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方寸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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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道间月现星稀，夜雪势头渐小，覆在林间枝头的雪簇簇而落。我与凰后分别后，就策马径直下山。
我方才下山，风雪就停了。时辰尚早，翔民们今夜通宵庆贺冬耕节。从山道往行宫更偏侧的一路上，大小几十坊的人家，尽是灯火如昼，夜宴热闹。
若是在往日，这万家热闹我总是要去凑上一凑的。但我始终在意默苍离，我在担心他孤身一人去翩军营帐，不知现在可顺利回来了。
虽然我相信他的判断，对他的能力也毫无质疑。但到底是关心则乱，因此我没有多做停留，一路径直回了行宫。
好在一抵达翾军驻扎范围内，就有斥候接应。我从通报侍卫那处得知帝师已经回返行宫的冬耕宴，悬着的心才落地。
一侧驻营的副将接过我手中的弓箭退下。我正准备简单收拾一下，就回小暖房休息时，又有行宫的仪礼侍女急急出来相请：“姑娘可要入席？”
我这才想起行宫这边也是绫罗红绸、宫灯煊然的冬耕节宴，上至朝臣士人，下到宫侍郎官都在席上宴饮，庆贺冬耕日。
这样一对比，我早早回房休憩岂不太显得无聊了？于是我想了想后轻盈地应了，眉眼含笑：“入席就免了。劳烦你给我取两壶去岁的好酒来。”
我不喜欢宫廷仪礼，但今日也有一番兴致。在原地等待侍女盈盈取来酒后，我便抱着两小坛酒壶自顾自去行宫内寻僻静的所在了。
（二）
曲觞交错，弦乐流转。纵然夜已深、子时的更鼓梆声远去已久，座席之下的众臣将尚在劝酒相娱。
霓裳公主独身一人坐在南首的席位之上，底下一阵悦耳宫曲与祝颂声恍惚间都逐渐远去。
期间有三两朝臣和仪官轮番与公主请酒，她举杯端正地一一回了，随后又兴致缺缺地搁下盏杯，托腮对着面前小食案上丰盛的菜肴出神。
身上繁重的宫装冕冠已经让霓裳生出不少疲色，她又始终心系着入翔宫的上官鸿信与比鹏，面前这一番宴饮好颜色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奈何宴饮亦是重要的政治活动，尤其是在今夜翔宫内宫变的特殊情况之下。如今雁王和帝师都不在行宫，为他们两人分担一些，她再怎么没心情也必须守在冬耕宫宴上。
思绪万千间，霓裳心底又生起一阵黯然。
虽然王兄和先生有意瞒着她许多事，但聪慧如她，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人如今所谋非为臣之道？此路艰险，她又怎么不想与他们共同承担？
就在她心底烦乱时，心系的另一个身影忽而自偏殿的廊道里缓缓入席。
默苍离大抵是方才自翩军营帐离开，又一路不停歇地回到行宫这边的宴席。今日他青墨的衣饰绣纹较之往日更繁复一些，神色淡淡的，平添不少上位者的气质。
霓裳眸中一亮，方才心里的阴翳一扫而去。先生回来得这般早，想必一切都很顺利。
她看着默苍离免了仪礼官的通报，只安静地择了一个西首的空席位入座——距离霓裳有不少步数。
有些眼尖的朝臣认出帝师，讲究一些君臣礼仪，离席过来与默苍离敬盏。霓裳公主匀出不少注意力，时刻地关注着帝师那边的情况。
虽然不知道那些朝臣在与默苍离聊什么，但她看见他应了几杯酒，又拒了几杯。随后不知是聊到了何话题，他的眼神忽然向她所在南面首席飘过来。
“！”霓裳心里一紧张，即刻转开目光，手指在食案下绞紧了裙纱。
待到她又鼓起勇气向默苍离那侧看去时，他又忽然不见了身影，只有一小只用过的酒盅证明方才人有回来过。
霓裳公主立刻招来宫人，询问了才知道帝师浅浅一露面又离席了。
她忽然又有些失落。
（三）
却说默苍离那侧出于礼仪，自翩军营帐回返行宫，就又转至正殿来赴宴。
斥候私底下通报，人已回宫，但默苍离在席上等了片刻也没能见到那个预期中的红衣身影。
默苍离怎么不知道那人恐怕是对宴席烦得很、不知道去哪里好生快活了。
虽然事情演变不应该脱出他的预计和掌控，但见不到人，他始终有些在意。
正好今夜之后，翔地有不少需要上行下效的军政劳务，默苍离本就无心宴席，只好辛苦霓裳公主在这里继续守上片刻。
他随意寻了个藉口，同礼部仪官交代几句后就离席了。
待到默苍离出了喧闹的正殿后，才觉出风雪已停。他收了伞，又撤了所有的随从，独自一人在行宫内可能的角落耐心找起人来。
他才找了一圈不到，就在庭灯灿烂的宫中河畔找到渠伯玉。
她身上行动轻盈的红锈骑装还没换，此刻躺在河畔边搁浅的一叶小扁舟上，手边滚落两只白圆酒瓶。
宫中河在夜风吹拂和潮汐的吸引之下，小浪潮一头接着一头。小扁舟在浪潮的惊动下，有规律地摇摆着，一下下撞在河岸边缘。
力度不轻不重，躺在里头的人在这摇晃下睡得异常安稳。
“……”默苍离一时更觉得面前人也是个没心的。
他在路上、席上时还在隐隐担心，她却已经躺在河畔边的扁舟上睡得自在。心里再怎么吐槽，默苍离还是一言不发地脱下外披给舟中人盖上。
倏然一阵温暖携着熟悉的香味铺面而来，我勉强克服了醉酒后的困意，睁眼模模糊糊居然见到一袭端正冕服的默苍离。
“…嗯？”我又转头看了看冷月，“我在做梦？”
“醉鬼。”默苍离悠悠道。
我听见这充满幽怨的骂声，才清醒了几分，反应过来后又泄力躺回小舟里：“好神奇，这天下那么大，你却总能找到我。”
默苍离又伸手摸过我扁舟上的渡绳，在身侧的桩子上随手系了个绳结。有了这渡绳的约束，我感觉船身顿时不再摇晃了。
做完这些，他才在渡口的木架岸边坐下：“你还想去何处？”
我对他这让人疑惑的反应哑然，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扯开话题：“鸿信与比鹏将军可回返了？”
“不至于那么早。即使今晨不留守翔宫，也至少要部署完善才可回来。”
其实局势已定，但默苍离此人对徒儿要求何其高，恐怕雁王不把诸事安排妥帖是不敢回行宫的。我也不敢忤逆他，赶紧接过话：“有理有理。”
我附和得快，默苍离只是浅浅思索了一瞬后与我嘱咐：“半月后便要回翊地，趁这几日你在暖阁好生养病，莫要四处乱走。”
横竖我接下来只有一些文书工作，没有太多外出的需要。我嗯嗯一一应着，恍惚间又想起什么：“我养病时曾听闻一些趣事，昔日雁王殿下为了保下翾地，不惜断腿。可有这事？”
默苍离大概是没料到我忽然提此事，沉默了片刻后应道：“有。”
八卦得到了证实，我又是失笑：“…你对这徒儿好狠啊。待到鸿信回翊地与父王重逢，你要如何交代？”
我原想说，师尊不疼他，亲爹还能不疼吗？
但随后默苍离出口的话却让我一怔：“京畿不过是想借此手段，向他一个没有靠山的世子施威。我自然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应对，但他自作主张。次日晨起我再见到他时，已经自断一腿。”
翾地鵷王要反叛，境内起兵，武备紧张。世子反杀了鵷王，叛军们一时间群龙无首，又逢京畿封赏诏令压下来。在这种情势之下，他曾问他：“你甘心吗？止步于此。”
少年上官鸿信一宿未眠，最后他彻夜思考默苍离那个问题，所得的答案就是他自断的腿。
默苍离这三言两句使我略震撼，虽然那段时日并非我亲眼所见，但我确实不曾想到上官鸿信有这般决心。
“况且那时，”默苍离又忽然说，“他尚且不是我徒儿。”
我眨了眨眼，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那时还不是，是否意味着此后就是了。
认识钜子这么多年，我确实是第一次见他收徒。而且这些时日观察下来，他教学也是挺认真的——总觉得他们之间隐隐有些什么约定。
良久我只是问道：“那，鸿信想要什么？”
一片庭灯璀璨和粼粼水波间，默苍离罕见地没有回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安静地看着远处一片宫河黯淡的方向。
虽然为职九算多年，墨家钜子及其传人相关的一些密辛我也不了解。而且出于职权的限制，默苍离不多透露也是正常的。我这样想着又有些无聊，只是盯着他好看的脸庞与天边霜月放松心情。
待到困意伴着醉意又漫上来、迷迷糊糊又要坠入梦乡时，我听见自己葳蕤绵软的声音喃喃响起：“…钜子，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你带我回家好吗？”
半梦半醒间有什么余温抚上我的额角：“嗯。”
（四）
冬耕宴后的第二日风停无雪，但天色暗沉，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雁王与诸位将军的动作迅速，翔宫内的宫变快刀斩乱麻，一晚上就将翔宫全面管控，各大军营也已换防。
午后时雨愈演愈烈，最后天边滚着惊雷，竟成了滂沱暴雨。雨下到将近晚间，血水蜿蜒，却还洗刷不尽翔宫内的鲜血。
我醉酒一场酣睡醒来后，头脑逐渐清楚才想起昨日默苍离与我嘱咐的“半月后回翊地”这件事。
半月啊！这可是连两旬都不到！宫变要争速度，夺翔地主导权不难。但翔地如今最难的关窍在于后续的除旧革新和拔除旧党。
我们如今在翔地京都，境内还有不少户籍过万的大郡城池。根据我的经验，半月也太勉强了。
于是我喝药后有些精神了，就召来鸽组思弦了解情况。出于我意料的，雁王与帝师在羽国名声贤明，翔民对于宫变倒是接受良好。他们冬耕后第二日该农作的农作，该出商的出商，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那行吧。乱世如此，羽民们也成长了。看来如今需要操心的就只有朝堂和军营了。
我思索了片刻后，又起身梳妆换衣出暖阁去见默苍离。与老五的赌约是主要原因，次要的则是我在暖房中静待不住，一天中正好找个借口出去晃悠。
应该是默苍离早有交代，我这一路上走得顺畅，最后被准许免了通报就进殿。
殿内陈设与我的暖房一般简单，只有一些常备的笔墨纸砚，书册卷轴倒是堆的到处是。我入殿时，上官鸿信正在殿内与默苍离议事。
上官鸿信看起来自昨日入翔宫就没有阖眼睡过，冕服未褪，但精神还不错，与默苍离汇报部署情况时逻辑清晰。
见我来，上官鸿信只唤了我一声“师叔”后又继续谈事，并不避讳我。我便坐在稍远的一侧，安静看面前一展的羽国舆图。
“师尊，各营中将士随机轮转，重新划分了营区，驻地管制和监军制度情况都在此了。”
默苍离浅草一听，并没有接过军务书的意思，应该是全权放养给上官鸿信自己处理了。我也听了几段，雁王好歹也是京畿亲封的王侯，凡事都亲力亲为，处理得面面俱到，看着就挺辛苦的。
“凭军权分割稳定翔军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短时间可以支撑到明年开春选征。”
“嗯，”默苍离应下后难得提出意见，“将目前迁往翔地的翾军和随军辎重留于此处，轻兵兼道以出，迁回翊地。”
上官鸿信略震惊，片刻后也领悟了默苍离的用意：“…明白了。”
随后他们在商讨划分翔地各郡地界之事，我闻言研究了片刻舆图才明白为什么默苍离一定要拿下翔地。
翔地与翾、翊接壤，三地共同形成了平旭羽国的东南面。翊地在东侧，翾地在更深处的南侧，两地面向羽国诸王封邑的“独木桥”就是翔地。
再加上翔地周围有栖江和落枫谷环绕，几乎堵死了通往翾、翊两地的险要。所以翔地一夫当关，就是日后雁王基业的门户。
再结合如今雁王之父鹤王的翊地——夹在翾、翊两地之间，将翊地选为政治中心，翾地作为军备后勤，翔地为门户。
此一来，翊地进可攻，退可守。
这也真是莫怪他们甚至做好了与翩军在境内交手开战的准备，也一定要拿翔地。
我正独自思考着时，忽闻默苍离轻声唤我：“…伯玉。”
“嗯？”我抬头应了，此刻他们正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师徒两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默苍离让上官鸿信现在回去休憩。
我以为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与默苍离讨论后续应对凰后的事。正准备投入工作状态时，默苍离却是起身几步过来，赤狐裘自他臂弯抖落，披到我身上。
随后带着寒凉的手指从侧颈抚摸进来，又顺到后颈，将我的长发拣了出来。偏生还留了一小缕鬓发夹在裘衣里，他此刻又不在意了，垂眸开始准备给我系裘衣上的小绳结。
“……”我瞳孔地震，快速转移目光看了一眼案边的上官鸿信，好在他此刻目不斜视，正在一本正经地低头复盘方才的郡县区划。
我迅速反应过来，将默苍离的手推开，背过身去干脆自己整理。
好险、差点师德师风不保。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方寸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