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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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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孩子,我说你越成长就越会生出叛逆师门之心,自此离经叛道,一发不可收拾,你可信?”
郁北一身滔天的戾气,数九寒冬,他赤着脊骨,手紧紧握着一柄剑随簌簌北风一同破空扬雪。
尹松韵解下狐裘裹在郁北身上,一把把小小一团的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一愣,直戳戳硬成了一团雪疙瘩。
尹松韵伸手捋了捋少年乱成一团的头发,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把那团鸡窝揉搓的更乱了,还是便施施然收了手,权当无事发生。
“你欲望太深,你其实根本不爱剑,甚至不爱你自己,数九的大雪天光着身子往外头钻你是想寒碜为师没给你添冬衣?”
郁北雪绒绒的小脑袋一抖,顿时憋了一脸引而不发的怨愤,一对圆眼连冻带气红彤彤的一片,像只忍辱负重的幼兽。
他听他师傅叹了口气。
尹松韵步子很稳,抱着郁北走在漫漫雪原中,头顶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样的落了人满身满头,给了郁北零星一点的微妙安全感。
尹松韵声音自郁北四平八稳的响起,他“尝试放下你的欲望,试试又不要银子,你生下来不是为了仇恨谁,也不是为了扎根于哪片土壤毒死所有人的。”
他说教平板的像在背经,说的话却又不大像什么人话……大抵是性格使然。
郁北被“超度”得眨了眨眼,眼眶越来越红,像极了一只受气的委屈包子。
尹松韵丝毫没管他怀里小徒弟到底什么反应,放完屁就溜,健步如飞的回到了他的小院外,不紧不慢单手拖着郁北打开宅院的大门,穿过院内颇有雅趣的景造进了被碳火烧的暖烘烘的室内。
郁北眼眶简直红得要滴血了——他那混账师父就没亲自给他分配过煤炭。
尹松韵把他放在室内的一张美人榻上,把郁北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把玩似得捏了捏他的指关节——那儿还有个裂口,一捏就往外洇血。
两只手对比极其惨烈,尹松韵的手指骨肉匀停、指骨分明、白皙细腻,看着像一件名贵瓷器,称得上是件艺术品。
郁北的手则满是裂口冻疮、磨出的血泡、不慎伤到自己留下的刀伤熙熙攘攘的挤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那手活活比尹松韵的手小了一整圈,骨肉虚张,狰狞得很不是地方,看着非但不让人害怕,反倒要开始心疼起这双手的主人来。
郁北眼眶又红了点,眼珠上蒙了层雾蒙蒙的通透水泽,他好像连哭都不会,眼泪只会在眼眶里打转,作势就要抽出自己的手。
姓尹的混账压根没打算松开,细皮白肉的一捏,他小徒弟就只能委屈屈的被摁着麻筋动弹不得了。
尹松韵清了清嗓子,开始为他之前的混账行径找补。
“唔,这事说不是故意逗你连为师自己都不信,不过一开始确实是仆役忘给你送碳火,后来听说你当时二话不说披件单衣就去后山大雪窝子里练剑,为师就起了点调侃的意味。”
“我当时就想‘嘿?这小子怎么这么轴,连飞封燕书给我都不肯,我倒要看看这小兔崽子能坚持几天’。”
“为师本着这个念头天天盯着你,发现你还真就这么轴,后来被昆仑山踏雪无痕喊走叙旧去了,忘了还有你这个小不点。”
“这不刚回来,兰琴告诉我你天天去后山练剑,他急得不行,说你这两天单衣也不穿了直接光着上身往后山扎,他拦都拦不住,给你送碳火你宁可堆那儿也不烧一块。”
“你不知道,他那眼神快把我直接生吞活剥了,好长时间没见他跟我发那么大火,吓得我一溜烟就赶过来捡你了。”
他越解释越不是东西,换个人连肺泡都得噼里啪啦炸一地,郁北却奇迹般的安静了下来。
尹松韵手里攥着一方雪青色的帕子,沾着温水一点点把郁北黏连的血肉融开,把沾染上的污渍擦干净。
“我第一眼看着你就知道,你对自己太狠,容易剑走偏锋。”
“哪有冰天雪地冻个半死不知道找不找得着也要冒险往我这玩物丧志剑阁栽的人啊?”
“我把剑阁设在这冰天雪地凑出来的天然迷魂阵里就是为了只收有缘人,图个清静,你小子倒好,找不着硬要找,都冻挺了还想撞个头破血流。”
尹松韵一指头下去挖掉了半个瓷罐的药膏就要往郁北手上糊——没办法,他那手上就没块好肉。
“这下可好,来了一个月没把自己折腾出病来都算你年纪轻身子骨硬朗,伤没养好也就算了,还老要给自己伤上加伤。”
尹松韵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把黑锅往郁北身上赖——他还真好意思!
郁北垂着头,浓密的眼睫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伸着双手一副任人揉捏的样子,愣是让人感觉可怜兮兮的。
尹松韵给他上好药,盯着郁北小花猫一样的脸心力交猝的蹙蹙眉,浸热了一块毛巾就往郁北脸上糊,软乎乎的覆在脸上三两下就把郁北脏兮兮的小脸给糊撸出来了。
郁北之前十分不修边幅,黑漆漆的小脸是人都捉摸不透他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直到此时,尹松韵擦干净了郁北的脸这才发现这孩子不但不黑,反而白得像外面的雪原一样透彻,小脸被冻出了红血丝,看得尹松韵捶胸顿足得心疼……这张脸,他长得是真好看,轮廓流畅又不过分深邃,眉眼恰到好处的掐在尹松韵喜欢的点上,单单薄薄一对窄双平添三分锐气,全身上下的精气神都在这双乌沉沉的眼睛里。
尹松韵很快帮郁北上好了药,他在伤口外面缠了几层纱布妥善处理好了郁北的伤口。
“你两天不许练剑伤口不许碰水,从今天开始你住我偏房,我亲自看着你。”
郁北心尖一酸,眼睫也跟着忽悠一颤,含了一路的泪好悬滴出眼眶,郁北硬生生从他那不着四六的师父身上品出来了一丝暖意。
他几乎要生出些雏鸟情节。
尹松韵在心里无奈一叹,他把食指指节压在了郁北的下眼睑上,一滴泪水这才颤悠悠的落在了他指节上,尹松韵广袖一拢,就把郁北抱了个满怀,收了玩笑的心思,从善如流的开始道歉。
“师父错了……不难受了,好不好?”
尹松韵嗓音低沉好听,带着些安抚意味钻进郁北耳朵里。
至此,泪水终于决堤。
他终于有了个能容他抱着听他软弱的人。
翌日清晨。
尹松韵一贯睡得比猫晚起的比狗早,于他而言睡一两个时辰走个形式已经非常够用,但还在长身体的小孩子不一样,郁北入山的一个月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么被冻醒要么被惊醒,咬牙切齿得闻鸡起舞了一整个晦朔,好容易能睡在有点儿安全感的地方,此时正累的忘乎所以呼呼补觉。
于是乎,尹松韵晃出去准备去东厨顺回来几屉包子早点做晨食。
等到尹松韵一步三晃溜达回来的时候就远远就望见院里石阶上缩了团萧瑟的糯米糕——是郁北。
他缺极了安全感,尹松韵前脚刚走后脚郁北就突然惊醒,好像他能感知到屋子里另一个活人气一样。
他没找到尹松韵,惶惶然得怕极了,既怕尹松韵不要他了,想去找但又怕尹松韵只是出去,没准一会就回来,回来如果没看着他万一真就放手不管了怎么办。
他就这么穿着昨天的衣服纠结拧巴着在台阶上和自己拉扯。
——一点也没觉出手伤又裂了几条。
北山的风冷极了,凡人没有护具一会儿就能冻伤,郁北虽从小到大与剑形影不离但本质上也和凡人差不离,也没比谁皮实多少,更何况他还赤上半。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尹松韵只觉得头疼。
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折腾自己?
他身形一晃,用了个步法当当正正落在郁北面前,然后一把掐着郁北的腰就往肩上甩。
进屋一点不见急的把饭菜放置在桌上甚至还顺手捏了个保温层。
郁北就这么手足无措的被他一路扛到了浴池。
“我昨天就想把你丢水里好洗洗,看你一身伤想让你养养再说,先凑合着擦一下。”
“现在我看您老身子骨挺硬朗,用不着这么怜惜你。”
尹松韵把郁北放在地上,带点好奇的伸手比量了一下他的腰。
特别细,一只手能揽过来。
细得甚至有了点嶙峋的味道。
尹松韵不理解,都这样了他怎么还这么能作。
尹松韵提着郁北的耳朵,音调和缓“我昨天是不是说了外面冷,不许你再随便出去?你倒好,出来也就出来了,可哪怕披件披风呢?”
“什么都不穿缩台阶上是想谁可怜你?人都快冻紫了修士都不敢这么在寒风朔雪里干冻着,要死找个旮旯去,别上杆子怼我脸上添堵。”
尹松韵拽过郁北的手,新愈合的伤口重新开裂,新鲜的伤口还丝丝缕缕的冒着血,血液洇透了纱布。
这一看就等了不止一时半会。
尹松韵一贯四六不着,他去取个早饭午时能回来就不错了,九成时间都能用在招猫逗狗上,这回他好歹还能想起来有这么个小团子等着他,路上没浪费太长时间——否则郁北不知道能冻成什么样。
尹松韵三下五除二把郁北剥了个干净丢进水里,握着郁北的手拿着壶烈性药酒本着“不打不成器”的封建传统理念就惩罚性的往他伤口上浇。
裂口周边被烫的泛了红,鲜血一丝一丝往外洇,郁北抿着唇愣是一声没吭,两扇羽睫一垂就又是一副任凭揉搓的认错态度。
以缺心少肺著称的尹松韵看着郁北除了睫羽偶尔颤一下之外就像木头疙瘩一样一动不动的忍疼,忽然天下红雨的发觉郁北好像对这种粗暴的上药方式熟悉极了,垂下的眼眸里似乎含着点习以为常的麻木。
尹松韵眉头一蹙,停了手上动作。
郁北反而有点条件反射的抬了眼。
“我不关心任何人的过去。”尹松韵看着郁北的眼睛“但你既选择入了剑道,就该朝前去。”
“除了自刎,你手中剑尖只能向前。”
“别让我再看见你把于过去的逆来顺受带到剑阁来的样子。”
他表情极淡,带着点冷幽幽的漠然,直把人冻得遍体生寒。然后才蓦然想起这人不是什么劳什子嬉皮笑脸身娇肉贵的京城纨绔,他是极北之地的冰锥滋养出来的一捧不近人情的霜寒。
郁北扬着小脸,剔透的眸子里映着尹松韵的倒影,然后抢过尹松韵手里的酒,胡乱往手上一倒一抹擦。
“还抹药吗?”他问尹松韵。
尹松韵,的头,非常疼。
他直觉郁北应该是听懂了,但他这动作又好像没什么反抗性。
……哪怕把手缩回去也行啊。
仿佛不接受别人的“照料”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反抗。
郁北好像不知道从哪个雪窝子里蹦出来的怪胎,带着一身关门闭客的苦闷执拗一头栽进了尹松韵的眼。
尹松韵无奈掏出两个小瓷罐给郁北。
这孩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干净利落把药涂好,还有意无意省了一瓶出来——好像在告诉他师傅“看,我很好养。”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一罐药多少灵石一瓶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药用材不贵,炼制不麻烦,但就是贵得人眼珠子乱掉,毕竟修士清高,不爱炼给凡人用的药,既损耗灵力又难精进修为,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很少有修士愿意干,除了缺钱。物以稀为贵,高端的药凡人用不了,太纯粹的灵气容易灼伤根本,只有这种一团和气又好找的药才能给凡人用,还非修士炼制不可,好像连药草都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有钱的,没钱的,有修为的,没修为的。
好像无权无势的平民只配被封闭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里一样。
当然,这药也不是买的,更不是尹松韵自己炼的,问就是剑阁人才辈出,真浸心剑道的一把都能抓过来。
剑阁弟子到没什么讲不讲究请不请高的,尹松韵不依附于任何势力,两袖清风,剑阁只有尹松韵早年赚的奇珍异宝,没有银子!!
除了尹松韵真舍得卖奇珍异宝的人几乎没有,这儿的大师兄更是忠诚信奉坐吃山空的义理,于是乎,第一支搅乱市场秩序的修士商队出现了。
怎么说……就还真挺赚钱的。
怎么着盆满钵满也是有了。
真·师父啥也不管,剑阁里的孩子早当家。
而尹松韵在其中也算个任人揉搓的中坚力量——让干什么干什么的那种。
有但不限于借道剑气,刻个木雕之类的。
他对经商不感兴趣,混迹其中纯粹是在拾乐。
尹松韵闭了闭眼,无语凝噎得把另一罐也给郁北涂上了。
他这时候倒知道把手往回抽了!
“别动弹,药还能比人金贵?”
郁北睁着双眼也不垂眸往下看了,直勾勾盯着他师傅的脸,好像想把尹松韵那张金玉在外的皮囊戳出个洞来。
尹松韵全当没看见。
“避水珠,捏着。”尹松韵三下五除二给郁北缠好了绷带,又从乾坤袋里拿了两颗幽蓝小巧的珠子递给他。
然后认命的去换了套浴袍准备给郁北洗澡。
尹松韵刚撩起郁北两缕头发,就听这棒槌扬着张小脸问他:“你不下来吗?”
尹松韵长眉一挑,这搁泥人身上都得炸的话他好像丝毫不介意,尹松韵伸手捏住了郁北尖俏的小下巴,颇有些戏谑的意味:“宝贝儿,你真当你在嫖?”
郁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并不耽误他耳尖脖颈瞬间红成一片。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倒也一点没耽误他害羞脸红。
尹松韵看着郁北澄澈无尘的透亮眼底和迅速攀上脸的红晕不禁有些失笑,他这徒弟可真不禁逗。
“没事儿,正好不太顺手。”
尹松韵从善如流得和衣下了池子,并且手欠撩了一下郁北的后颈。
显然……这位太上忘情的剑修完全把郁北当奶娃娃祸害,一点没觉得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
郁北让他撩拨的抖了一下,手足无措的往浴池的瓷壁上靠……然后被尹松韵逮了个正着。
尹松韵一身浴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约等于没穿,按着郁北开始揉搓。
……看得人挺无语,一看给郁北洗澡就是一时兴起,不是什么无微不至的好师尊。
郁北白乎乎的后背让他搓红了一大片,本人还在情况外僵着,两只手紧的快把避水珠捏碎,孩子长这么大没让人这么“照顾”过,郁北感觉时间停摆,他度秒如年。
尹松韵这会到意识到自己搓狠了,堪堪停下了作乱的手,还十分不讲道理的倒打郁北一耙“看着挺冷硬,这怎么还细皮嫩肉的?”
最终还是只草草浇了浇水就把郁北从池子里给抱出来。
洗了,但没完全洗。
郁北脸红的滴血,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是“尴尬”是个什么感觉,现在硬生生被他师尊祸害想找条地缝钻出去,刻骨铭心得尴尬了一回。
他衣服早不知道被扔哪去了,此时正缩在一方大浴巾里被尹松韵抱着,头埋在尹松韵怀里,露出的雪白肌肤通红,整个人正无地自容的缩成一团。
尹松韵非常没良心的笑了一声,找了身合适大小的衣服给郁北,然后出院斟了盏茶——剑阁没有弟子服,但偶尔会捡个人回来,所以各种大小的衣服倒是都有,备着应急用的。
这套中规中矩,青底翠竹的劲装,带着点剑客式的仙风道骨。
郁北手忙脚乱的套衣服——尹松韵恶趣味发作,只给他一盏茶的功夫穿衣服,否则扬言要给他分配女装。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郁北就算方寸大乱一盏茶穿个衣服也没什么问题,就用肌肉记忆也都够了。
苍翠的衣服,裹着郁北一张稚气未脱的漂亮脸蛋,他身上硬壳好像终于剥落下来一点,稚嫩的少年意气这才初现端倪。
尹松韵顺手烘干了郁北的头发,他颇有种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味道,花了半个时辰才给郁北扎出来个歪七扭八的高马尾。
“啧,你还是手好了自己扎吧,我不会给人梳头。”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不会梳也能来找我,我不介意祸害你头发玩。”
他像是累着了一样抄起茶杯抿了一口,末了才露出个笑,他长得光风霁月,笑容当然也好看得夺人心魄,郁北看着他微微一怔,他儿时起就被被冻住的神魂某明其妙的被暖化了一个小边儿,心里某个关窍初现端倪,它悄无声息的裂了个缝,探出来一支懵懂的嫩芽。
“嗯,这才像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别没事闲的天天作践自己。”
“人的少年时光就那么一小段,修士更是,这么点时间还血海深仇似的透不过气你以后怎么办?”
“别人还能有个少年时光聊以慰藉,只你没有吗?”
尹松韵的目光恍惚间竟好像一片深幽的静潭,他语气沉下来就是一腔不急不缓的平和。
“大道无边,你只能自己走,路上没有旁人帮你,你想在孤身冷寂里毫无依仗?”
“仇恨虚无缥缈,欲望没有边际,歧途是很难走的。”
“很不好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走这条路。”
尹松韵说完就一下又没了正形,他撩了一把郁北的头发,缺心少肺的一笑,仿佛刚才那个历经千帆的长者一样的人不是他。
“走,跟我去后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尹松韵待人接物简直和他的剑道一样崎岖,好像不管长幼,不管对方听懂听不懂,他那一篓子油腔滑调的大道理都能毫无差别的倒出来给人听。
并且讲完就不再多讲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