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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命 ...

  •   某不知名仙山
      山泉顺着瀑布倾泻而下,四面青绿环合,清冽的水流碰撞于山间杂石,伴着红衣少女挥剑飘逸凌厉之姿,惊得白鹤群飞,鹤鸣声声清脆,穿过层层云雾至瀑布高处去了。剑器迎着风声呼哧作响,终而弥散在山崖陡峭之间,越往高处越寸草不生,鹤群绕了一圈又整整齐齐飞回去。

      迎风立于悬崖峭壁的女道长神形俊俏,暮云道袍纤尘不染,随意挽了发髻,后发散落至腰间,乌黑如瀑。抱山散人身侧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袭白衣若雪,身形清逸消瘦,面色平和,颇有些仙道风骨的意味。

      二人目光落于一处,执剑之人身轻如燕,赤色剑光斩断流水,水花四溅却未沾湿她的衣袖。她手中的赤月剑以千年玄铁熔铸,通体黑红,身长三尺,重量远超出寻常法器,抱山散人料想最多不三个时辰这丫头也该收手了,却迟迟未见终章。

      刑场斩首前台上女子平静如一滩死水,烈日炎炎,她似是察觉什么,抬头眯着眼睛看向人群之外。皓月就站在不远处,两道目光隔着熙熙攘攘的看客相望,女人看向气喘吁吁跑来的姑娘,目光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唯独没有怨怼,而后如释重负地笑着看向她。长刀挥落,血溅三尺,直至人头落地,周遭唏嘘着散场,皓月拨开晓星尘捂住她眼睛的手,抬眼望去,她还看着她,脸上仍旧是微笑。

      敛尸的官兵匆匆清扫一番,一切归于平静,抱山散人收回目光,眸光淡淡道“参与旁人的因果,滋味如何?”

      “不怎么样...”皓月这样说着,眼泪却决堤一样滚落。

      一夜未眠,皓月天蒙蒙亮就开始练剑,磨剑千遍,赤色剑光骤如闪电,乱得毫无章法可言,光是听声音便让人心生烦躁。没睡好的老师父此刻异常哀怨,盘腿在悬崖处打坐,眼皮子也抬不起来一下,闭着眼睛幽幽道:

      “...让她滚下山去”

      晓星尘对这样的抱怨置若罔闻,甚至还能为师妹开脱几句,他说“师妹纯善,今日之事还需容她些时日才能想明白。”
      抱山散人听这话越发忧郁,只冷哼一声,心道养这么多徒弟没一个顺心的!

      远处天边泛着鱼肚白,旭日东升的尽头,一抹纯白的残月将落未落,染上霞光。抱山散人垂眸望向山崖下锋芒毕露的身影,本就是逆着天地时令出生,无论月圆月缺,那轮月亮注定是天生的恶魔,轻叹:

      “情性於阴阳,安能纯善?”

      参与了旁人的因果,便要受同样的磨难才能与之相抵。每月初,师徒三人都会下山义诊,皓月善此道,十二岁便可独自接诊。看医者要医的何止疑难杂症,她教了他们那么多,唯独医术慎之又慎,偏偏皓月仗着艺高人胆大,总做些惊为天人的谋算。

      皓月见那妇人上身几处骨折都不像她丈夫所言摔伤而得,掀开手腕处的衣袖,竟遍布伤痕,新旧交迭,望之触目惊心。她刻意支开了心虚的男人,迂回盘问几番隐约可知此妇人饱受丈夫毒打,一旁接诊的老师父观此情形,稍稍放心了些,还没来得及感叹小徒弟有进步能洞察人心,便见皓月抓药时悄声嘱咐道:此物与生铁落饮,可解燃眉之急。

      妇人接着问何来生铁?少女轻咳了一声“大约就是磨刀水之类,记得避开人,夜间效果最佳。”

      面对她的挤眉弄眼,妇人一点就通,颤颤巍巍接过纸包。皓月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晓星尘轻声咳嗽,她知道师兄在提醒她除却病况不可多,讪讪低头。少女悄悄看了一眼身畔面色如常的师父,若无其事地继续接诊下一位病人。

      次月妇人再次登门,伤势转好,换药时拉着皓月的手,诉说着自己避开丈夫毒打的畅快。

      皓月替她换完药,她笑着说“等到这些伤口愈合,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月白素纱之下,抱山散人看着这场场闹剧愈演愈烈,始终未执一词。有些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内里早已腐朽,就像这位妇人看似痊愈,却也不然。世风日下,千千万万的妇人同她一样,男子对女子的蔑视重得像座大山,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推翻......

      她活了数不清的清的年岁,也曾像皓月一般试图救救那些女子,结果却不尽人意。最终麻木,她知晓的,不听不看,便没有烦忧,所以隐于世。

      彼时皓月只知道她的患者逃脱了厄运,扯了扯她的衣角,同她说:
      “师父,她回去磨刀之后吓到了她的丈夫,发誓改过自新,再也不酗酒后打她了。”

      抱山散人没有反驳,只是问她“你觉得这样,她就被治好了吗?”

      皓月思索片刻答曰“等她养好了病,才算苦尽甘来。”

      师父讲过无数次人心险恶,她却相信书中所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纸上得来终觉浅,皓月等不到那人约定好最后一次换药,那个妇人再次被打,情急之下失手弑夫,被判斩首示众。

      抱山散人并未安抚她半句,仍旧要要求他们像往常一样完成课业,自己则在一旁抚琴。皓月无法宁神,从前种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笔尖滴下水墨于袖口处晕开。

      晓星尘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带着微不可查叹气。他知道皓月执笔所书素来整洁,一笔一划近乎完美,容不得错处。如今这样,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二人身后抱山散人随意看了一眼晓星尘所书,满意地收回目光,随后耐着性子拂袖俯身,替皓月翻了一页书卷才发觉前面写得一塌糊涂。
      “不想学就出去领罚,别浪费我的笔墨。”

      “徒儿领罚...”灵动的少女失了神采,提剑走了出去。

      半晌,晓星尘看向满地的酒瓶子,随处瘫坐找酒,默默递给她一碗醒酒汤。他不明白为何师父如此自相矛盾,从未对那个小丫头展颜,他看向三分醉意的师父,道:

      “皓月只是心里难过。”

      “不必说了,世间纷扰于她而言,若未曾一一经历,怕是难有长进...”抱山散人倒是不甚在意他替皓月说些什么,随手将醒酒汤扔在一边,眯着眼又拿出酒葫芦。

      “她没错。”

      “你说什么?”皓月散人方才还浑浑噩噩,听此一言,眼底瞬间清明,她看向那双温柔却坚韧的眼睛,似有满天星辰坠落在眼底,让人挪不开视线。

      “若不能救世人于水火,空有一身修为又有何用?”

      “既如此,你们便下山去,好好地见识一下人心。”

      弟子一个接一个地下山,至今没一个落了好下场,抱山散人死了两个徒弟之后已经很看得开了,她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凡她的徒弟下山,那必定是一战成名。晓星尘道长未曾加入任何世家,而她座下最小的弟子皓月散人,兰陵金氏的掌上明珠,此时红鸾星动,说不定能讨一杯喜酒,抱山散人这样想着,便朝兰陵去了。

      茶余饭后总有人编排抱山散人这样神神秘秘的世外高人,结果无一不是见面不相识。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酒疯子罢了,与众人所想的得道高人并不相符。这位年近三百来岁的老人家嗜酒如命,且贪恋红尘又消极厌世,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又一年。

      百年沧海桑田,她早已不属于人世间的任何一隅,却逃不过前世千丝万缕的羁绊,只能躲在山里清修。她畏惧的太多,诸如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眼看着挚友以赤子之心换来世人喊打喊杀,抱山散人仍旧教导弟子要一心向善、锄奸扶弱。她不知到底何处出了问题,于是要他们亲自到红尘走一遭去体验人心之险恶。

      直到,亲手养大的弟子延灵死于万鬼反噬之际,无一人施以援手。她带着藏色去给倒霉徒弟收尸,一路上还能听到从前他救助的人一致变了说辞,说他贪心不足、罪有应得之类的。

      “我呸!师兄当初不该救他们!”藏色愤愤不平,却被师父拉着走远了。

      “树大招风”抱山散人如是说道。

      堂堂神明,抱山散人也怕极了世人同气连枝要置一人于死地的样子,仿佛,仿佛那个被妖魔化的人就能十恶不赦得罪全天下。

      后来根骨绝佳的藏色散人年少成名,不依附仙门百家之中任何一家,也不学着师父藏锋避世,真真切切地执剑锄奸扶弱。但人就那么莫名其妙死于夜猎,死后竟连尸骨也没能保全,世人皆叹天妒英才,而其中人心之险却恶避而不谈。

      世外有桃园暂避,人世间才是炼狱,修道讲求道法自然,于人性之中最不美好的品质避而不谈,一面修道一面盼着得道之人永远只能是凡夫俗子。

      他们圈地为牢,又嫉妒恣意洒脱之人,自然而然地沆瀣一气让异类消失,是所谓匡扶正义。

      抱山散人一共四个门生,同她一样将世人看得通透,最后留下她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也活得最苦。
      曾有人问她:
      “你有什么遗憾吗”

      “我把他们教的很好,识大体,辨善恶,明是非,所以他们余生都恨我”她如是说道着,拂袖而去,话音消散后不见踪影,仿佛一切都是说书先生的一场梦。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善恶到头终有报,于是活下来那个不再执着于锄奸扶弱,放任世人既定的宿命,不恋红尘。

      云梦
      骤雨初歇,云梦的茶楼四方馆今日客人络绎不绝。那茶楼之所以日日满客,全仰赖楼中有一说书先生,讲故事真假半掺,总讲些是民间茶余饭后备受注目的谈资。

      只见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坐于台前,正侃侃而谈着不久前兰陵金氏寻回掌上明珠之事。
      “说起这兰陵金氏,起源于皇室,又是仙门大家,可谓是富甲一方啊”

      周围有人起哄“这可不新鲜,先生讲些别的吧”

      说书人闻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故作神秘道“那老夫接下来要说的,诸位可就没人听说过了”

      周围人竖直了耳朵,准备听他要说的故事。

      “世人皆知兰陵金氏嫡子金子轩,却不知这金氏还有一女,此女明月皓齿,名唤金玉华,单名一个月字。只可惜这女娃出生便身患顽疾,命不久矣,兰陵金氏遍寻天下名医也未曾凑效。”这说书人故作停顿,拿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听书的人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没怎么听说过兰陵金氏有个女娇娥,不会就这么没了吧?”

      此时,十六岁的魏无羡和江澄正拿下头上顶着硕大的莲叶溜进茶楼,正赶上台上说着兰陵金氏之女的身世谜团,瞧那白胡子老头还言之凿凿,确有其事的样子。

      “你们猜怎么着,兰陵金氏此女有仙缘,命不该绝啊!正逢抱山散人游历至兰陵,此女机缘巧合之下被抱山散人所救,拜入抱山散人门下,自此跟从抱山散人隐居山林,与兰陵断了联系。”

      魏无羡小声嘀咕道“原来说的是皓月小师姑啊”

      江澄听着内容,心想今日的故事不太新奇,他看向魏无羡“上月兰陵金氏大摆筵席庆祝女儿归家,席间是很热闹。”

      魏无羡开始后悔没跟着去,此刻来了兴致,目光如炬地盯江澄“所以你看见她了吗?自幼时分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师祖和小师姑了。”

      虽然自己去了,却也没见如同说书先生所言之人,江澄白了魏无羡一眼“是你自己闯了祸被罚跪祠堂才没去成,问我做什么。”

      魏无羡有些无奈地扭过头,眉眼之间透着些许失落,伸手杵着下巴直道“无趣”。

      二人陷入沉默,只听得台上突然提了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的联姻,原本蔫了吧唧打瞌睡的少年忽的又精神起来。

      “这兰陵金氏的金夫人与云梦江氏的虞夫人是手帕交,两家又是友族,二人幼时就有约定,若膝下各有儿女,则一定结下姻亲。”

      魏无羡朝江澄扔了一颗花生米,打趣道“我说老先生,照您这么说的话,那这云梦的江小公子与兰陵金氏幺女也有婚约喽!”

      伴着魏无羡的调侃,说书先生身后幕帘下一骨碌滚出来个酒瓶子,那说书人眼神飘忽不定,朝身后瞥了一眼,没敢在此事上胡诌,慌忙道“姻缘嘛,可遇不可求,这就由不得小老儿胡乱说话了。”

      “听到没有,不许胡说!”江澄狠狠瞪了魏无羡一眼,也没心思听书了,负气地走了出去。

      “诶!别生气嘛!我那小师姑唇红齿白,幼时便是个美人胚子,现在肯定也是个美人啊!”魏无羡追了出去,搂着江澄的肩膀说了一大堆金玉华的好话,江澄烦躁地推开这个人聒噪的家伙。

      两个少年的离开并不代表故事已经讲完,说书人道“这女娃娃也不知该说命好还是不好。生下来就离了家门,回家没几日金夫人的母族又来争抢...。”

      说书人话音方落就有人哀叹金小姐的身世“真可怜啊,有钱又怎样?还不是梦蝶疼没娘爱...”

      “你懂什么,金氏大夫人的母家朝歌风氏那是出了名的富甲天下,现有的金银矿脉几乎都是他们家的,比兰陵金氏有钱多了,那是去享福!”

      “金宗主当年娶了风氏女不也是想着人家的家产...”

      “难怪一世风流债,家中竟一个妾室也不曾有。”

      底下有人附和“我妻子要是有这么个家室,这点委屈算什么?我睡着都能笑醒!”
      此意一出惹得众人一顿鄙夷,当然也有赞同之人默不作声地喝茶,以免被人说出见钱眼开。

      说书人又言“何故两家争抢,只因此女六命格非凡。”

      “这可不兴瞎说的...”幕帘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不冷不淡只落入说书先生耳中。

      说书先生背后一凉,在客人期待的目光中找补着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台下人道说书先生扫兴,于是一哄而散,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总之茶余饭后的消遣有了,人们听够了八卦,各回各家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未传入世人耳朵里,既定天命的卦象道:
      “金玉初会联双璧,缘逢解语复何求。子平欣遂浮生愿,诸亲孤煞多坎坷。前世因缘剪不断,今生情债终难偿。”

      前半阙说此女与命定之人年少相识,能成金玉良缘,往后多子多福平安顺遂,后半阙却说她是天煞孤星,诸亲命途坎坷,又有生生世世还不尽的情债。白发苍苍的老者叹息之余,言而有信地将这页纸投入香炉之中燃气的火苗里。

      这是他的一位老友酒后胡言,做不得数。

      傍晚魏无羡又提起金家小姐的事情,江澄懒得搭理,当日他也很是好奇皓月散人是何面目,但那位大小姐宴面结束也没露过面,说是病了。虽未得见,但那样的姑娘十有八九就是同金子轩一样娇生惯养的花孔雀,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澄没等着虞夫人抓他去单独拜会金夫人,自然也错过了在金麟台见到皓月的时机。

      魏无羡突然搂过江澄的肩膀,大声说“江澄,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你干什么!勾肩搭背不成体统!”江澄拍掉他的手还不忘瞪他一眼,两个白衣少年一路打闹着走回去。

      江澄没告诉魏无羡,他在兰陵遇到个姑娘,惊鸿一瞥,再无法忘怀。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江澄正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等虞夫人叙完旧再回去。金玉华在医馆看诊了整整上午,她坐在医馆门前替最后一位患者施针,帷帽垂下长长的纱幔遮住容貌,只露出一双手灵巧地执针,几针下去,一边瘫软无力的患者恢复如常。收工之后她也没想着回去,二人想法不谋而合,在哪里都好过在金麟台应酬交际。她随手摘了帷帽,走出医馆不过数十米,举着糖葫芦的孩子美滋滋从身边跑过去,忽的摔了一跤倒在她脚边,糖葫芦飞了,人也笑不出来了。金玉华将孩子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四目相对,她看着眼前约莫四五岁的小丫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没等细想,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

      “糖葫芦!没了!”

      金玉华半蹲着拍了拍她的背,正想着抱她去再买一串,便见一袭紫色身影伸手递过来一串糖葫芦。

      “还在呢,我接到了,没落地上。”

      小女孩拿回糖葫芦便止住了哭声,自顾自跑开了,小小的一团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金玉华看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起身时发丝勾在三毒剑鞘上。

      “劳烦借用一下。”

      话声如玉环相碰清脆不矣,在江澄愣住之时,她飞快拔出一寸剑刃斩断了一撮头发。为什么说一撮?是真的很多,自古女子的头发就很金贵,从出生起就需好好养护,扯女子头发不是正人君子所为,直到乌黑如绸缎一样的头发落在脚边,江澄还没缓过神。

      “......”

      金玉华利落地擦干净晃眼的剑刃将其推回剑鞘之中,又见江澄呆呆地看着地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澄回过神时只见少女安抚着方才摔倒的孩子,望向他时舒眉一笑,眉目如画,湖蓝轻裳绣着雅致的海棠纹样,云髻峨峨,只戴了几支素色珠花。

      “多谢”

      女子朝他施礼,江澄手足无措地看向她道“不客气”

      街边传来焦急的呼唤,医馆小厮探出半个身子道“阿月,刚送来个失血过多的病人,人手不够,快回来!”

      “失陪了。”

      金玉华没怎么看清江澄的脸,后者目送她步履匆匆进了医馆,牌匾上书“济善堂”。

      金麟台
      正研究药膳的少女拿出袖中月白色手帕,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金玉华素来无心女红,桌上整整齐齐晾着写满了的药材单子,字迹不似寻常女子所作小楷,笔下如屈铁断金,是所谓瘦金体。

      “看来是有人在想念阿月啊~”边上研磨的妇人笑得温婉,指尖瑞墨与砚台相磨,那少女不着急答话,执笔沾了墨写完最后一张方子,洒金薄宣上书的新墨色泽正好。

      “分明是昨夜受了寒。”金玉华一面晾了写好的纸张,淡然答复了习雪打趣的话。

      金麟台宴席前夕,红衣少女执剑于斗妍厅前与同辈弟子切磋,已经打趴下一众男子。已然是最后一场,岁华与赤月相碰发出剑器独有的清脆鸣声,月白色的身影脚步稳健,手腕旋着手中之剑,剑光闪闪,攻势锐不可当,赤色剑光亦是步步紧逼,与之势均力敌。浮光掠影间,红白两块布料皆自衣角掉落,点到为止,赤月与岁华正中剑鞘,是为平局。金光善捋了捋胡须,十分满意两个孩子的表现。

      金玉华接过习雪递给的手帕擦了擦额角,又想到明日令人头疼的宴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倒在地上。倒下在姑姑怀里的少女睫毛乱颤,一看便知是装的,兄妹二人早有预谋,金子轩憋笑着配合她,故作慌乱地背起妹妹往揽月殿赶。大夫也是先前安排好的,直言大小姐劳倦,须得好好修养几日。

      眼看着拜帖前几日就发出去了,金光善一个人在旁边吹胡子瞪眼没人礼,他也知道女儿一身的反骨,只得由着她明日不参加宴席。

      然而宴会可以不去,虞夫人相看小侄女却是要紧。

      金夫人懒于同人打交道,也不喜宴会,据说没了婆母压制更懒得与世家夫人联络。她的闺中密友虞夫人除外,各种书信礼物往来不断,清谈会和花会也会双向赴约。屈于血脉压,金玉华躲得过老爹的席面,却逃不过被打包送至两位夫人面前的命运。金玉华和金子轩两人一左一右,乖巧地跟在金夫人的掌事姑姑身后,被她带着去见两位夫人。

      两个人越走越慢,跟习雪拉出一段距离,金玉华悄声道:

      “阿娘绝对在院子里荡秋千,装病还是她更胜一筹...”

      “很快你就会知道,不仅是装病,她乱点鸳鸯谱更胜一筹...”同样额间一点朱砂,她身边眉目高傲俊美的少年轻叹着。

      金玉华闻言越发觉得惊悚,步子是一点也挪不动了。金子轩看着她如遭雷劈的样子,悄声道“你走吧,有哥哥撑着呢。”

      “保重!”金玉华塞给他一块海棠糕,翻过连廊的台阶就跳下去了。等到习雪回过头,只剩下一枚美男子看向她,并附上僵硬且欲盖弥彰的微笑。

      习雪姑姑捂着嘴,眼睁睁看着高台下提着裙摆跑出去的身影“...这得多高啊”

      金子轩已然习惯,道“放心吧,摔不死~”

      金夫人出自朝歌风氏。
      风氏本就是创世第一大姓,族人皆为伏羲与女娲血脉,家底得天独厚,传代多久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矿脉,恰好金夫人便出自朝歌风氏,金氏祖辈又是皇家,富贵自不必说。不过金夫人常年茹素,饰品皆为清一色的玉石亦或是紫檀木,是金麟台最素雅的人了,倒是金玉华不过回去半日身价抬了数倍,莫名多了许多田地矿产。

      金麟台甚至连墙上刷的都是金粉,简直是没天理,所以金玉华开医馆不收人诊费还倒贴药材,她老爹金光善眼睛都没眨一下。

      兰陵金氏素来是不缺银两的,何况还落了好名声,宗世皆道此女眼界非同常人。金玉华闻言扶额,花的又不是他们钱还白得乐善好施的名头,这便宜都占了自然嘴甜...

      不过世家弟子第一要事绝非随意挥霍银钱,金氏作为驻守兰陵的仙门大家,门下弟子皆是训练有素的修士,倒是护得一方百姓安宁。

      “如今世家弟子中备受瞩目的主要是仙门四大家族年轻弟子,世家公子榜排名靠前的蓝氏双璧尤甚,可谓世家弟子楷模。”
      机缘巧合之下,排名靠前的皆是金玉华的旧相识,听着绵绵讲这些非但没能兴奋万分反而能在心里吐槽传言有误,扯了手边大朵金星雪浪,一片一片漫无目的地摘下花瓣。

      绵绵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说到谁了?”

      “第四位,云梦江氏魏无羡。”

      金玉华挑眉“哥哥排第三莫不是靠脸...”

      “公子的确相貌堂堂,额,小姐怎么突然这么说?”

      “哎呀,接着说说第五是谁”“第五是云梦江氏的小公子,江澄...”

      面对绵绵疑惑的眼神,金玉华快速转移话题,总不能说哥哥应该打不过魏婴这种话吧,就是没来由的一种预感。

      她撑着手腕薄纱滑落至手肘处,腕处青绿的手链衬得肌肤越发雪白,仔细一看才发觉上面雕刻了小蛇的图腾,绵绵盯着看了许久,突然面露惊恐道“小姐,它怎么会动啊?!”

      少女随意看向绵绵指着的小蛇,丹唇掠起淡淡的弧度,似荼蘼盛至般明艳动人“你看错了~”

      “没有!它!它会吐信子!”绵绵吓得花容失色,直躲在金玉华身后。

      “好啦,它本来就是活的,你之前没仔细看罢了。”

      “那它咬人吗?”

      “你试试喽~”金玉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手伸到绵绵眼前吓唬她,碧水嚣张地吐着信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终于绵绵发现这家伙仗势欺人之后,气呼呼地看向金玉华“小姐!”

      “要胆子大些才好呢~”

      绵绵看惯了也就不那么害怕了,甚至明目张胆戳了戳懒洋洋的小青蛇,碧水打了个哈欠扭头换了个方向睡觉。
      “所以它就会吓唬人啊?真有意思”

      “她厉害着呢~”
      正如绵绵所言这个镯子除了会化形唬人,似乎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此时的金玉华全然不知母亲给的废物灵器会带来什么,略有些说反话的意味。

      风氏想从金夫人的孩子里抓走一个回去继承家业,嫡子金光善是不能放人的了,于是将目光全然放置在当年不惜召回抱山也要保全的女娃娃身上,她的命是风氏给的,迟早得回去继承家业。

      不好好修炼就要回去继承万贯家财,金玉华表示还有这种好事?人少钱多没关系,就凭入不敷出的医馆学堂和粥棚,金山银山她也能迟早搬空。

      “小姐回来时候那身棉麻衣裳别穿了,宗主吩咐今后穿兰陵金氏校服。”家主随侍的人端着金灿灿的衣料鱼贯而入,说话的语气天然带着几分骄傲,端进来的金氏校服衣襟袖口叠放处是大片雪白金星雪浪纹饰。

      “放着吧。”金玉华摆摆手,示意他们将衣服同风氏送过来堆得老高的浮光织云锦摞在一处,方才气焰不可一世的随侍眼睛都看直了,又赶着回去告诉金光善。晚间慈爱的老父亲问她是否不习惯金麟台的吃穿用度,她说
      “外祖母承诺不限制我的行踪,我会跟他们回朝歌。”

      “月儿,为父也不限制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样啊...”金玉华故作为难地沉思起来,仿佛再做很艰难的决断,而后气的金光善整夜整夜睡不好觉,他对面一言不发的小丫头忽的抬头看向他,笑容狡黠

      “父亲无需许诺任何事,因为阿月也不知明日自己作何想法。”

      金光善对这个女儿的感情很复杂,他亲手酿成了小女儿少小离家不得归的悲剧,总想着多补偿她一些的,可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淡漠,没有父女之情,连恨也不曾有半分。让人记下她的喜好,侍从道:

      “小姐作息规律,每日卯时练剑,辰时按您的吩咐学习礼仪直到戌时,衣食从不挑剔。”金光善诧异抱山散人究竟教会了她什么,不过及笄的小姑娘无欲无求,好吧,一件事情除外,她想要自由。

      天大的笑话,从金光善敲锣打鼓宣布找回女儿之时起,金玉华死也会是金麟台的鬼。至于在外漂泊自由自在的皓月散人,此后不会再有了。她会是金麟台引以为傲的抱山散人之徒,金氏再怎么疼爱她也不可能放纵嫡女做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任何事,所以一切止于替金麟台脸面贴金的名号。

      说起来金光善要留住她这事实在荒唐,毕竟女儿若是成婚前就过继到风氏就相当于金氏彻底吞并了金夫人母族远在朝歌全部的家产,是个人都觉得他会同意。

      他们的女儿生得太像年轻时的金夫人,年纪大些的金氏家仆几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确信,这是从前襁褓之中就被抱山散人带走的孩子,如假包换的金麟台嫡女。金光善有些恍惚,很多年以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喜欢的是风知意,不是风氏给出的十里红妆。

      一世风流的金宗主,有真心但不多,自认金夫人是他爱过的女子之最。金夫人自己则满不在乎,不能嫁给自己所爱之人,那么嫁给谁都一样,就连生下的孩子也只是作为妻子的义务,而不是爱上这个三心二意的狗男人。

      金玉华视觉
      金玉华,这是我才出生就入了宗祠的名字,美玉之华,明月生辉。于满园洁白如玉的金星雪浪这两个字也算应景,但是沾了金姓就有点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味。

      师父不喜欢兰陵纸醉金迷的富贵,连带着我三过家门而不入。再者,这已经不是师父嘴刁吃不惯的问题了,谁再说世家席面好吃我第一个砸死他!看着表面光鲜亮丽,实则食之无味。

      从出生到如今十四年,我住在金麟台的时日少之又少,但我那老父亲还是非常铺张地修建了揽月阁。朱墙黄瓦错落有致,金灿灿的瓦片正对着一弯新月,侍女恭敬地推开阁门,白玉地砖很是晃眼。对我来说这里只是暂时住所,多少有些华丽过头了...

      我同父母并不亲厚,但还是没办法看着金夫人的眼睛告诉她我更想和师兄一起走。

      十岁时师父在云深不知处讲学,青蘅夫人手把手教蓝忘机写字,我仰着头同她们讲,无需任何人握着我的手,我自己就能写出最漂亮的字。其实我也很想扑进母亲的怀里让她教我写字,但那些女修里,没有我娘...
      我踮着脚翻开了藏书阁一本又一本的藏书,熟练地模仿上面锋利的瘦金体。我娘常写的字体以笔为剑,纸墨间挥斥方遒,很是恣意。

      即便不能时常与见到我娘,透过气定神闲的笔墨,握着笔杆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傲骨。矛盾的是,见了雍容华贵的金夫人再去读她写下的笔墨,只觉满纸荒唐言。

      血脉相连,各有各的相处之道,在宗主老爹面前恃宠而骄目无王法、陪我娘礼佛插花、与兄长一同习剑切磋,十年如一日的不冷不淡。

      创世第一大姓风氏,抱山散人出家前所属家族,他们早早就推算好了我的存在,于是不容推拒地安排了我娘的婚约,只为等着多子多福之女降生。

      我又会被刀架在脖子上嫁给谁?不管是谁我都会恨死他的,就像我娘恨我爹一样。

      握住任何人的手我都能共情对方的喜怒哀乐,所以知晓金光善非常恶趣味,他不是忌惮风氏,是在等他夫人歇斯底里的回应,外面那些真心错付的女子于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相互折磨还要虚与蛇委,苦也!这种情愫在我知道哥哥也是包办婚约之时达到顶峰,我同他讲
      “哥哥我们逃吧!我可以赚钱养你。”

      忍俊不禁的美人伸手探到我脑袋上,指尖有点凉“阿月没发烧吧?”

      “难道哥哥也信那个多子多福的预言啊!”

      金子轩一直憋笑,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哈哈哈,你在怕这个~”

      “......不好笑”

      “我当然不信,阿月开开心心就好,有兄长在。”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笑时眉眼弯弯,眼底似有星辰坠落。

      “一看就是鸿门宴,我出去躲躲,有消息就捎到济善堂。”我今日没有义诊,但还是非常庄重地拍了拍着哥哥的肩膀。他非常无奈地给我让路,顺带被我搜刮了身上所有的钱。

      多亏了那个俊俏的小郎君,说是断发挡灾也不为过,外祖母回去后没再催着我到朝歌去,一连舒心了半月都没人找麻烦,我整日济善堂跑,方才开业的女子学堂因为读数不交学费倒发钱吸引了很多人,但因为不收男子饱受非议。这时候粥棚吃人嘴短的流民该派上用场了,吃饱喝足就去做学堂的护院,专门收拾来找茬的人。

      只是这钱着实不经花,毕竟养了一院子的姑娘教她们识字,学些安身立命之本。这些孩子个个勤奋好学,学医理的蕙质兰心,学修剑的文采武略不输男子,但愿我能教会她们今后不被困于方寸之间。

      本以为一切会平静到老死,非要事实哐哐打几巴掌才幡然醒悟,我自己不也是只教养的金丝雀?那高堂之上奉着血脉宗亲,于我,金宗主是慈父,于孟瑶,却又不配为人父。我与师尊非亲非故,却从会说话走路起一直跟着她,修剑道又学了一身医术,风餐露宿亦或是富贵荣华于我而言意义都不大。行医救人,一入此门,所有大夫都逃不过医者仁心四个字,涉及生死便是大事。

      哥哥生辰宴,依着兰陵金氏的惯例又是大摆筵席,我懒得逢迎宾客,才出了金麟台便遇到个少年被看门的侍卫为难。这群人惯会看人眼神捧高踩低,我朝那边走过去,却听见那少年说是是来认亲的。

      所以我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目前所知,虽是好大喜功了,但待人接物倒是颇具大家风范,传闻之中金宗主花名在外,但前来相认的这还是第一个。

      世人皆知金宗主惧内,所以至今明面上无人找来,这不是赶着来受委屈的吗?

      站在远处观察了一阵,那人生得白净乖巧,看样子不像骗人,只需取他一缕青丝,画张血符一验便知是否与我同根同源。
      素衣少年施礼,他说他叫,孟瑶。

      我朝他回礼,郑重其事地同他说“那儿就是龙潭虎穴,听我一句劝,别去。”

      他有些疑惑,我却不能看着他羊入虎口,可是他说,他母亲逝世,只有父亲可依靠了。没拦着他进去是我此生做过最错的决断。

      傍晚回去时,身后侍从领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全是我买的药材,金银玉器皆是俗物,我准备替哥哥制一道药膳做生辰礼,却听见侍女议论纷纷,说方才有一少年来认亲被父亲折辱。

      是孟瑶,我匆匆跑出去,还在长廊另一头就看见他被那人从高台上踹下去。情急之下,我纵身一跃从栏杆上翻了出去在孟瑶滚下台阶之前拉住他的手,抬头望向高处,逆着光看不清金光善是何面目,但我此刻真的对这个父亲很是失望。
      身后之人围追堵截趁着符咒制的烟雾,我背着孟瑶跑出了好远。

      “金姑娘,别管我了...”他浑身是血,连我肩膀上都沾到了许多,虚弱得说话声更小了。罪过罪过,我就该拦着他的!
      虎毒不食子,我爹竟要杀他!我背着他推开医馆的后院进去安排人将他藏好后,暴躁地追出去三两打趴下了为首之人,夺了他的佩剑同后面追来的侍卫交手。

      “大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刃流下,我极力克制着杀人的念头只砍伤了他们的手臂“那你们也别为难我,从哪来就滚回哪去。”

      习雪姑姑赶到之时我的确是有些体力不支,但打趴下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没想到她会一下子劈中我的后颈,沾了血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昏昏沉沉靠在她怀里,眼皮似有千金重。到底该怎么办,分明学了这么多济世救人之方,却救不了近在眼前的孟瑶,若是师父和师兄在就好了。

      心底的不安渐渐放大,我只是个形单影只的路人,与兰陵金氏格格不入,到了如今更为明显,我并不清楚姑姑意欲何为,只能扯着她的衣袖
      “放过他...”

      “阿月别怕,未完成之事夫人会助你。”姑姑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婉如玉,怀中有淡淡的迷迭香气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闭上眼只剩下一片黑暗。

      是梦,一月前我还是抱山散人座下四弟子,师父取名皓月。如今看来一切皆在师父她老人家意料之中,这经历确是如梦如幻,不过是及笄礼后一月,竟让我之前活了十五年的人生化作一场梦,醒来仍逃不过世俗的枷锁。

      师父向来不喜金银细软,我十五岁笄礼时,她竟予我一支缀满了朱翠的金步摇。

      那天夜里,屋内酒气醉人心脾,师父一袭青衣,斜倚着软榻,双手似白玉无瑕,一只玉臂撑着下巴的,另一只轻捻着玲珑剔透的白瓷酒器,盯着我似笑非笑“豆蔻梢头,拢鬓步摇青玉碾,岂不美哉?”

      世人皆以为抱山散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殊不知这神仙整日醉生梦死不知所云。即便有这样一个酒鬼师父,我还是不胜酒力,光是闻着酒气便眼花缭乱,快要站不住脚了。可她非要拉着我一道饮酒,她说“可知为何叫你如梦?”我饮了一口酒,昏昏沉沉的,茫然地对着她直摇头。

      “这十五年是我替你偷来的。”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眼花了的缘故,我头一回看见师父流泪。我揉了揉眼睛,再一看,的确没有什么眼泪,只看见她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

      “回去吧”她对我说,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正要关上她的房门,又听见她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我转过身看着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是说,回你真正的家,你明日就同晓星尘下山吧,你我师徒缘分以尽,不必再来问安了”

      欲伸手阖上门,话音一落,这门就随着她的法术自己关上了。我站在门外吹冷风,这话如雷贯耳,酒也醒差不多了。不是她说的前缘未尽?也不说清楚些,我推了推紧闭的房门,还被施法阖上了不让人进,于是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翌日,师父老人家果真没有见我,生杀决断,她素来决绝,不给人反驳的机会,必定是预谋已久的。

      她又要抛弃我了。

      我攒着手里的赤色剑鞘,除了茫然还是茫然,跟在师兄身后时不时回头望,那里并没有我所期盼的人。

      “真绝情。”

      恍惚间,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对着藏色师姐,师父也是这样闭门不见。

      晓星尘闭关,漫天的大雪将大地上的一切生气掩埋。我背着箩筐在山脚下的雪地里挖人参,最后竟依着血迹寻到了一对母子。母亲受了重伤,藏青色袄裙遍布大块大块的血迹,怀中之子约莫和我同岁,冻得小脸通红,穿这么单薄怎么看都不像这里长住之人,我呼出热气搓了搓手,解了羊绒大氅小跑着过去披给他们。

      昏昏沉沉的女子抬头我才看清容貌,跟挂在书房的画像神似,寻常人也到不了这地方,该不会是“藏色师姐?”
      她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红衣修士跌踵而至,一看就凶神恶煞的,剑刃上的血迹已结成了冰。我偷偷给师父传了纸符求救,自己则被人拎着领子带走了...

      修道之人连鬼神都没在怕的,六岁被温氏的人抓进不夜天地牢,我只是好奇地观察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个跟我同岁的男孩还发着高热,我翻遍了灵囊只找到先前磨成粉的柴胡,那人愣是一声不吭全咽下去。柴胡味苦,跟黄连有的一拼,他是真能忍。

      温氏家主温若寒,我以为多厉害的人物,也不怎么样,修炼太过急于求成。风氏半神血脉传女不传男,他消息倒是灵通,抓我过去掐着我的脖子要抽我的灵气,然后就走火入魔了。谋杀神嗣可是要遭天谴的,脖颈被得生疼,我顺了顺气,瞥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温老狗开始跟他讲条件,拉着师姐走的时候还大摇大摆顺了两筐灵芝。

      《素问》有言:脉率无序,脉形散乱,如雀啄食之状,是无神之脉。将死之人神气涣散,师姐情况不妙,一摸便是死脉。

      可她若命不久矣,魏婴该怎么办呢?

      师姐走的那日雪还未化,师徒二人闹得很不愉快。我扒在门边听见师父问她可有悔?

      “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无悔。”

      “那便去吧...”

      我不明白她们打的什么哑谜,我只知道魏婴恢复得很好。

      我们两个人吵吵闹闹着在院子里打雪仗,飘飞的雪花落在手心一碰就化,领口绒毛也附着薄薄的雪花。可惜后来山间隆冬再没堆起过那么厚的雪,我也没再见过魏婴。

      红炉小筑边上温着热酒,师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许多杏花酿,又嫌我温酒太慢,干脆拿起冷酒往嘴里灌,琼浆玉液带着杏花微甜的香气顺着嘴角流下。

      “这是她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埋在此处的酒...”

      “人都走了师父才煽情...”我噘着嘴,眉头扇起扇子添火。

      斜倚着软塌的女子松了手,酒瓶咕噜一下滚出好远“你日后若是嫁人,我得来,来讨杯喜酒...”

      “......”这是说的什么跟什么?

      果不其然那人说完这句就睡熟了,我收拾了满地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又替她老人家披了毯子才退出去。
      师兄一袭白衣同样出尘绝艳,言行无一不似书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同师父一样。金麟台一别,他要继续他的道,遵从本心,锄奸扶弱。

      我没有那么大志向,只希望少一些困于方寸的女子,但我似乎困在这座牢笼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走我的道。

      晚风吹动雪白花海来回跌宕起伏,抬头便见天朗气清,明月高悬苍穹之上,因缘际会总有定数,分别之际有如断线的风筝,乘风而去。

      “就此别过。”

      “珍重。”

      目送那道纯白身影于无边月夜渐远,泪滴无声滑落,人间之苦生死离别,不过如此。模糊的视线里白衣少年渐行渐远,我想叫住他,但是喉咙干渴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是又铺天盖地的黑暗,失重再次感袭来,我没了力气动弹,只想就此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的十分舒坦,四周安静极了,缓缓律动着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提醒着我,我还活着。再次睁开眼时,只听见一声惊呼“快来人啊!小姐醒了!”我抬眼看着推开揽月台的门,鱼贯而入的人,明晃晃的金星雪浪牡丹纹围绕在我周身,避开父亲母亲急切的目光,我看向习雪姑姑,她立马会意,给我倒了杯水。

      快渴死了,我接过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就一饮而尽。父亲坐在床前替我掖了掖被角。母亲也面色缓和了不少,出声安排侍女端上我喜欢的吃食。

      屏退众人,父亲单独留下来,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绪“月儿没有什么要与为父说吗?”

      说什么?说我为了孟瑶杀人之事?这不是没杀成嘛...

      “父亲此言何意?”我神色漠然,平静与他对视,叫人看不出差错。

      “月儿,你要记住你是兰陵金氏嫡女,当与为父一条心。”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锦盒“这是那批死士的令牌”

      不等他说完接下来的话,我飞速打翻了他想递给我的晦气东西,是金氏见不得光的死士,我瞪着他,“我不要”

      不用想也知道我磨光了我这父亲的好脾气,他压抑着怒意的样子属实有些可笑,想到他对孟瑶赶尽杀绝,又是对我疼爱有加的父亲,我止不住地犯恶心。

      “月儿好好休息,东西放在你这里,你可以随意处置。”他撕下面具拂袖而去,于人生空缺十四年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如今知晓了,心底止不住的失落。

      兰陵金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远不如跟着抱山散人居无定所来得逍遥快活,如若这就是既定的命运,我绝不轻易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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