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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脱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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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八 暄城飞雪。
暄城这地不比其他,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譬如明明下着小雪冷风却如刀片般割人骨肉;譬如明明如长安般繁华却处处见乞丐;再譬如,这东长街刚吊完小唁摆上花圈,却未听得一句哭声,安静的可怖。
我看见几个荆钗裙妇围着一四脚八仙桌沏茶。她们瞪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
“老吴家的,你可听说,东头那二丫头死了…”
“这谁人不知,可怜那丫头了,年纪轻轻就…只是,这吊唁完也没个下葬的意思,莫不成还期盼死人复活哩?”
妇人们嬉笑起来。我径直走过去。我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虎背熊腰着一件灰鼠袄,右手戴了个祖母绿扳指。
我扯住他的箭袖,将破碗举到他跟前说:“岁末寒冷难耐,求爷赏口饭吃,但凡有个温饱,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那人猛的一甩袖,两眼直直的盯着我倒像要把我吃了:“爷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你这晦气东西!”说罢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便发现了不对头。“杀千刀的兔崽子,本大爷的玉佩呢!”
我嘻嘻笑了,敛了自己的粗布衫握住玉佩转身便逃。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东街的人差些被我撞到,连我平时最爱的糖葫芦摊也被我撞翻。我跑出了城门,看见安远门外那一排排小树林,叶子脱的好一个干干净净。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蓦地,那人的大手抓住了我的一根胳膊:“你以为自己长了一双飞毛腿可以生生从爷眼皮子底下溜走?”
那人的满脸横肉近在我眼前。我看见他的一条眉毛动了动:“感情是个黄毛丫头……倒有几分水灵啊,不如……”
我冷哼一声。眼见这人如橡皮糖一般要粘过来,我将腰间的一串轻巧铃铛举在他双目前摇了起来。
这是引魂铃。铃铛晶莹剔透上还嵌有珐琅纹络。眼见这人不出三秒便双目翻白,倒了下去。
我从袖中掏出留华灯。原本暗下的灯突然透出了淡蓝色的微光,很像秋日里的萤火,这么一看也是好看的很。“叫你不老实,这下魂魄被困住了吧,哼!”我踢了那人躺在地上的躯体,他早已动也不动。
眼见四下无人,我心量快些回去。明日戌时三刻之前务必让师父做完法,不然那东街的二丫头就真的再也无法转醒,这盏留华灯也困不了这个人的魂魄多久。
“师父说我命格残缺事事难以顺心,这不也挺顺利的,还得多亏了师兄师姐……”我洋洋得意地心想,霎时几个人影飞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且见几个道士,皆穿一身道袍手持拂尘。为首的那个一身月白色长袍,衣袂扬扬宛如谪仙,一尘不染目似点星,一头墨丝倾泻而下,面宛如精琢冠玉,薄唇边携了一丝清冷,身负一墨色古琴更显出尘绝世,温玉在侧自觉形秽。
这便是此生我第一次见他了。我长到如此岁数未曾见过如他这般的男子。初见他没有惊鸿一瞥的怦然心动,亦是没有故人重逢般的喜出望外,倒像是我知他会来,他不得不来,他必然会来。
就像日出于东,落于西;月起于南,归于空。这种必然发生的事太阳升起是一件,他出现是另一件。
现在这件事出现了。我分明的看见他蹲下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眉头拧了起来。周围的道士将地上的人翻来覆去,说道:“禀告大师兄,此人已死,但无任何外伤及中毒迹象。”
“哦?”他淡淡眸子中看不来半点惊奇,转眼已将目光投向了我,依然是淡淡地:“姑娘,此人可是你杀了他?”
“你血口喷人!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何来的本事?”我强词夺理刚准备溜走,他却一个闪身到了我的面前,我闻见了他道袍上干净的香气。
他平淡的双目中似乎掀起了一丝波澜,薄唇轻抿却未动一字。“我说臭道士,你不去好生修行捉鬼管什么闲事,就算本姑娘杀了人,那也应当官府来管!”我瞪着他说道。
“好大的口气……不过说到修行二字,近来暄城不太平,除邪捉祟自是贫道所责。姑娘,贫道见您印堂发黑阴气甚重……”他微微颔首,“敢问一句,您是人是鬼?”
我心中大惊露出惊慌之色,心料这道士好生难缠不说也不是个简单的主儿,只单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士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可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奶奶!”我笑道。
手将袖中引魂铃按了按却松开。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害他人,我牢牢记得师父说过的话。
几个道士将拂尘甩向我厉声道:“方才我们都看到了,大胆妖女还不束手就擒!”谁知他甩袖道:“不必如此。”说罢突然面露微笑,拱手道:“贫道道号尘随,姓伏名子弦,姑娘好生面熟,敢问姑娘芳名。”
我看了看他没有温度的笑容,没好气地说:“我叫月沽。伏子弦,你假惺惺给谁看呢?”
“贫道未曾假惺惺。只是月沽姑娘自称姑奶奶,哪有不来拜访贫道草观的道理。”伏子弦面无表情的说完,便一挥手,我来不及反抗几个道士便摁住了我,我双手被绞在身后,气恼不已:“我不去!我要回去找我的师父!”
“大师兄,为保稳妥可否用符纸一镇?”其中一个弟子道。“也好。速回观,此尸体片刻找人来取。”伏子弦一个轻功越了过去,我只看到了他背后那柄墨琴。
几个道士开始给我贴符纸,我的衣服上有,绑腿上有,布鞋上也有,就连师姐早晨给我扎的两个双平髻上也有。
最后一张符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再也没法看路了,被道士们携裹着走。“我不是妖魔邪祟,你们放了我,你们有娘生没娘养!……”我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难受的想要哭出来。
我虽是贱籍女子父母双亡,但师父收养我对我如掌上明珠般疼爱,师兄师姐更对我处处关怀,我还没受过如此委屈。
可能真如师父所说,我的确是命格残缺之人。
也不知行了多久。我感觉自己被拖进了一座庭院,只听见伏子弦冷冷说:“把她拖进神司后的库房中,不要走露风声。”
我便被扔到了库房中。门掩住了,周身是发霉的气味。我双手被反绑绞着动也不得。
嘎吱一声,门开了。有脚步声传来。一双冰凉手的揭下了我面上的符纸,我的眼正好对上伏子弦一双细长的黑目。
“都说了我不是鬼怪,尘随道长可否放我离开?我还有要事要办。”我急忙说。
伏子弦没有答话,反而从我袖中掏出了那个泛着微光的留华灯。那胖子的魂魄还锁在了里面,等着我回去带给师父呢。
“敢问姑娘,这是何物。”伏子弦敛目,细长的手指摩挲着。
“我夜来容易尿急, 这是我素日用的夜灯。”我一本正经的回答。
“夜灯?”伏子弦唇角勾起,“此等夜灯贫道还是第一次见。此处是昃阳观,姑娘若不说实话,只怕不光回不了家,还须去官府一趟。”
我心下一愣。这可真是麻烦了。若明日戌时三刻回不去可就糟了。
到时不光那二丫头必死无疑,我们也会彻底暴露,而暴露的后果,保命都难。
“民间传闻有一邪术名为替死,懂得此法之人佩一绳结为替死结,见此结者,生或死……不知可否与姑娘有关?”
伏子弦一步一步靠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殊不知我的冷汗已经快些落下。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想让懂得此法之人帮你?”我试探性的问。
这几年师父与我们好不容易隐瞒了身份,就是为了避免争端。我可不希望日子再起争端。
“未必,未必。只是偶然听到此传闻,来问一问姑娘罢了。”伏子弦负手而立,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姑娘不说,贫道也无法勉强了。近日本观吃紧,姑娘也不必喝水吃饭了。”说罢长袍一曳,扬长而去。
门关上了,四周是一片黑暗。我正寻思如何才能逃出去,突然听得身后的杂物中有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