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
冬天的雪化得一泻千里。今年春天的小羊出生了。沢田纲吉在山脊上行走，脚下是多次山崩显现出的原石面，人不让狗在这里乱跑，碎石会把它们的爪子划破，不过经过了大猫爪垫的缓冲，踩在上面只感到有一点凹凸不平。当他从山脊上向下望，用异种的眼睛寻找动物，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成羊身边跟着幼犊，雌白尾鹿带着幼鹿。雄性白尾鹿能看见几只，沢田纲吉从它们上面走过，步伐更加小心了一点。
还没有解角的雄鹿见到大猫很可能会上来一顿打，虽然沢田纲吉要拔腿就跑也不是跑不掉……至于云雀，他已经上去揍过了。说到这个就让猫头疼，沢田纲吉抖了抖耳朵，找了一窝枯草躺下，大猫打不过雄鹿很正常，只需要打得过老弱病残就好。云雀恭弥身上不止一次被大型有蹄类的角剐过，那一块皮都会潦草地翻起来，血在金黑色毛皮上不明显，但是血腥味在大猫鼻子里面明显得不行。
还有一次云雀在外面几天没回来之后，沢田纲吉才在水源边碰见他，他脖颈上有鹿角的穿刺伤，主要是腰被踩了好几下，行走变得困难起来，不过脊椎没有断。刚受伤的时候云雀在谷底躺了一整天，等他能够行动的时候，从雪里面扒出存粮，吃完睡觉，躺在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身上的外伤顺利结痂，没有腐烂生蛆。
云雀好像比普通的猫更容易恢复，他身上受过那么多外伤，能看出来的疤只有浅浅几条，伤口会很快愈合，长出毛皮，大概他不会打架打着打秃了。
不过尽管没有让云雀学会别对着强者兴奋，沢田纲吉至少教会了他要怎么样养伤。
这么接近死亡，是足够让大猫害怕的，他们是异种，不过是稍微强大的猫而已，他们也害怕被鹿角刺穿上颚，狩猎的犬齿全部折断，蹄子带着全部体重把大猫踩得像一块破布，骨茬穿出皮毛碎骨裂在肉里。
云雀恭弥不害怕，再接近死亡他都没有害怕，小幅度地甩动长尾巴，瞳孔收紧，肩高过野草，肉垫在空中张开露出弯钩状的尖爪，直到兽群在他面前落荒而逃，公山羊高高跃起，牡鹿踩踏枯枝败叶。
沢田纲吉把爪子收回来揣着，他想，云雀恭弥如果不是一介狂徒，就是雪原上的王。
云雀恭弥在山麓的草丛里趴着，他皮毛的颜色太鲜艳，就算在春草里，金色也鲜艳得要命。沢田纲吉走到他身边，在裸岩上趴下来。这个位置俯瞰着中午的铁路营地，黑色的车辆在闪闪发光，营地树立起了很多灰白色的建筑，灰色墙，褐色红色的屋顶，剪凿得与群山完全两样，随后人群分散开，这个角度越过重重的人群，只能看见模糊的景象。
沢田纲吉动了动耳朵，他听见云雀在说话，在牙齿间轻声念的是人类的语言。沢田纲吉看见两排人中间，一个人正牵着一只大猫，大猫从车上跳下来，金色的皮毛在日光下流淌，在雪化之后黑褐色的土壤。
云雀恭弥站起来了，他的瞳孔在白昼下剧烈收缩，已经变成灰蓝色的双眼静默而冰冷。
“那是什么？”沢田纲吉注视着那只看起来像大猫的生物。
它走在人的脚边落后半步的地方，可以明显感觉到人抬起的手和它低垂的脖子间有什么东西牵拉着。
“那是宠物。”云雀回答他，“猎猫，人的宠物。”
在云雀恭弥最早最深的记忆里，世界并不是沢田纲吉所认为的那个样子。
他和很多只猫在一起，互相可以看见，但都隔着细细的铁丝网，尽力伸出爪子也只能探出爪尖，牙齿咬上去也只能磕在铁丝网上打滑。他们还是小猫，被每只猫一个笼子隔开，作用是防止他们撕打。幼小的猫对于身边的一切活物都有攻击欲望。
如果没有铁丝网，他们会努力咬死对方。把对手折磨死之后又涌上来不可避免的饥饿感，把败者的尸体吃掉。云雀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是他在心里就翻涌着的本能。他被关在笼子里，一直听见的就是人类在说话，同类也说话，隔着铁栏杆互相辱骂，发出沉重的吼叫，每一只都怒不可遏。他趴在笼子里面，怀抱着好奇和探究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他是唯一一只没有参与进互相隔网抓挠游戏的小猫。
当有人尝试把两只小猫放在一起的时候，云雀咬死了面前这个动物，并且吃肉，人类在他刚开始吃的时候就把肉抢走了，于是他第一次愤怒，怒气冲天地用爪子抓笼。
从那天以后，他转进一个大笼子，用活食从头上扔下来喂他。把他放进大笼舍，笼舍里面有时有大狗、猫还有异种，因为咬住这只异种的时候它喉咙里发出了清晰的能听懂的声音。怪物的小孩。每天都站在笼子外的人告诉他，要变成人形去吃猎物。每一次都这么说，如果这样做了，猎物就不会被拿走。每天他还把煮好的肉浸上鲜血面对面地喂猫。
房间外面有很多人。人越来越多了。云雀恭弥非常讨厌人。他有时直接扑到笼子壁上，不过只是发泄而已，因为不会把人吓跑，反而发出更大的，非常响亮让猫讨厌的声音。对了，还有一次放进笼子里的是人，云雀照样把人给撕碎了，整个过程他没有什么兴致，到最后准备吃肉的时候也没有兴致，那个人在敲笼壁。
停下，向后退，回去。你做得很好。谢谢大家赏脸来捧场。
云雀把肉放下，爪子踩过肉和血，留下一串血梅花，他灰蓝色的眼睛静默地倒映着高谈阔论的人群，欢快与热烈在人群中高高飞速展翅打旋。
他感觉到人群十分恶心。
他们把活动范围越来越向山中移动，从山麓那边吹来带着血腥味的风，沢田纲吉登上山远眺，他看见了大宰杀，人类守卫羊群和牛群，当大猫来的时候牛羊和狗一起向人的方向跑去，只是在这一天被一起屠宰。牛羊内脏被扔到了草地的远处填埋，等到这个血肉堆微微腐烂，味道变得非常鲜美。
用人形去闻平时吃的内脏和鲜血充沛的肉，反而会感到令人厌恶的腥臭。
狐狸在第一个夜晚就来了，狼已经发现了这里，老鼠在白天大快朵颐，乌鸦一直在占据席位，收尸的大鸟远道而来，张着翅膀互相推搡。
沢田纲吉在夜色里走过来。狐狸匆忙掉尾跑掉，乌鸦飞起，夜晚声音响亮。他在泥泞中绕路而行，后爪踩前爪印走过枯草和春草，一直认真地嗅闻风中的痕迹，沢田纲吉的眼睛瞳孔收紧，这是紧张的大猫。他绕了一圈进行检查，没有闻到毒药的味道。
远方营地烧天的灯火。
云雀恭弥在走上平原之前就停下脚步了，现在穿过黑夜往那里看，能够看见金色的一点在山脚下。沢田纲吉转回头去。
有时候沢田纲吉要走到比较危险的地方，云雀恭弥一反大猫天性的孤独，都会跟在他身后能够碰到尾巴的地方。云雀恭弥都会在身后护卫他。
用词是护卫没错，他的下颚绷紧，眼睛收缩，于是虹膜从灰变蓝，是虹膜纤维拉伸之后显露出的颜色。云雀恭弥不希望他遇到危险，所以在他身后十分认真。当沢田纲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会觉得心里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异种的语言里也没有描述，于是他停下，用脸蹭蹭云雀的脸，尾巴向他身上贴着，搭在云雀的腰凹上。云雀的尾巴甩上来缠住他的。
灯火在雪原的大地上点燃。
沢田纲吉向群山的深处逃跑。他要回到群山里面，才能把身后的猎狗摆脱开来。狗的耐力比猫好。后面有人在骑马跟着，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放枪。他离人群太近了，所以被追捕是应当的。只要今天能跑掉就好。除此之外，沢田纲吉唯一留存的疑问是。
云雀去哪里了？
沢田纲吉听到了风的声音。他回头，看见了一片金黄色的豹纹。
人类放开了那只宠物的绳子，现在他加入追逐，越过了犬群，跳上裸岩，一口咬在沢田纲吉的后腰。攻击脊椎。下一口对准后腿。
沢田纲吉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吼声，瞳孔剧烈收缩。他纵身向上跳，往悬崖高处去。
野生的大猫在吼叫和示弱之下会斟酌停止攻击。沢田纲吉咆哮，张开爪子。这只宠物只会变得更兴奋，口腔张开更大，露出上下的尖牙。
这大概是雪原上的猫被云雀恭弥咬住的感受。沢田纲吉的爪子在裸岩上过去。他第一次见到云雀的时候云雀根本凶不起来，其实他们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架。沢田纲吉肩胛骨上被咬开的地方一直在流血。这是悬崖边上。
它突然停下，扭转过头，看着上面······沢田纲吉一下扑上去，撞在它身侧，把它往悬崖边上撞，大猫咬住了他的肩膀，刚刚咬过的地方。很疼没错。沢田纲吉和它一起从悬崖上掉下去。
他从风中闻到了云雀的味道，云雀已经离他很近了。
眼睛里是雪原宛如一望无际的蓝天。
他们摔落悬崖都没有死。
雪原上的大猫很擅长跌落，沢田纲吉从头到尾都很清醒。那只猫虽然被摔得瞳孔放大，爪子缓慢摆动，但也没有松口。肩胛被一对牙齿卡住，沢田纲吉走不开。
他看见了云雀恭弥，从山石上跳下来。云雀踩着碎石走过来，低头咬住那只猫的脸，沢田纲吉刚想说什么，听见一阵清脆的碎骨声和哀鸣，云雀咬住他后颈一把提他起来。
“走吧。”
云雀把那只猫的下颚骨咬碎了。
青翠的草地上流淌着的血，沢田纲吉有点站不起来，云雀扯着他脖子走，翻过山坡再过河，犬吠声到处都是，云雀在冰缝里把他放下来，站在洞口，尾巴微微提起。
他从远方过来，越过高墙，穿过铁路。他咬死了自己的驯养者，于是被低价脱手到雪山以东。他走进荒原，避开抓捕队伍，风声里听见人的谈话，他是驯化多代的猎猫，不可能在野外独立生存，所以聚居地要提高警惕，栓好狗，家家配备报警钟，一晚五次巡逻。
他在走风的路，走鲜血遍地的路。
云雀恭弥侧头往回看了沢田纲吉一眼，他已经能站直了。云雀甩了一下尾巴，勾住对方的尾巴尖又滑开。
他在山巅看着沢田纲吉把那只猎猫推入绝境，就好像在杀死他一样。云雀恭弥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一点，猎猫被饲养着，被固定地改写性格和能力。云雀从来没有从猎猫的嘴里听过一句可以被理解的语言。他是猎猫中的异类，想要走进荒原。许多猎猫只想回到主人身边。咬碎了下颚，那只猫大概没有办法合拢嘴了。
如果是云雀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云雀的尾巴尖跳了一下，他感觉到，沢田纲吉不会把他喉咙咬断给个痛快，大概还会努力养着他。沢田纲吉有一种超出本能的温柔，对他是这样。
云雀恭弥在野生的异种之中也是个怪物，他不在任何一个族群中间，天性孤独。
沢田纲吉接受了他。
远方传来一声枪响。
“猎猫也只是宠物而已。异种是穷途末路的动物。”
那个人带着猎猫，腰上有金刀，他会在雪山之下暂住，视察这项工程的进展。雪化彻底，春暖花开之后，铁路会继续延伸。雪原的每个方向都是城市，只有越来越多的人。
——END——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