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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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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景物如化料入水般随着青衣小童那声稚嫩的一言为定渐渐褪去,虚与实的迷幻里,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将谢昭带回了现实。睁眼看,面前与槐安梦中那玉白泥人分毫不差的拟人面孔险些让他再次深陷在那不知身是梦中客的飘摇虚晃中。
“成瑶,成瑶……”
于昏迷里的化生止不住地一遍一遍地哀嚎道成瑶的名字。
看着那张因苦痛情痴摧残而愈显郎艳的脸,纵然谢昭早已从生死簿上得知他对成瑶做的那件恶事,可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被这阵阵情深呓语所动摇。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于今日这位公子化生的死期之际保下他的性命,否则以成瑶现在那近乎疯魔的癫狂神智……
一想到这,谢昭连忙凑上前去柔声安抚道:“成瑶殿下她暂时无碍。”
含水似的潋滟桃花眸缓缓睁开,塌上的病弱君上侧过三分脸来,薄唇轻启道:
“你是何人?”
“小仙姓谢名昭,乃是东极青华大帝座下的仙官……”
“够了!”不耐烦地打断了谢昭的自述,化生费力地抬了抬手腕做驱逐状道:“离约定之时还有半个日夜,回去告诉崔钰孤不会食言。”语罢,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咳声。
不愿再细想崔钰到底在成瑶和化生这两头分别都存了什么心思,他既能以一已凡人之身上至中庭四御下至冥府帝君,此间历经种种自然不足以为外界所知。再者于结友一事,谢昭素来信念君子之交淡如水,故太复杂的事,他一直不愿以一己之念往崔钰身上过多揣测。
可眼下到底如何才能让这位公子化生信任自己呢?
兜兜转转在心里思量了几个来回,谢昭才似突然开了窍般毛手毛脚地退居塌下,垂头摆出一副木讷惶恐样嗫嚅道:“不知君上与帝君之间究竟有何前约,小仙此番冒着对帝君大不敬之罪下至东都乃是奉上界那位只须护住成瑶殿下圣体安康的密旨。还望君上可怜可怜小仙,让小仙守在成瑶殿下身边,否则小仙就真的一丁点活路也没有了……”
听完谢昭这份假意的陈情,化生的眼眸突然就亮了一下,像枯木逢春开出了嫩叶,连带着他的神色都有了几分生机。
如此显著成效当前,谢昭心里些微有了点底,于是他索性添了剂猛药继续试探道:“据小仙所知,成瑶殿下十分爱慕您。”
“我自是知晓的,”
化生紧紧抿着嘴,惨白面皮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血气随着谢昭的一句爱慕如被剪了火芯的残烛般于刹那间油尽灯枯,他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空密不透气如牢笼般的四方罩帘,嘲弄地自语道:“她自然是爱这身皮囊的。”
联想到梦中所见,谢昭识时务地闭紧了嘴。
剩下的半夜在一片寂静声中走得极快,眼看先前昏着的成瑶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谢昭想了想还是觉得时不我待,决心冒险再试这公子化生一次。
“你在做什么?”夸张起伏的动作果然引来了化生的侧目。
“小仙在给成瑶殿下施昏睡决。”
“她现在在这?!”高昂的语调让谢昭倏地意识到,纵然化生与崔钰成瑶顾钧之间均有着不浅的牵扯,可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眼下在人间已逝半月没了肉/身的成瑶于他而言早已成为了身居冥府不可视及的记忆中的故人。
“成瑶殿下她此时正侧卧在这里。”在躺床上比量出了大致的方位,谢昭心里的算盘又开始了叮咣响。
可惜化生不过点了点头就再无回应,直到易夕而来的晨光透过窗棂在成瑶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下一片曦微,他才突然开口对谢昭道:“药凉了,劳烦仙上替我去热一热好入口。”
“这是自然。”从善如流地端起药碗,谢昭快步行至一早就瞄好的藏身之所隐了形,直到小腿肚处传来带着麻意的酸楚,他才见一片附在嶙峋瘦骨上的青筋紧紧地随着塌间围帘上的褶皱所拱起,虽然化生动作得十分隐秘,可早已知晓他死期将至的谢昭却看得心知肚明。
紧皱起一对缭远眉山,诚然这位公子化生此时是一副倦体缠绵的痨病样,可若是病到连床都不能起,全凭一口气来吊着命那确实也是有很大可能成为于今日暴毙的死因。
心疼地摸了摸怀中此前昧下的两颗佛莲子,谢昭万般不舍地将其中之一颗扔进了汤药里,随着百年修为在乌黑药汁中的一去不复返,卧榻了许久的化生也终于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许是肉骨久病,他走地极缓极慢,直到豆大的汗珠如棋网般布满了额头,他才倏地一下散了劲似的斜靠在成瑶卧着的躺床边,随着半放的骷髅瘦指克制地悬空于床岸沿外的一寸远处,他以从旁人难以窥视的角度垂首轻语,而后沉默地蹒跚回了原处。
无言的寂静里,化生没有再理带回汤药的谢昭,而另一侧的躺床上,有泪早已浸透了成瑶的双鬓。
太阳虽然初升,却是个蒙蒙凉,初春时节的清晨仿佛笼了层纱般叫人看得氤氲。
成瑶坐在楼宇旁的高墙之上,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呆呆地望着远处如烟似雾般成片的梧桐树花,连绑在身上的缚仙绳都毫不在意。
“陛下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谢昭本以为成瑶会如先前一样刁难蛮横耍小性子,可她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谢昭,我不想哭。”
少女难辨悲喜的面容在青冉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出尘。
“化生说我不爱他,我爱的只是记忆中的执念,自以为的爱情。若换旁人说这话,我定要好好扇他几个巴掌让他醒醒脑,可这话是从化生口中说出的,”
“我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去瞧他一瞧……”
才说不哭的眼泪此刻如雨般落了下来,
“谢昭,我该怎么办?要是化生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唉,”听闻成瑶一番哭诉的谢昭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自许不是风流中人,可为什么这种情纠不休之事一个两个的都来找他要答案。
袖里的金凤钗在曙照下映出些许鎏金浮光,想不透化生的心思又不忍成瑶再继续伤情,谢昭索性由着自己的直觉放手一搏道:“感情一事旁人说的再多不过沧海一栗无足轻重得很,正巧小仙昨日在人间有一处情海孽事尚未料理,殿下不如随小仙去看看,就当散心,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拿出袖中另一张属名为陈娇娥的生死簿页,谢昭像笼起涛浪长河中的细纱丝一般于芸芸众生之中将她与化生的爱恨纠葛点化于成瑶眼前。
十年前,东都城南陈府。
初春的午后再暖都带了几分冷意,陈娇娥卧在暖阁一隅遮拦下方的积温处午睡,神思疲乏间耳边忽地传来有人争吵的剧烈响动,迷蒙着眼探头望去,重重枝叶外,是她母亲哭花妆的脸。
“左右都是个要入天门的人了,何故临了还要拉上我的娇儿替他守活寡……”
“放肆!”只见父亲语调激昂地打断母亲未完的话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既然中宫已批下君上与阿娇天赐良缘的吉卦,那他二人便是命中注定,岂容你这种无知妇人妄加质议?”
“可君上过了夏就要满二十及冠了,中宫那边哪怕有一丝想放权的想法又怎么会给君上指婚我家连六岁都不到的娇儿,娇儿她还这么小,你怎能忍心送她去那见不了日的地方白白做了那母子两斗法相争下的技痒……”
母亲明显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却被父亲用手牢牢捂住了嘴锁在了怀里,在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陈娇娥有些被吓着地紧缩成了一团,直到太阳落了一半,她才从迷迷糊糊的梦魇中醒来遇见了急着找她的贴身嬷嬷。
“嬷嬷,什么叫陪葬啊?”走到一半,原本还在教训她不要乱跑的嬷嬷突然停了动作。
“小姐从哪里听来的这种不吉祥话?”
“我母亲说的。”陈娇娥奶声奶气地重复道:“她和父亲说宫里的君上要我给他去陪葬,还说我和他是良缘,还有雨露……”中间有几个字难记,她年龄小,一时之间复述不出只能咿咿呀呀地用声调模仿着说。
右脸边突然有了些湿热的触感,陈娇娥蹭着嬷嬷的颈边向上看,却见嬷嬷同她母亲一样眼睛红红的。
“嬷嬷,你怎么了?”她抬起手来想要去勾嬷嬷的眼泪,
“嬷嬷,你别哭了,娇儿怕。”
“娇儿别怕。”囫囵地抹了两把脸面,老嬷嬷将陈娇娥拥进了怀里,再不言语地紧紧抱了许久。
等到陈娇娥正式入宫的那天已经是春末了,跨台阶时她先习惯性地抬了左腿,随后又像被铁烙了似地换成了右腿。不过两月,宫里的规矩像烙印一般焊在了她的心里。母亲说只有记了规矩才能活得好,陈娇娥不懂什么是活得好,但她见不得父亲的叹息与母亲的泪水,于是狠下心去学,拼了命地练。
中宫似乎对陈娇娥的幼小怯懦十分满意,摇摇欲坠的烫金步摇下是雍容妇人一张一合的噬人红唇,
“君上,需得好好侍奉于他。”
“是。”
走出那奢靡阴冷的宫殿,陈娇娥遍体生寒,她想这墙可真高啊,难怪母亲说宫里见不了阳。
直到引路宫人将她领到一扇朱红门的小院前,陈娇娥仍还心有惊恐。她提溜着眼睛企图散神消消恐,却在无意间于东南方向看到了几束挂满了青果的杏花枝,想起那误食杏果的酸涩,她下意识地摆出了个哭脸。
“你哭什么?”
有似风穿竹林的打叶声从脑瓜顶上传来,陈娇娥使劲仰头去看也只不过是一个漂亮至极的下巴。
“还是个小孩子呢。”半掺着惋惜,男人拉过她的手走进了院子里,外面的世界在慢慢远去,身旁男人的脸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东都城内春日阳景,陈娇娥第一次见化生,只觉如视年岁青天,百旬不休。
“化生,你要做道士还是寅客?”已经入宫呆了三旬,除了见不到父母亲外,其余的和在家里也没什么区别。
“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阿奴与我讲的,”阿奴是隔壁冷宫中的小太监,宫里的人都怕来他们这,只有阿奴每日拽着杏枝翻墙进来陪她玩。
“做道士吧。”
“哈哈哈哈哈哈,”陈娇娥笑咧了嘴,“我选的做寅客,到时候把你给吃了!”
化生偏头看,明明还是个还没他半蹲着到膝盖高的小娃娃却一口一个要把他给吃了,萌状钝眼,憨态可掬,不自觉地,有笑就从嘴边露了出来。
“化生,你笑得可真好看啊!”
前一刻还在笑的男人倏地就冷下了脸,虽然只短暂相处一个月,可陈娇娥知道化生这是生气了。
“但就是很好看嘛!”坐在茵茵杏树叶下陈娇娥忍不住朝阿奴抱怨道:“你说,化生他长得不好看吗?”
“没见过。”阿奴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君上从来都没出过这院子,我也从来都没见过君上的模样。”
“那你是为什么还要来这院子啊?”
“我……”暼了瞥一旁的陈娇娥,白净的小脸上是阿奴长成至今从未见过的无邪,他就是被这样的天真给迷了心窍才甘愿冒死一遍遍地偷进这宫中禁地。
“阿娇,”倏地,屋内传来了化生唤人的声响。
“哎!”急忙给阿奴留了一个明日见的嘴型,陈娇娥似兔般蹦蹦跳跳地快步跑走了。
“化生,你为什么这么宝贝这棵树啊?”时光一转就到了盛夏,因东南墙角杏树的果子熟透落地常常砸到她和阿奴的脑袋,所以陈娇娥便将主意打到了院子正中央处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身上。
繁茂的枝叶遮出大片大片的阴影,陈娇娥半靠在树干上有些不解地看着化生脚不沾地地为这颗梧桐树所忙碌。
她听阿奴说明日化生就满二十了,二十意味着及冠,及冠意味着上朝听政掌权以及举国上下最盛大的庆典,可无论外面再多的欢声笑语,他们所住的这个小院却依旧是冷冷清清。
“化生,你为什么不出这院子呢?”
习惯了化生的忽视无言,陈娇娥看着他换上了平日从不肯穿的青衣,然后沉默地在那棵梧桐树下坐了一个白天,
直到夜雨骤至,
“化生!”顾不上穿鞋,阿娇赤着脚拿起伞便冲进了滂沱大雨里,“化生!下雨了!我们进去吧!”父亲告诉过她,下雨时的大树最为危险,雷火会将她同化生烧成染着白烟的灰。她费力地想撑起伞下这四方天地,可她实在太小了,小到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在维持个短暂的庇佑后便失去平衡摔进了暴雨下的泥泞中。
“呜呜呜……”手被划了口,脚也疼得厉害,对化生的忧心和几月下来积攒的委屈如此刻的大雨般倾泻而出化成了泪珠。
“怎么又哭了?”有透凉的手拭过眼角,隔着重重雨帘,
这一次陈娇娥终于看清了化生的模样,
他同她一样,
在流泪。
陈娇娥不出意外地发了高烧,请了又请才姗姗来迟的太医老神在在道:“这场淋雨不过是个发病的引子,究其根本还是在于娘娘因长期思忧过度而亏空的身子骨,若想彻底根治,唯有植褚一物可解。”
“我不吃!”纵然被烧得晕了头,可阿娇晓得上一株现世的植褚乃是二十年前化生出世之日先王赏赐给彼时中宫娘娘的贺礼。
这太医明显不安好心!
许久之内,殿内没人再说过话,到最后只剩下化生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后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娇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以至于阿奴把自小攒的老婆本都拿去贿赂宫里管事的大太监以求寸步不分地守在她身边。
“阿娇,阿娇……”每一次苦苦挣扎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界时分,阿娇总能听到阿奴唤她名字时的悲戚低鸣,虽然她很想抬手去擦擦他的眼泪,告诉他别怕,可她做不到,无能的身体只能顺着意识的迷茫沉沦,这让她感到沮丧,短短六年的生命里她第一次生出这种心痛到要命的感情,她想活下去,想去醒来再抱抱那个人。
再醒来时,四周已经变了一个模样,鱼贯的奴仆挤满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急切地想在这一张张带着谄媚的重影笑脸里找到那个人。
“都下去吧。”不远处,化生已然脱下了那一身素净道袍,华美繁琐的宫装把他整个人包裹得如同天边大雨将至的厚重积云。
“你放心,阿奴现在很好。”于一旁的铜盆中洗净手,化生缓步行至陈娇娥塌边道:“他不吃不喝太久,体力多有不支。我已安排人下去照料他,你勿要挂念以免再损身体。”
陈娇娥也是后来才从阿奴嘴里听到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的,据阿奴说那夜化生只身前往中宫,不过须臾片刻便令如今病居行宫的先王后娘娘自发下了退位让贤的诏书。民间有传化生之所以能于一夜之间不费一兵一卒扳倒掌权钟吾国数十年的先王后一党,究其根本是因其同邪祟做了不可告人的祸国交易。
阿娇自然是不信此等虚妄谬言,于她而言,化生依旧是化生,他依旧只住在那个朱红墙的小院子里,依旧只穿素衣道袍,依旧不喜言语照顾着那颗大梧桐树。只是偶尔,于几个放空的瞬间,他的视线会不自觉地失神在她的脸上,阿娇说不清那些视线背后的意味,只是凭着直觉去往化生身边陪他一同静静地坐着。
直到第九个秋去冬来春又至,刚过及笄礼,她和化生的大婚之事已经在朝上被吵得迫在眉睫了。
殿外,阿奴在杏花荫下跪了整整三个日夜,
“奴愿从此耕云钓雨,再不入东都,”殿内同样不眠不休跪了三个日夜的陈娇娥对座上的化生字字涕血道:“唯求阿奴一人相伴到老。”
化生到底还是准了他们的离去,出东都城的那日,有千万行人奔走相告那落于王宫上方的天生异象,唯余她与阿奴二人逆着人流消失在了凡尘之中。
之后的几段笔录同化生死因般被人在生死簿上刻意做了删减,等谢昭与成瑶再能看清时,只见滂沱大雨里,化生抱着长成后面容与成瑶足有八分相似的陈娇娥尸身对顾钧道:
“……求您杀了成瑶。”
明明那嗓音在嘈杂的落雨声里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成瑶却如一把利刃般直戳心尖般听得真真切切。
“原来竟是化生想杀我……”她仿若失了魂般地不住喃喃自语道:
“原来于他而言,我成瑶竟只是个那陈娇娥的替身?”
翻涌的血沫直冲瞳底,眼见成瑶又有了入魔的征兆,谢昭赶忙捻手施决想让其昏睡,却反被她打倒没了踪迹。
“你怎敢?”眼前人是相伴多时的眉眼如初,万千情丝下,原作杀意的掌心化成了绕指柔轻点落于化生的额间。
随后赶来的谢昭气喘吁吁地看着那少女含着泪,双臂环抱着,全然的依赖在塌上还酣睡着的男人腰间。
“你怎敢如此负我?”话到耳边时已经是委屈了,
只可怜成瑶的爱恨嗔痴,化生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