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客》疏枝外

1、第一章

　　眼前是燎原之火。
　　火势难以遏制地蔓延，肆意地卷来，张狂地舔上她的裙摆。
　　凤清匍匐在火中，热浪扑面滚滚而来，直烧得她眼眶发烫，灼得她再难睁开双眼。

　　“姜成渝……”
　　她咬着牙，拼尽全力，便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来。
　　她中毒已深，如今好似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她的血肉，每一口都朝着心头啃。
　　她抬起眼来，哪怕是如此，她始终高高地抬起下颔。
　　她是凤族女帝，就算是死，也不能对着旁人低下头。
　　眼前火舌肆虐，她却丝毫不惧，浅金色的眸底隐现古老的凤凰图腾。眼角的泪腺酸涩，她极轻地眨了眨眼，不让泪水落下。

　　层层火焰之外，但见一人长身玉立，负手垂眸看着她。
　　“这妖毒不仅能使您的涅槃之期提前到来，还能让您在涅槃之后，神体不得重塑。”
　　还是如往日一般温和，可听来却含着切齿的恨意，凤清愣愣地望着他，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
　　凤清眸光微颤。
　　她坐直了身子，涅槃之火映在她眼底，将她眼尾的火纹映得更是艳丽。她的眼眸永远是那般明澈，眼角微挑，便是风华无双。

　　她苦笑出声，平日里娇俏婉转的声音，如今听来，只有无尽悲哀。
　　这便是她好好放在心上的人。
　　是她没能看清他的狼子野心，引狼入洞，真心相待，才会落得这般的下场。
　　火舌卷上来，叫嚣着要将她全然吞噬，涅槃之火灼烧之痛，妖毒啃噬血肉之痛一同席卷而来，她也只疼得浑身颤了颤，咬着牙撑住了。
　　可一旦想到姜成渝对她的欺瞒与背叛，她双眼就要疼得落下泪来。

　　涅槃之火将会烧尽她的血肉，烧入她的骸骨，将沾染的每一丝尘缘、每一缕尘埃，都烧得干干净净，毕生修为皆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妖毒侵入骨血，涅槃将无法正常进行，便也将就此为止。
　　神族没有前世今生，她再没有重临世间的机会，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仍存一丝希望——
　　若是能再临世间，重活一世……
　　可惜，她再没有这个这个机会。
　　她想着，缓然闭上了双眼。

　　*

　　再睁开双眼，眼前一片萧索。
　　窗外狂风阵阵，混着冰雪砸在窗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冷。这是她醒来时的第一感受。
　　就算身上的薄被盖了好几层，几乎要将她压得透不过起来，但是空气中的阴冷丝丝缕缕缠上来，冻得她直打哆嗦。

　　无妨，凤清想。她是凤族之人，凤族修习的功法属火，只要她运行真气……
　　提起真气运行大小周天这个想法固然是好，但是她一探才发觉，她这丹田之内莫说真气了，就连一丝一缕的灵气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从来都不疏于修行，虽说在凤族之中并非最强，但也不至于如此……
　　她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坐起身来。
　　先前周身的寒冷夺去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如今才算缓过神来，这地方也太过陌生了，在她的印象之中，自己从未到过这样的一个地方——
　　整个屋子里不过两张床榻，两套桌椅，处处都清简，却又干净，想来是有人时常打扫清理的。

　　她现在必须先弄清楚如今的形势，她身处何地，今夕又是何年。

　　她将身上的被褥拨开些许，才发现这被褥薄得可怕，棉絮都不剩多少了。
　　凤清环顾四周，恰见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绛色的衣裙，不远处的架子上，还挂着一件同色的披风。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她伸手想去拿起，但手伸到一半就顿住了，似是有些踟蹰。
　　这衣物瞧着老旧，不知道洗过多少次了，但是其上的针脚精细，就算有缝缝补补的痕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想来是有好好保护的。
　　也不知是不是为她准备的……

　　凤清思忖再三，终于还是拿起来，给自己换上了。
　　她总不能就这么穿着里衣，若是这屋子的主人怪罪下来，她好好赔罪，再赔件衣裳，应当不是大问题……

　　这天气冷得惊人。
　　凤族栖息的梧桐岛一年四季都是温和的气候，梧桐树高耸入云，数不清的枝丫层层叠叠在一起。凤清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里想必并非是梧桐岛。
　　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死了么？凤清心中有数不清的疑惑。床外风雪阵阵，她也不能这时候冲出去找个人来为她解疑。
　　凤清叹了口气，取了披风穿上。
　　只能等这间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她随意挑了个椅子坐下。这椅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又硬又冷，凤清乍一坐下，又是抖了抖。
　　她垂下眼眸去将衣裙理平整了，抬眼时，恰巧对上了屋中摆放的铜镜。
　　铜镜古旧，上头的花纹都磨去不少了，但镜面光滑清晰，确实符合这屋子里摆放的一切物什的规律。
　　可是，这面铜镜中映着的脸不是她的——
　　镜中的少女脸上毫无血色，瘦瘦小小的，书上所说的弱柳扶风不过如此，当真是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样。

　　作为凤族女帝，凤清容貌明艳动人，最为明丽的便是那双凤眸，斜斜上挑，眼角晕开几片火纹。
　　可如今她的这双眼，却是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远远瞧着，好似隔着一层雾，朦朦胧胧，又潋滟生光。
　　那如今镜子里映着的这姑娘，倒也是个清丽佳人。

　　她伸手轻触自己的脸颊，于是镜中人影也这么做了。
　　凤清秀眉一蹙，眸光一黯，呼吸都是一沉。
　　看起来，她这是借着旁人的身子重生了。

　　虽然曾经在凤族珍藏的古籍之中确然有类似的记载，当年瞧见了，不过当做是一桩异闻，一笑置之，但是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能够重临世间，自然是欢喜的，可凤族，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待风雪停了，她就要想个办法回家了。
　　哪怕女帝凤清早已在这世间消散，哪怕她如今不过是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她也要回去。
　　那是她割舍不下、断绝不了的念想。

　　*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才停了。
　　凤清醒来时天色尚早，这会儿外头已经全然暗了过去。
　　她正欲起身，忽闻脚步声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清脆若黄鹂般悦耳的声音——

　　“呸呸呸！绛雀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被人骗去后山林海受了重伤，如今还躺在屋子里，你们就这么咒她？还有没有良心了？”
　　“清清白白？”这会儿响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尖锐的刻薄劲儿，“该不是勾引姜家少爷不成，羞耻得无处可去，才在后山林海里自杀的吧？”
　　“对对对。”附和的人还不少，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还是嗓门最大的那个接着说了，“我说青雀，你也别这样吊着她的命了，咱们做妖奴的，身家都是主子的，你还把积蓄全拿去养绛雀了，之后哪儿撑得下去啊！”
　　“那也不关你们的事！再说了，绛雀的活也没落下过，我都帮她补上了！”
　　“如果不是你补上了，我们早把人抬出去埋掉，再上报给上头，再补个人进来了。”
　　“绛雀不会死的，她一定会好好的！”青雀几乎是哭着吼出来的， “与你们无关！”

　　外面的吵闹声太过清晰，任凭她想忽视，再怎么不愿去听旁人的家务事，这些字眼都不可避免、一字不落地落入她耳中。
　　凤清秀眉微微蹙了一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却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推开，少女站在门前，恰与凤清的眸光对上。
　　少女一袭青衣洗得发白，一头如黑色绸缎般的发简单地挽起，用一根木钗简单地固定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首饰的影子，肤色苍白，杏眸水润明亮，薄唇浅淡，身材瘦小，瞧着可怜极了。

　　突如其来的开门，使得屋内屋外的二人皆都愣住了。
　　凤清难免有些不知所措，这会儿坐在椅子上，连手要往哪儿摆都不知道了。

　　她前世身为凤族女君，哪里做过这种偷穿别人衣服被抓个正着的事儿。
　　她连忙站了起来，敛了眉眼双手交叠，正欲行礼解释缘由，声音却因少女眸中攒动的泪花梗在了喉间。
　　凤清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难道这件衣服于她而言十分重要？那自己该如何赔礼才恰当？

　　凤清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思考，少女却将手中的篓筐放在门口，而后快步而来。
　　她重重抿了抿唇。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先道歉再说。

　　可凤清却没能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她一句对不起的音节都没从喉间蹦出去，就被迎面而来的少女抱了个满怀。

　　这一瞬，脑海中所有错综复杂的想法皆都散了个干净，凤清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都僵硬得不行。
　　她从未被人这般抱着过，她的记忆之中，所有的人对她都必然是恭敬有加的，任何逾越规矩的事情，都是不能做的。
　　因此这瞬间，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只是脖颈那处的热气并着明显的水泽让她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一直僵着不知该怎么摆的双手慢慢地回抱住少女，又迟疑着轻轻拍拍她消瘦的背。
　　“绛雀，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凤清：“？”
　　她愣在原地，手都僵住了。

　　“你刚才……喊我什么？”
　　她醒来到现在都没说过话，这会儿说起话来，声音干涩，不甚熟练。
　　少女这才放开她，目光悲切，眼泪簌簌落下。
　　“你……不记得了？”她说，“我是青雀呀！”

　　方才听见的对话如洪流般再次涌入脑海之中，凤清只觉得有一瞬的窒息。
　　所以她这是借着一个小妖奴的躯体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