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再读琼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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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4年，6月12日，17:38
第一次看《情深深雨濛濛》时，我还在读小学一年级，当时只觉得无感。最近我竟突然被这部剧吸引，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时隔二十多年，连着通宵三天，我终于将它刷完了。
那代人的性格纯粹而热烈，青春像火焰一样恣意燃烧，将冷眼旁观的我也映照得心里暖融融的。相比之下，我们这代人早已习惯于被囚禁在书桌、工位、手机里，活动空间少得可怜，就连思维也屈服于冷酷理智的压迫之下，没有半点忠于内心的热血或冲动可言。我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变得越来越冰冷。之所以重刷这部剧，也许，我只是想稍微取点暖罢了。我渴望有某种疯狂而滚烫的东西，能将我那枷锁般的理智焚烧殆尽。
然而这剧并非我预想中那样无脑。看着看着，我从感叹逐渐感到佩服，琼瑶阿姨不愧是言情剧教母，值得学习的地方真的很多。
首先是人物塑造。我始终觉得，人设这种东西，就像数学几何证明一样，一旦初始要素定好了，剩下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任何故事的本质都是关于人性的思维实验，而不是简单地贴标签，更不能单纯以好人坏人论之。《情深深雨濛濛》里的每个人物，结合其生活背景来看，都是那样合乎逻辑，完全自圆其说，简直是逻辑思维强迫症者的福音。
例如依萍，从小生活在父亲和雪姨的打压之下，得不到任何庇护，因此，她变得极度敏锐，好强，浑身带刺，对任何人都充满了防备心和攻击性。
依萍的刺，是全剧最让我欣赏的地方，我欣赏她那一眼识破PUA的尖锐的智慧，以及坚决反PUA的锋利的勇气。
我身边也有这样一类“刺猬”，一个简单的相处都能把人伤得体无完肤。要说不讨厌那些刺，肯定是假的，但我知道，她们的刺是被残酷的生存环境打磨出来的，是她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长出来的，没有刺，她们就活不成。比起讨厌这些刺，也许，怜惜才更为恰当。
与依萍这个“刺猬”截然相反的角色是如萍，她是个高情商的大家闺秀。如果说依萍可以被比作林黛玉的话，那么，如萍可以被比作薛宝钗。奇怪的是，人们偏爱林黛玉往往远多于薛宝钗。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问题曾困惑我很久。难道大家不喜欢跟高情商的温柔小姐姐相处，反而皮痒痒，喜欢被牙尖嘴利的刻薄小姐姐怒怼么？
直到在学校和公司经历过几次现实版“宫斗”，我终于有了答案。遇见薛宝钗这类人时，一定要把警觉拉满——因为她让你舒服体面容易，让你不舒服、不体面也很容易。如果你不是她的长辈、上司、爱慕之人，而是她的同辈、同事、竞争对手，那么，她让你不舒服、不体面的概率会比较高。如萍对依萍和杜飞的种种行为都体现了这点。
相比之下，林黛玉和陆依萍这类人，与人相处全凭真性情，黛玉教香菱学诗，依萍帮可云治病，都是没有掺杂其他心思的。与她们这样的人相处时，人的内心反而能放松下来，就算偶尔被刺扎到，心里也明白，这是来自刺猬的亲昵。
说完女主说男主。曾经我一直以为，何书桓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言情剧渣男，但这次二刷发现，其实没这么简单。
他谦逊的性格，让我们很容易忽略他耀眼的家世，父母是外交官，在南京有大房子——南京可是当时的首都啊！这设定搁现在，不就等于在如今的北二环里拥有一套三路五纵的四合院且内设豪华泳池园林的高干子弟吗？这搁谁看了不迷糊？谁遇上了能忍住不变成雪姨或如萍倒贴上去呢？
再看他花钱的手笔。剧中，李副官拉黄包车的工钱是一块大洋一天，而在依萍工作的夜总会“大上海”，最低消费都要一杯酒五块大洋起步。换言之，一杯酒下肚，一周工资就没了。
杜飞第一次去“大上海”时，一见菜单，直呼这是“抢钱”。这才是普通人该有的正常反应。反观何书桓，自从遇见依萍以后，他每晚都去“大上海”消费。
这是个什么概念？
这就是说，他光是在“大上海”这个夜总会里，能把普通人辛苦打工一个月赚下来的钱，在一晚上的时间里，用一瓶酒加几碟小菜就花费掉。此外，在依萍下班后，他还会贴心地叫来豪华马车送她回家，每夜如此。豪华马车可比普通人力车贵多了，他却付得毫无压力。如此阔绰的富二代，其花心程度竟不高于贾宝玉，已经堪称童话了。
更何况，作为一名养尊处优的官二代，他能做到心性澄澈，为人谦卑，对任何陌生人都乐于见义勇为，甘冒生命危险为民请命，甚至敢赤手空拳地与持枪武装的汉奸军团硬碰硬。这哪里是简单的“渣男”设定啊，作者对他的偏爱之心都快溢出屏幕了。
所幸琼瑶笔下人无完人，从小生长在优渥家庭环境里的何书桓，因此会有过于自尊和过于理想主义等问题。在他乐于助人的背面，是他对依萍的过度干涉和控制，让依萍不得不拔掉自己全身的刺来迁就他。这是他的不完美之处。
但也正是这些不完美的人物塑造，让我深感琼瑶剧自有其魅力。
如今，人们似乎更喜欢看“圣人谈恋爱”——双洁，双强，血统高贵，从一而终，忠犬式男德文学……身为主角，绝不可有哪怕一丁点道德瑕疵。其苛刻程度，比起封建旧社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过于完美的人或事，反而会让人感到不真实，丧失代入感，从而有损阅读体验。难道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琼瑶剧塑造人物的另一个高明之处，在于它把人设的介绍全都融入在剧情里了，完全不依赖额外的、抽象的文字说明，是真的在用故事讲故事。介绍雪姨善于讨好司令，只需写她“在婚礼上模仿司令敬礼”这一个动作就够了；介绍佩姨的中途失宠落魄，只需写她破败拥挤的小房子里摆着一张漂亮的虎皮就够了；介绍何书桓有家世，不必让他秀豪宅，飙豪车，露名表（我没有在揶揄小四），或者夜总会上莫名其妙无脑耍大牌，高喊一声：“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我全请了。”而只需让看似平平无奇的他，被雪姨奉上精心准备的咖啡，再被几句隐蔽而恰当的恭维包围，这就足够让依萍在内的所有人——包括观众——看明白一切了。
毫不夸张地说，人物塑造的凝练与准确程度，能做到如《情深深雨濛濛》者，就算翻几千本几万本阿晋的言情，恐怕也难遇到一二。
除了人物塑造出彩以外，剧里的情感表达也非常充沛。琼瑶阿姨让我领悟到了什么叫“重复就是力量”，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对“雨”这种天气的反复利用。依萍和何书桓第一次相遇是在暴雨中，之后多次吵架或者和好也是在雨天里。雨像一种无声的情感宣泄，一次又一次出现，并且层层递进，将主角与观众的情感一步步推向高潮。这招实在太过有效，以至于后来我一看到剧里天阴打雷就胃疼，知道琼瑶阿姨又要开虐了。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何书桓发着高烧，淋着雨，稀里糊涂往依萍家走的那段：“下雨的日子，就是我跟依萍的日子，下雨就是老天爷在提醒我……男子汉大丈夫，说道歉就道歉，很简单，很简单的！我要去找依萍……怎么走了老半天都走不到？[1]”真的是又让人心疼又好笑。
除了雨以外，歌曲也是琼瑶阿姨巧妙表达人物情感的手段。依萍在大上海唱的歌，几乎每集都不重样，歌词不仅音韵考究，而且十分切合人物当时的心境。一些不便于直言的情愫，依萍通过歌曲传达给了何书桓，也传达给了我们观众。
歌曲不仅是传情达意的小工具。在全剧最后，琼瑶阿姨借依萍之口，来了一段“商女亦知亡国恨”的解说，逻辑很妙，让我们看到了她坚守与照顾后方的无奈与不易。接着，依萍唱了那首《离别的车站》，将歌曲所能带来的情感体验又推向了新的一层高度。这样全面铺开的、多重感官一并调动起来的情感渲染，让我无处可逃，只能被其深深感染。
说完人物塑造和情感塑造，再说剧情本身的一个亮点，那就是战争——记得第一次看《情深深雨濛濛》时，我很不喜欢后期的战争剧情，一来是觉得琼瑶阿姨确实不擅长战争场面的塑造，二来是自己对战争这个东西本身就很排斥。现在看来，战争这段剧情转折其实很妙，它把细小的、细腻的爱情故事，突然抛入到一个浩渺的、宏大的背景里，如此强烈的反差对比，不仅增加了故事的层次和深度，也能引人思考更多。
我想象着自己像如萍一样，在人生最绝望最迷茫的时候，被卷入爱国者游行的队伍里，听众人呼吁救国的呐喊声震彻天际。彼时，华夏大地生灵涂炭，亡国危机近在咫尺，每个人都不得不背水一战，以阻止自己的家乡成为下一个南京……
此时再回到现实，看日常琐碎的工作中大家互踢皮球，看亲人间为争夺一笔小小的遗产撕破嘴脸，看自己漂泊异乡，与年迈的父母分离，看婚后沉重的房贷与未来的失业危机……它们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啊！
这个时代没有赋予我们沉重的家国责任，大家照顾好自己就够了。也正因如此，我想，只要彼岸掷来的刺刀还没有捅穿我的心脏，干净的水和粮食还能照常进我肚子里，我就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像一团烈火一样，热烈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再读琼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