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有声》驳潮

2、02

　　季声回到家时，挂在墙上的表指针落在了“11”。
　　推门而入，映入她眼帘的是季父坐在沙发上，在头顶的暖灯照耀下和蔼的面容。

　　季声愣了下，“爸，还没睡？”

　　季父喝了口桌子上微凉的茶，他年过四十，鬓发还是黑的，看不出年纪，“回来了啊？”
　　季声弯下身子换鞋，“嗯。”

　　“怎么样？”他面露担心，“我和你妈都挺担心你的。”
　　季声身子一顿，神色无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担心我会把胳膊摔断吗？”
　　“在我和你妈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季父语气很轻，叹了口气。

　　季声踏着拖鞋，走到楼梯，刚迈出半步，季父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这个周末，回你舅舅家看看吧。”
　　季声没回答，继续向楼上走。

　　走到房间，季声推开门。
　　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漆黑，她走到墙边，摩挲着打开了灯的开关，整个房间瞬间被灯光所笼罩，房间的景象也一览无余。
　　房间整体是简单的冷色调。

　　一张床，写字台，落地窗，可将外面的景色全部收入眼底。
　　季声走到写字台前，从一排书中抽出一本封皮灰色的线圈本。
　　她翻开新的一页，随意抽出一支笔。

　　“五月二十日晴。”
　　“今天收到了新的长板，和他们约好了滑板，可惜都没时间，也就没滑板。”
　　笔尖挪到另一行继续写。

　　“收到了鱼鱼送的完美日记小酒馆唇釉，色号挺好看的，我爱鱼鱼，不愧是朕的爱妃，深得朕的宠爱，就会讨朕的欢心。”
　　季声咬着笔头，思考半响往后写。

　　“把滑板放在冰粥店存放，没想到再回来拿，板子被人踩在脚底，感觉心在滴血。”
　　“不过，踩它的是一个帅哥，那我原谅他了。”
　　“帅哥有点眼熟，他朋友穿着二中的校服，他应该也是二中的，似乎听鱼鱼说起过。”

　　季声努力回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提帅哥了。”
　　“爸爸说，这周末要带我去舅舅家。我不想去，又不好意思和爸爸说，他很爱我，我拒绝应该会让他难过吧。爸爸也不想和我说吧，毕竟会勾起不好的回忆。”
　　“车祸死掉的不是我。”

　　她写字的手在顷刻间顿住，墨水凝聚，留下一个黑点。
　　季声没继续写。

　　她阖眸。万簌寂静，似乎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而后，季声把本子合上，冲个澡就睡了。

　　翌日。
　　第二节课。
　　季声嘴里含着宋子聪给的荷氏，专心记笔记。

　　身后的宋子聪不安分，趴在桌子上喊她，“声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送鱼鱼回家发生了什么？”
　　季声挑眉，“亲了？”
　　“怎么可能！”宋子聪脸有点红，“亲是没亲，但是牵手了！”

　　季声嗤笑出声。
　　坐在季声旁边的叶今念也在笑。
　　叶今念打趣道：“怎么不直接亲？你是不是不行？”

　　季声赞同般点点头。

　　宋子聪急了，蹭地一下坐直，“男人不能说不行！”

　　和宋子聪同桌的叶仁被吓一跳，“神经病吧？妈的，我还在睡觉，把我吓醒了。”

　　他们四个人是前后桌的关系，算得上一个小团体，上课时无聊就凑在一起聊天。
　　季声虽然上课不安分，学习却挺好，年级五十左右。
　　叶今念是中游。宋子聪和叶仁都在下游。

　　位置这样安排，班主任也想让季声提高他们的成绩，没想到几个人混在一起说闲话。
　　除了叶今念，他们三个人都滑板。

　　下课铃蓦地响起。
　　任课老师走了，班里的人稀稀拉拉站起身，椅子和桌子摩擦的声音略微刺耳。

　　“走吧，声声。”叶今念拉着季声的胳膊。
　　季声缓缓起身，欲哭无泪：“我不想跑操。”

　　说起来，二中是个特殊的学校。比如另一条街的六中，夏天做操冬天跑操。二中不一样，冬天跑操，夏天照样跑操。
　　美名其曰：加强学生的心理素质。
　　季声体育差的不行。
　　她被叶今念拖到楼道里站队。

　　等到找到自己的位置，季声钻进去，抬头看，就发现八班高高瘦瘦的男生在队伍末尾嘻嘻哈哈。

　　季声在七班。
　　按理说，七班应该在八班前面，八班的小排头对着七班的大排头。由于跑操的原因，他们要从后门走，所以七班的小排头要跟在八班的大排头后面。
　　季声一米六五，不算矮。奈何七班的女生仿佛吃了激素，她在七班算矮了，站在第二排。

　　整个楼道闹得不行，人言混杂。
　　七班的班主任站在队伍末尾，寻找声源。

　　“宋子聪！”
　　“宋羽！”
　　“林语然！”
　　她点名，七班的队伍安静了不少。
　　八班还是吵吵闹闹的。

　　赵毅个子高，站在八班最末尾，往八班伸头看，“铮哥怎么还不出来，一会儿老杜来了，他不得挨骂？”
　　他喊：“铮哥！出来，别睡了！”
　　林烨跟着喊：“跑操了，铮哥！”

　　与此同时，八班班主任老杜拧着眉头，不悦地看着两人，“喊什么呢？”
　　她拍拍八班的门，声音很大，“彦铮，别睡了，出来！”
　　季声好奇地往八班看。

　　不一会儿，有重物磕碰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彦铮懒洋洋地插着兜，从八班后门出来，稀碎的黑发垂在他的眼前，遮挡了部分视线。
　　他面色疏懒，靠着墙，似乎是不经意地一扫。

　　站在人群里的季声愣了。
　　这不是昨天踩她的滑板，被她写进日记本里的帅哥吗？

　　季声附近的女生在压着声音议论。
　　“我的妈，彦铮这么帅！”
　　“我感觉我恋爱了。”
　　“神经病？程雪意对他有意思！”

　　季声听了个七七八八。
　　彦铮？
　　她听沈鱼说过，大概就是混社会的，打架很牛，很多妹子追他，长得帅的一批。
　　原来踩她滑板的，就是彦铮啊。
　　他似是不经意一瞥，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季声没多想。

　　站到八班末尾的彦铮神色很淡，像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提的起兴趣。
　　他在和那群朋友说着话，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下颚弧线流畅，后背挺直，又高又瘦。

　　七班跟在八班屁股后面。

　　季声面无表情。
　　身边的女孩子话都很多，时不时回头说些什么。像刚学会叫的小鸡仔，吵个不停。
　　走到楼道尽头，他们下楼梯。

　　季声还在走神，突然被人扯了下胳膊。她回头，叶今念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位置，站到了她的身后。

　　叶今念笑嘻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季声：“没有惊喜，没有意外，只有惊吓。”
　　叶今念向她做个鬼脸。

　　季声缓步下着楼梯，步伐很轻，她往下看。
　　彦铮和赵毅他们边下楼梯边说话，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浮现。反倒是赵毅表情夸张，绘声绘色地和他说些什么。

　　他们说着，前面的林烨也回头插一脚。
　　似是赵毅和他说些什么，季声完全没有想到，彦铮会在这个时候抬头。
　　季声心颤了下。
　　不过一两秒，彦铮又垂下头。

　　叶今念扒拉她，“刚才彦铮是不是抬头看谁了？”
　　季声点头，问：“你认识他？”
　　她这么一问，叶今念那是一个激动：“也就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学习和滑板了。他抽烟打架喝酒堵人，家里有钱，但是脾气不太好，虽然社会哥都得有点脾气吧，但他脾气更差一点。”

　　“一班的班花程雪意，知不知道？”
　　“她追彦铮，彦铮没答应，她好像还没死心。”
　　季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个晚上，尽管他手里衔着烟，身边的人看起来都很混。
　　他也没有为难她，对她说难听的话。

　　不一会儿，高一高二两个年级的人教学楼前集合，人山人海。
　　待人站齐，从高一一班开始跑进操场。
　　须臾，到了高二八班，紧接着是高二七班。

　　季声小跑两步，跟着队伍，“我已经不行了，我要死了。”
　　“这才刚跑啊大姐，”叶今念在她身后跑，“等你实在不行了，我们一起划水。”
　　季声回头，向她做了个“ok”的手势。

　　蓦地，她瞥见了班主任的身影，连忙扭过身子装作认真跑步的样子。
　　半圈过后，路过厕所。
　　季声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溜进厕所避难。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二班的，二班的班主任紧随其后走进去抓人。

　　季声现在很想笑，但是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过了一圈。
　　季声脸颊通红，呼吸错乱，胸口上下起伏。
　　正值夏季，阳光普照，晒得人汗流浃背。

　　季声的手出了汗，湿漉漉的。校服贴在后背，她摸了把额头，摸出一手热汗。

　　叶今念看她脸红得不行，担心道：“没事吧？要不要去找班主任给你请个假？”
　　“她不让请假的，你忘了？”季声喘着气。
　　叶今念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旁边拽，季声被拉的一个踉跄，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后面的人很快替代了她们的位置，跑走了。
　　等到男生路过时，宋子聪看她们站在原地，问：“怎么了？”
　　叶今念摇头，“没什么，我和声声慢慢走。”

　　宋子聪没多说，跟上队伍跑了。
　　季声在原地蹲了小会儿。待到高一开始路过她们，季声缓缓起身，脸色稍微缓和。
　　她吸了口气，“我们继续跑吧。”
　　叶今念反反复复确认看她是否没事，见她脸色没有那么苍白，才点点头。

　　七班的队伍早就跑到没有影了。
　　她们步子压的大，整个学校跑操的整体速度算不上快。季声这才发现，二中的人是真的多，一眼望去都是人脑袋，操场宽阔。
　　零零落落的人也在划水。

　　叶今念在她前面，季声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跑的累了，步伐慢下来。

　　蓦地，她肩膀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仿佛被重物撞击，不禁痉挛，眼眶红了。

　　罪魁祸首站在不远处，赵毅挠挠后脑勺，不知所措。
　　见她站在原地，他走过来，“没事吧，妹子？”
　　季声抬眼，眼睛红的像兔子，没说话。

　　“这怎么办...”他有些尴尬，“铮哥！救救我！”

　　紧接着，传入季声耳朵的是那人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很淡：“又干什么好事了？”
　　他走进，在季声身旁停下。

　　彦铮很高，站在她旁边，为她遮挡了一部分阳光。
　　在季声整个角度看去，恰好看到他好看的侧脸，唇绷成线，逆着光，看的不真切。

　　赵毅：“我想跟上队伍的，谁他妈想的到没看见人，把人撞到了......”

　　闻言，彦铮的目光落在了季声身上。
　　季声睫毛颤了下，回看。
　　仅是一眼，他就移开了目光，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

　　“道歉啊。”

　　赵毅露出八颗大白牙，“不好意思啊妹子。”
　　他看着季声，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昨天那个妹子！”

　　“是我，”季声吸了吸鼻涕，“我不叫妹子，我叫季声。”
　　赵毅：“哦哦，好的。”

　　察觉到她好像快要哭出来，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彦铮拧眉，目光再一次落在她身上，“你哭什么？”
　　他一顿，幽幽道：“季、声？”

　　季声揉眼睛。他不说还好，她也不会想，他这么一说，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止不住。

　　赵毅：“......”
　　“铮哥，是你把她弄哭的！不关我事！”
　　说完，他撒腿就跑。

　　周围跑操路过的人纷纷投来了目光。

　　季声抹了把泪，“我也不想哭，但是我是泪失禁体质，不想哭眼泪也往下掉，就很矫情。”

　　身旁的人嗤笑一声。
　　彦铮神情寡淡，语调平仄，“孟姜女都没你能哭。”

　　季声：“.......”

　　七班的队伍从她眼前跑过。
　　季声不哭了。

　　她侧目，仰头。
　　彦铮半敛下眼睫，睨她。
　　阳光之下，她用那双浅茶色的眸子看他。
　　由于刚哭过，眸子里漫着水汽。

　　季声翕动鼻翼，鼻头微红：“我去跑操了。”

　　彦铮没答。
　　她刚进队伍，就发现叶今念已经回到了队伍。
　　叶今念问：“你怎么和彦铮在一起，我还在找你，你怎么还哭了？”
　　季声避开她的问题，“想我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叶今念道：“跑到一半看不到你人影了，正好碰见班主任了，害怕她问你去哪了，我就进队伍，看看能不能找到你。”
　　她们还在聊着，结果跑操结束了。

　　队伍解散。
　　到处都是人头。

　　接二连三的人从季声身旁穿过，不免撞到她。
　　人声鼎沸，人如潮涌。
　　季声脸还是微红，喘着气。

　　叶今念与她肩并肩走着，问：“你去厕所吗？”
　　“我不去。”季声扭头看她，“你要去的话，我在外面等你。”
　　叶今念颔首。

　　待两人走到厕所后，季声站在厕所门口等她。前仆后继的人绕过她进去，季声往后退了几步，在一个人员稀疏的地方站定。
　　叶今念还没出来。

　　有人突然拍了她的肩膀，班长一脸认真，鼻梁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季声诧异：“老曹叫我有什么事吗？”
　　班长摇头。

　　没过多久，叶今念从厕所出来了。
　　季声没多和班长交谈，道句好，和叶今念一起走了。

　　叶今念回班了。
　　季声只身一人前往办公室。

　　楼道只有寥寥几个人，趴在窗户补作业。
　　她站在门口，看起来乖乖的，声音不大不小：“报告。”

　　紧接着，门被人打开。
　　凉气铺面向她冲来。门外和门内，好像是两个世界。一个燥热，一个清凉，宛如冰火两重天。
　　季声和前来开门的赵毅四目相对。

　　赵毅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把人家小姑娘撞哭了，还这么说话。
　　赵毅向后退一步，给她进来的空间，“进吧。”
　　“谢谢。”季声走进来。

　　她一进来，整个办公室的模样都映入眼帘。
　　班主任曹艺，八班班主任老杜，还有两位老师围在一台办公桌说话。墙角还有几个学生趴着补作业。
　　见她进来，曹艺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季声跟过去。

　　曹艺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白纸，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眼睛看着她，“我把任务交给你，你体育课别去了，我帮你和体育老师请过假了。”
　　“你这节课就坐在杜老师的位置吧。”
　　“你随便找几篇文言文抄，记得把翻译也抄上，字写的工整点，你的字太连了，好看归好看，高考这种字体不拿分的。”
　　季声双手接过。

　　坐在杜老师的位置，翻开书，拿起笔。
　　几个老师在闲聊。
　　“高二又要月考了。”
　　“我还挺担心的，怕进度赶不上。”
　　“得了，你们班每次都排第一。”

　　赵毅和林烨在季声附近补作业。
　　林烨扒拉他，“是不是昨天滑板的那个妹子！”
　　一旁的赵毅露出八颗大白牙：“你想不到吧，我跑操的时候就看见这妹子了！”

　　林烨：“牛啊大兄弟。”
　　赵毅趴在桌子的另一端，喊：“妹子！”
　　季声眼皮一撩，看他。

　　赵毅：“你是每天都去滑板吗？”
　　林烨也凑在他旁边：“对啊对啊，昨天我们还以为你是来找铮哥搭讪的。”
　　季声停笔，绽出一个淡笑。
　　“不是每天都去，有时间就去。”

　　窗外树影抖擞，阳光透过枝桠爬了进来。
　　老师闲谈的声音微弱，听不真切。办公室里没人说话，唯有空调“吱呀吱呀”响着。
　　外面还有在上体育课的学生的说话声。

　　二人突然明白了初恋脸的美。
　　季声是双眼皮，很双的那种。
　　鹅蛋脸，柳眉。
　　眸子明亮清澈，鼻梁算不上挺，但是细润小巧。粉唇很薄，沉默时，唇角是弯起的。
　　她扎着马尾，耳前有几缕碎发。

　　“我的妈，”林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一下，“这他妈不比程雪意好看？”
　　赵毅咽口唾沫：“你说得对。”
　　林烨小声嘀咕：“铮哥怎么就在班里睡觉了呢...”

　　“季声，”临近下课，曹艺停止谈话，回头看她，“写多少了，拿过来给我看看。”
　　“好的。”

　　季声走过去，把白纸递过，手里拿着笔和书。
　　曹艺点头，“那就先把这两页交上来，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把剩下的写完。”

　　季声点点头。

　　与此同时，下课铃响起。
　　被曹艺放在桌子上的纸写着：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袁中道《夜雪》

　　字体大气，磅礴，笔锋锐利。
　　与季声乖巧的样子正好相反。

　　铮字，最后一勾留下一个黑点。
　　是赵毅喊她，她停顿的时候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