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异类》纸意画冰

1、第一章

　　我经常彻夜难眠，或者整宿整宿的做梦，不是梦见过去，而是梦见未来。虽然只有零碎画面，却足以让我窥伺天机，自我从甘渊脱去草木之胎，修成人形，收归娥皇之下，只为一个使命而活，守护雪花木之源，雪花木乃上古灵石，天界罕有，凡人得去，免去苦修，即可飞升上神，不费吹灰之力。此石为四海八荒所觊觎，不在少数。我不敢一刻怠误，矜矜业业加持固守，日夜难寝。怎奈敌暗我明，不曾想到有天会失守于雪月冷泉，我顺着木纳残留的灵息，一路追至九嶷山，将偷盗的罪魁祸首封禁于此，那是一只上古麒麟，从它那一身纯粹如琉璃的金蓝鳞片能够看出，修为不低，至少过万年，它的颈部有一个猩红血印，是灵兽的证明。灵兽在被收服前叫灵物，收服之后生死从主，在遇到极致危险之时不得不以命相抵，换取苦主的一时平安。我不禁心生怜悯，摸了摸它一身柔软的鬃毛，问：“你的主人是谁？”
　　它没有回应，闭上眼视死如归。
　　我再问它：“可是你主人让你这么做的？”
　　它还是没有回应。
　　我感受到它内心的悲戚，叹了口气，大概了解了，这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奇宠。最终利用了这座山的灵力，让它长眠于此，永远不要醒来。
　　我并非杀了它，也不可能这么做。我生来与梦结缘，能预知未来，窥探他人梦境以及共情他人情感。怎奈我资质愚钝，灵力修为过浅，大多时候无法理解他人的情感，何故而悲，何故而喜，一窍不通，只能顺着他们脑海中的画面寻找线索。
　　湘君？
　　定是这只上古麒麟的主人。
　　未知世间险恶的我，第一次知道除了娥皇殿以外的男神仙。虽然我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男性，但初修人形，涉世不深，当时对男女概念极为模糊，在得知他确切的位置之后，不知死活地追了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凡间，许多新鲜热闹的事物动容了我，繁花江景美不胜收，使我留连于此。
　　天界冷清，少了尘世的烟火气，若有机会，定要游历一番，但我始终牢记此行下凡的目的，没有稍加停留片刻。
　　待我找到那名叫湘君的少年……说实话，虽然他在天界名气不小，粉丝特别多，尤其是男粉，但见到本尊后，真有点不太敢相信。
　　他身上的灵力隐藏得极好，不仔细分辨，真感觉不出来，远远一看，和普通的人类少年别无二致。我观察了许久，他的身形体量在两界中都算拔高出众的了，再加上眉眼中无意透露的桀骜，与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想必日后定差不到哪里去。
　　他摇着扇子，在草亭子底下钻研古书，眉头紧皱，都快挤死一只蚊子了，我走上前去，趁他不留意，抢过他手中的古书。
　　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他有点猝不及防，待看清我的脸后，了然于心，全无慌张之意，甚至开始和我唠嗑起来。
　　湘君：“镇上的木莲冻听说特别好吃，下午的时候去吃了一碗，味道还不错。听说危蕤上神的真身是木莲，不知道吃起来味道怎么样。”
　　我当时还年轻……其实也有三千年的修为了，但是严格按照神仙年龄来算的话，嫩得就像刚冒芽的竹笋尖，再加上此前从未经历过任何人情世故，掐爆我脑袋都想不出这小子居然在调戏我。我还正儿八经的和他解释说：“你记错了，我的真身是九死还魂草。”
　　那小子不要脸地大笑起来，“有趣。”
　　我不再搭理他，心想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转而研究手里的古书。这古书是本实验记录，具体著作人失考久已，里面记载的全是有关“木纳”的内容，此前湘君全神贯注盯着的那一页让我目露惊诧。
　　“你想……毁了雪花木？”
　　我低声的质问，湘君不置可否。
　　在柔和的月色下，闻风而动的竹林竟一点儿声也没有，安静的吓人，夜半不由浑身寒浸浸了起来，天地苍寂。
　　“为什么？”
　　我完全捉摸不透，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湘君似乎无意解答我的疑惑，只说：“危蕤，此事与你无关，休再插手。”
　　……
　　至此，我再想不起别的了。我的记忆是残损的，如同我预知未来的梦境一般，由看似关联实际毫无关系的碎片累叠而成，支离破碎的拼接起来，怎么看都奇怪。
　　后来的事都是娥皇亲口告诉我的，我和湘君在人界大打出手，灵力肆虐，摧毁万物生灵，引起了守界士兵的注意，最终惊动了昆仑山那位天尊大人，派遣座下仙童白鹤童子前往制止，并将我们押送回昆仑山，静候问处。
　　我在山顶的囚困之地清醒过后，见过这位白鹤童子一面，是个小男孩模样，脖子上的挂绳吊了个冰飘兰花玉珠，生得有几分机灵，身边跟了两只丹顶仙鹤，一身青衣飘飘然，随山风舞动。
　　若不是见过他真身，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现在那个玩游戏只打辅助的小学生居然和他是同一个人……不，神仙！
　　他眯起一双大眼睛打量了我好久，又摇了摇头，十足一副小大人模样，尽管语气平稳，但说出来还是那个稚嫩的调调，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一把。
　　白鹤童子：“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雪花灵石早已分崩离析，碎裂成无数块，随之散落尘世各地，现如今你守护的灵石只是其中一块碎石残片，天尊的意思是丢了就丢了，今天放你出来将功赎罪，命你将散落各地的雪花木碎片全部收集，否则一日不得重回天界。”
　　……嗯，要搁现在，还真有那么几分小干部的味道！
　　我欣然接受，并在离开之际向白鹤童子提出一个要求。
　　白鹤童子很是不解，歪着头说：“你要见湘君？”
　　我点了点头。
　　他双手抱胸，郑重其事道：“那不行，他被处以极刑，跳落诛仙台，魂飞魄散了。”
　　我只好作罢，没有再去深入了解，他放我出囚困之地，随他前往玉虚宫。
　　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想来我话少，他甚感无趣地连连打呵欠，揉了揉眼角挤出的泪水，很像我在娥皇殿前喂食的小奶猫。在过清溪天桥时，大概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不忍地说：“你就那么想见湘君？”
　　是啊！我想见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灵兽帮他盗走雪花木灵石，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毁了雪花木。
　　白鹤童子说：“其实吧！他还没死。”
　　什么？
　　他突然蹦出个足以让当时的我震惊到大脑死机的消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就僵站在那儿，嘣了好久才嘣出一句：“什么……意思？”
　　他见我有点受刺激过度，犹犹豫豫，补了一句：“此事只有我和天尊知道，应该说他还没死全！”
　　原来，湘君被押送诛仙台后跳落，体内灵器感应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出于自救的本能，燃烧宿主体内最后的灵力，强制启动，反向吸收宿主的残魂，勉强算是躲过了一劫，肉身虽灭，至少没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现如今，那灵器带着他的残魂下界转世投胎去了，白鹤童子将此事禀告天尊，天尊一如往常般顺其自然，没有多加干预之意。
　　要知道，灵器被收服之时，会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与灵兽一样，随主人召唤使用，平时寄宿在体内，以自身灵力供养，当感知主人遇到无法抵御的危险之时，两者被迫强行启动，以最大限度保护宿主，躲避危害。
　　我疑惑道：“启动诛仙台要先祭祀灵器，灵兽可不献祭只因诛仙台里面强大的灵压能诛杀一切生灵，没有规定，当时很明显开启了诛仙台，那他身上怎么会有另外的灵器？”
　　白鹤童子：“他的灵器可不止一件，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按道理来说，灵器和灵兽每个神仙只能各持一样，且需记录在编制内，并非不能拥有第二件灵器或灵兽，只因同时拥有，久而久之，灵器和灵兽间容易产生排斥反应，反噬宿主，所以，天界才定立此项规定。若果真如此，只能证明湘君平时卧虎藏龙，实际道行远超寻常，能被你们折磨得灰飞烟灭，属实出于自愿，是个强人！
　　怎奈我毫无与他私斗的记忆，所有精彩描述皆是出自娥皇之口。要真是这么强的人，就我这点小修为，完全打不过啊！

　　到达玉虚宫前，我内心是做过设想的，必定气派辉煌，仙气渺渺，绝世外桃源之境，天界只可昆仑有，上天下地难得几回闻！
　　等我真正到了见识过后，还是被震撼得五体投地，只觉身临其境，自己渺小如尘埃，不足一提。
　　琉璃为瓦，黄金铺地，玉石砌阶，殿门前，流水山石，还栽种了株万年红梅。刚靠近，那株红梅的树灵开口说话，声音苍劲遥远：“请出示玉牌。”
　　白鹤童子摘下腰间玉佩，放进树洞，然后从树洞里拿出一本《来访登造册》，让我签字画押，感觉有点像在签卖身契似的，连同脚底下踩着的玉阶生怕碰出纹裂，尽管这是天界独有的昆仑硬玉，普通灵器攻击都难以在上面留下痕迹，但我还是担惊受怕的。
　　可能是长年工作环境影响，当时我对玉石一类十分敏感，忍不住多看两眼，要是按现在翡翠行内标准来评判，这数千玉阶基本都达到高冰玻种水，阳光底下真如一汪流泻而下的清水，再加上地处峰顶，云遮雾绕，都不好意思说这是劳民伤财了，只能说是鬼斧神工，非人力可强，这堪比阿房宫的气势，楼宇环绕的，若真以人力为之，恐怕连地基都打不完。
　　时隔多年，就算清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也不由再次感到震撼，和这里相比，娥皇殿连作这座山脚下的乡间小破庙都配不上。
　　此刻我就像刚放完牛进城的农民似的，就差流口水了。
　　白鹤童子理解这种反应，他说：“我刚来也和你一样，见惯了你会发现也就那样。”
　　我苦笑，恐怕即将下凡收集雪花木碎片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做不到“见惯”了这座玉虚宫。
　　那红梅树灵端详了一眼册子，打开身后殿门。两扇沉重的寻木门向后缓缓移动出一条裂缝，从裂缝里漏出的金光快刺瞎了我的眼睛，走进木门的时候都睁不开眼了，到了大殿中央适应了好久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拜见天尊。”
　　我跟着白鹤童子行礼下跪，头都不敢抬。
　　天尊他老人家的声音如磬磬钟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茫茫浩渺中的平和庄重震撼人心，却又令人抓不住。
　　“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依旧不敢直视前方。白鹤童子向他禀告近来发生之事，天尊倚在上座，姿态慵懒，却周身散发出普度众生的悲悯气息，无形中，让我倍感迫压，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话：大块初分一炁浑，先天先地独为尊。
　　灵力修为饱和，逼近临界时，遵循天地运行的规律，一切化为炁。也就是说，灵力修行分为五个阶段：悟道、生莲、玉清、无相和大道，任何一个阶段都能修炼成炁，因为灵力中大多掺含杂质，炁就是净化剔除灵力中所有的杂质，达到至朴至纯之境，修炼条件非常严苛，光天界我所知道灵力到炁境的，不超过个位数。眼前这位元始天尊是自开天辟地以来，首位炁大成者，无人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白鹤童子暂且先告一段落，进入正题。
　　“天尊，您上回命我去招摇之山寻迷穀，没寻到。”白鹤童子说：“山上所有的迷穀神木一夜间全部枯死。”
　　天尊轻叹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先别管，本座已让黄天化去调查。”
　　白鹤童子：“迷穀本是为寻灵石之用，若无此物，如何寻找失散各地的碎片？”
　　“这个嘛……”天尊寻思片刻，命人呈上一个木盒，递到我面前。
　　木盒里放了块小无事牌，让我收下。天尊说：“危蕤，此后你将这玉牌戴身上，能帮助你准确探测雪花木灵石的所在方位。稍后我会让白鹤童子给你一张图，里面记录了这些年来雪花木灵石频繁出现的地点，这样也可以让你省些功夫，早一日收集完整，重回天界。”
　　我低头合手，“谢过天尊。”
　　然后，我回去随便找了根绳子和顶珠，系上无事牌挂脖子上，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向娥皇道别，娥皇一向明艳的面容竟笼罩上一层隐隐的担忧，斥道：“天尊做事也太不靠谱了些，让你一个人去，得面对多少危险啊。”
　　我安慰她说：“您不用担心，我能应付得来，何况是我失职在先，本应由我寻回，天尊宽宏大量，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已是感激不尽。”
　　虽如此说，到底心里还是没底。
　　“唉！”娥皇重重叹了口气，很是不舍地说：“这老狐狸真会算计，丢了一小块灵石借机让你寻回所有，你先去吧，在下面有任何事情，记得和我联系。”
　　我先谢过娥皇好意，往南天门去了。自此踏上了长达数百年的寻石之旅。
　　我的梦，也在这一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