丈红”是宫中惩罚犯错的妃嫔宫人的一种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
      我心头惊骇,面上却不显,给魏姝递了个果子,道:“今日拜见皇后娘娘后大家都散了,梁才人怎么会冒犯华妃?”
      “梁才人先头是与莞贵人她们闹了不愉快,正要打她二人刚好被华妃宫里的人拦下,之后出言无状,便冒犯了华妃娘娘。”魏姝接过橘子在手中盘弄。
      我了然点头:“那皇上和皇后娘娘那边怎么说?”
      “尚未听说有什么话。”
      梁才人怎么说也是新进宫的妃嫔,华妃三言两语便处置了,还见了血,对外对内都不好交代,皇帝却没什么动作,足见对华妃的偏宠。而皇后……不知是无能,还是纵容。
      我凝眸看着手中的茶水,良久,抬眼看向魏姝,道:“姐姐害怕吗?”
      魏姝怔愣了片刻,笑得意味不明:“怕得要死。”
      我也笑了笑:“怕什么?”
      “怕死。你不怕吗?”
      “我也怕啊。”我笑道,“难道还有人不怕死吗?”
      “华妃势强,你以后要怎么办?”
      看着魏姝故作高深的神情,我道:“皇后娘娘仁德宽厚,后宫之事自有她做主。”
      魏姝不语。
      “悫妃育有皇子。”
      魏姝看着我,眼里是十分的不认同。
      我笑了笑,道:“姐姐不要跟我打哑谜了。”
      “你想争宠吗?”
      未免也太直接。
      “我想与不想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笑着摇摇头。
      她却很认真:“你只说想,还是不想。”
      “这由不得我。”我看向她,也带了几分认真。
      她道:“是了,既然入宫,就免不了要争宠。”
      “姐姐容色倾城,皇上定会过目难忘。”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话又说了回去:“依我看来,皇后难测,华妃势强,剩下的无非是拥护皇后或巴结华妃,但这都不是你我的出路。”
      我低下头,轻声说道:“只是我家世、样貌样样平庸,要仰赖姐姐了。”
      我感觉到魏姝的眼神在我身上停了许久,才又听她说:“今日你也看到了,阖宫嫔妃无一例外都是娇柔似水的,可见陛下的偏好。”
      “正是如此,姐姐才更显独特。”我道。
      “我所言皆是出自肺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斟酌了许久,才道出心中的疑惑:“姐姐缘何对我这般信任?”
      “是我忘了。”魏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话语中带着几分歉意,“你可记得郑芙?”
      我思来想去,实在不认得一个叫郑芙的人,便摇摇头。
      她顿了一下才又道:“他是我的老师,是一名游侠,八年前路过松阳县时染了重病,幸得了你的救济才活了下来,之后他游历到关外,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我一命,我父邀他住在我家,请他教我武艺,他时常与我说起你,说你小小年纪却聪明果敢又能干。
      八月份时,他特意写信给我,说五月途径处州,听友人说松阳县出了个秀女,姓安,他一猜便知道是你,叫我入京后可与你多来往。哪曾想,我一入京就不能出门了。那天你来见我,我别提多高兴了,师父心心念念的人,我可算是见着了。”

      这一通话我在心里理了好久才理明白,原来那个人叫郑芙,没想到当年的举手之劳,竟能引出这么多的缘分来。
      我笑道:“那晚姐姐怎么不直说,害我猜了这么久。”
      魏姝尴尬地笑了笑,“我给忘了。”
      我把茶水递给她,道:“刚刚入宫事忙,忘记也是正常的,姐姐说了这许多话,喝点茶解解渴吧。”
      她接过茶喝了一大口,才又道:“那我方才说的你怎么想?”
      “姐姐话是没错,既然进宫,就免不了要争,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后宫佳丽三千,我并无优势。”
      “不尽然。”魏姝打量了我一番,“妹妹自有一番风流气韵在。”
      “那姐姐呢?”
      魏姝无所谓地笑了下,道:“他偏好柔情似水的,我却不是,我所中意的,他也未必是。你只告诉我想还是不想,要是你想,我会竭力助你。”
      她的眼神是那样真挚,看不出一丝作假,我思量许久,坦诚道:“想。”
      “好。”魏姝点点头。
      我握住她的手,感激道:“陵容何德何能,能让姐姐为我操劳。”
      她爽朗一笑,反握住我的手,“谁让老师天天说你的好呢,我也没办法。”
      我们四目相对,温暖的烛光在眼底跳跃,倒影出柔和的人影。
      许久,我感叹道:“若宫中人人都如姐姐这般赤忱,我们又何必争来争去呢。”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魏姝笑道。
      “肺腑之言。”我郑重道,“姐姐待我的好,我永志不忘。”
      “我得用纸笔写下来,免得你之后赖账。”魏姝开怀大笑。

      魏姝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框里,耳边传来沙沙的风声,风中带着不可忽视的寒凉,我的心里却饱含着滚烫的暖意,燃烧着一颗跃跃欲试的火种。
      我抬头看去,只见明月从云层中穿出,露出了她皎洁如玉的面容。
      或许,深宫……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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