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日光》召音

29、唯独你是不可取替

　　校运会即将来临。

　　高一（2）班早在国庆放假后就开始策划他们的校运会开幕式入场表演内容。郦月清向来不管学生这些东西，只要大概知道表演什么，不要出原则性问题，她就会随他们去。毕竟对于高中学生来说，他们更多的记忆是在上课听课做作业中度过的，唯一能妆点这枯燥无味生活的，就只有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所以在一开始班长颜华告诉她“我们想表演古代的皇帝上朝场景”时，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这使得颜华非常没有成就感。她可是憋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准备说服班主任的，她居然直接同意了？

　　转头郦月清如了她的愿：“太花钱就别了，班上有些同学家庭还是比较困难的。”

　　颜华：“……”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郦，你们班搞怎样的入场式啊？”

　　“不知道，我让他们自己折腾。”

　　“小心被坑哦，高二的陈欢认识不？据说她今年被学生坑去跳舞呢，好像叫什么极乐世界？学生喜欢的玩意儿，我也不懂。”

　　郦月清：……

　　好家伙，极乐净土。

　　然而郦月清很快就没有心思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期中考结束，成绩发布的当周周六就是家长会。分析成绩，开科任会议，做家长会PPT，从出成绩开始就在拼命加班。一开始解曦还在旁边陪着，陪了一天发现实在太无聊了，她要做的事他一点帮不上。郦月清见他实在没事干，又总时不时陪他聊聊天，结果工作没做完，下班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第四天晚上，郦月清实在受不了了，看见解曦又推门进来，连忙把人往门外推：“求求你别来了，我活儿做不完了，真的。”

　　解曦叹气。他知道自己给郦月清添麻烦了。晚上回去以后翻来覆去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学校，在柜子最底部翻出了大学时期用的书和习题册。

　　是之前放在办公室里的《解析几何》和《高等代数》，以及自己考研时用的配套习题册。

　　这是个周五，是她最后一天加班的日子。班会PPT还没做，说起来马上学科竞赛校内选拔要来了，得跟家长宣传一下，要加到PPT里。何素文的成绩退步要找家长聊一下，何娣来……她在年级掉了一百多名这不能跟她家长说，得跟她自己说。听学生说她家长从没给她开过家长会，希望今年也别来吧，不然直接当众嚷着要退学那可真是日了狗。

　　“还有啥没做来着？”郦月清看着眼前的表格挠头，“PPT一会儿做。成绩分析做了，成绩单打了，报告写了，尖子生提高班的人也谈话了，学科竞赛也谈了话，PPT得再宣传一下。对了，还有啥……啊！家校联系手册！这个周的还没写！”

　　郦月清快步来到墙边柜子，掏出四十六本蓝色封皮的本子砸在桌上，一时间头都大了。其实平日里写这个东西不难写，但每次期中期末这东西就变得尤为重要——学校规定必须把学生在校情况每半个学期做一次总结，以体现学校老师对学生的关注十分高，并且还要求纯、手、写！

　　家庭报告书都不用手写了，怎么这东西还得手写啊！

　　郦月清快要哭出来了。

　　解曦进门来，看见的就是眼里泛着泪光的郦月清。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在心中蔓延，只觉得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针扎般的疼。解曦快步来到她身边，放下手里的书和练习册，轻轻把她连人带凳子抱进怀里，低声询问：“怎么了？”

　　郦月清下意识回答：“没什么……”

　　解曦不依不饶：“没什么？眼里泛着泪光呢，还叫没什么？告诉我，我能帮的尽量帮你。”

　　郦月清更委屈了：“你帮不到的。”

　　一想到前几天自己给郦月清添麻烦的事，解曦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我今天带了要做的事来，我不会影响你了。”

　　郦月清一秒恢复正常：“我倒不是说那个。”伸手指了指桌面上的家校联系手册，又开始委屈起来：“我是在头疼这个，要手写啊，解曦你知道吗！手写！四十六本！我PPT还没做！今天还有晚修，我都多少天没去班上了？之前在弄学科竞赛报名的事，还要跟学生谈话，过去不方便，今天做PPT我是一定要过去的啊！主任找了我两回，说晚修吵啊，我今天再不去他们要掀屋顶了！”

　　解曦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之前的内容，若无其事地放回去，“这简单，你去班上，我在办公室，你微信发给我每个学生的评语，写关键词，我给你扩写抄上去不就完了？”

　　话音刚落解曦就觉得哪里不对。嘶，他好像说了不得了的话——四十六本，他还扩写？他从高二开始就跟文科毫无联系，他能写出来？

　　但当他看见郦月清那满载笑容的脸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值当了。

　　郦月清是真的累坏了，听见有人能帮自己毫不犹豫就推了过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么做不厚道，挠了挠脸，“那个，还是我自己来吧。”

　　“为什么？”

　　“麻烦你帮我做我的分内事，不厚道。”

　　解曦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大事也就算了确实需要慎重思考，但只是帮忙手抄一些内容，而且还是她打出来他来写这么简单的小事，不厚道是什么理由？他是她男朋友，帮她做点小事应该的吧？别说是这些了，就是当苦力做苦活他都乐意，女朋友就是用来宠的不是吗？

　　仔细想想，这个女人是真的很爱拒绝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拒绝他给的纸巾，直到他给每个人都派了纸巾之后才开始接受，还得是撕成两份的！一整张的她嫌浪费！还有和她去买蛋糕她不让自己请她吃蛋糕坚持各付各的，喝早茶大家商量好新教师们自己AA不让她付，她非说之前商量好的是大家都AA，她坚持要付。接受了的，又拼命道谢，不是当场找别的东西还人请，就是日后请吃饭堂还人情。

　　他现在坚信，这个人会欠银行债，但绝不欠人情债。

　　解曦有点不高兴了。他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像个外人？

　　“月清，这是男朋友应该做的。”

　　郦月清气儿一窒，认真冷静地反问：“是吗？谈了男朋友就连自己的分内工作都做不好了，要男朋友帮？我很高兴你能说帮我，但我不希望你帮我是因为你是我的男朋友。这样的话，显得我像是一个连自己工作都做不好的人。”

　　解曦没想到郦月清能这么说，一下子愣在原地。

　　“你在生气？”

　　“我没有。”郦月清抬眸，“我不是装的，是真的没觉得生气。如果你想要知道我这么想的理由，我可以跟你说，我不想……”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搞误会，也不想让你猜。”

　　她的神情确实不像是在装坦然，解曦认真思考了半分钟，拉起她的手：“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不想知道理由？”

　　“想啊。”

　　“那……”

　　“你还有三分钟上晚修，你觉得来得及说的话，我马上就想听。”

　　“……草！我要去班上了，你早点回家！”

　　晚上十点，郦月清抱着电脑回到办公室，却见解曦还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他戴着耳机，桌子上摊着一本练习册一样的东西，手里拿着铅笔和纸，正在不停地写东西，看起来非常认真。连这么多老师出入办公室，他都没给任何反应，安静到要不是看到他露出办公桌的头，都没人能知道他在这间办公室里坐着。

　　郦月清刻意放轻脚步，慢慢绕到他身后，偷偷看他桌面上摊着的练习。

　　嘶，这一大堆公式……《解析几何》？卧槽，这么恐怖的东西他居然拿来当消遣！他不是学体育的吗？这年头体育生的要求这么高的吗？

　　郦月清做了整八年班主任和教师，监考了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他又戴着耳机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中，以至于她就这么站在解曦背后足足五分钟，解曦都没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郦月清，还不回家啊？”

　　进门来的是（9）班班主任黄耀光，嗓门大得把郦月清和解曦同时吓一跳。郦月清“啊”了一声，吓得解曦猛回头，冷不丁看见自家女朋友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更是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哇！月清！你什么时候来的！”

　　黄耀光给了二人一个暧昧的眼神，迅速拿好自己的东西：“打情骂俏要有个度哈，记得关灯关窗锁门！”

　　一溜烟儿跑了。

　　郦月清放下东西，摊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那根本没动的家校联系手册，长叹一口气。

　　“你还不回去吗？”

　　“解着呢，等我写完这道题。”

　　郦月清立起身子看一眼他确实是在演算，也就缩了回去。

　　“干活干活！”一拍自己的脸，她打开电脑里的成绩单，抽出笔筒里的黑笔，拿了最顶上的一本，翻到对应页码，一边思考一边下笔。

　　一本，两本，三本……写完的部分越堆越多，郦月清的书写速度也越来越慢。为了缓解疲劳，她只能写几个字甩甩手，但抓笔越来越越用力的手指在明示她，她已经写不动了。

　　剩余的册子一本本减少，郦月清沉浸在工作里，完全忘记旁边还等了个解曦。直到校警巡楼发现高一年级还有办公室亮着灯，推门进来大声问“是谁”的时候，郦月清才回过神来，主动回答：“是我，高一化学的郦老师。”

　　“原来是郦老师啊。”

　　郦月清浑身一颤。

　　校警有四位，其中三位是她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工作的，听说她是本校学生回来就业，对她都比较友好，像今天这样加班的话，他们会特意叮嘱她小心安全。如果她打车回家，他们就会特意在校门口送她上车才离开。

　　但这一位是去年才来的，年龄四十岁出头。郦月清在校门口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特意跟他打了招呼，第二次见面，他就使了计两，抓着她的手摸来摸去。郦月清当时只觉得很恶心，抽了手赶紧逃走。但在之后，只要是她加班碰上他值班，他就一定会进办公室，与她说些暧昧的话。好在去年她没那么多班要加，前后两次碰上的时候她也正好要离开。只是到底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如今他这样进来，她一紧张，干脆抱起桌上没写完的手册，拿起手机钥匙就借口要走。

　　“工作还没做完吗？”校警笑着靠近她，才走没几步就突然停下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绿，表情更是古怪，“呃，原来还有人在。”

　　早在他进门大喊的时候，解曦就注意到他了。身旁的郦月清先站起来，语气紧张得不行，校警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他这才发现，原来郦月清和校警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他在办公室。

　　说不委屈是假的，校警看不到就算了，郦月清怎么能把他忘了？他可是她新交往的男朋友啊！还特意陪她到这么晚，她居然转头把自己忘了？

　　校警一点醒，郦月清才猛然回头，看见解曦有些古怪的神色，她也顾不得太多，一步朝他跨去，亲昵地靠在他身边，“这是我男朋友，高一体育老师。”

　　校警冷着脸点头，“知道，姓解嘛。解老师，郦老师，早点回去，总这么开着灯浪费学校的电费。”

　　郦月清被这句话弄得哑口无言。

　　校警离开，郦月清思前想后，还是从抽屉里翻出个背包，把剩余的本子全部塞进去。

　　“回家还要做？”

　　“嗯，不多了。”

　　她的语气消沉，解曦只觉得心头一颤，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时，她甚至抖了抖，本能推开他些许。他诧异万分，双手就这么维持着抱她的姿势僵在空中。她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准备离开。

　　解曦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跟我说说，刚才那个校警是不是跟你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什么的。他欺负你了？他非礼你了，是吗？”

　　她没有抗拒，在他怀中微微点头，却又替他说话：“是我有点小题大做。”

　　解曦再也压不住他的火气，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动你哪里了？”

　　“……摸了手，还有，说他死了老婆，还说，他……喜欢我这样的。我会小心保护自己……”

　　“这是小心保护自己就能完事的东西吗？”解曦握着她的肩膀微微拉开距离，“你在这间学校工作，他也在这间学校工作，要是对方有心，你只要落单就能被他抓住。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小心保护自己？”

　　“那不然呢？”眼眶渐渐红了，她的声音却依旧维持平静，“我跟年级组长说过这事，他让我注意安全，不要在办公室加班。那我还能怎么做？辞职吗？为了躲一个去年才入职的人要放弃掉我在这里工作八年的成绩吗？”

　　解曦被她问懵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明天开始，你晚修我都陪你。我保护你。”

　　“没有你的时候呢？”她冷静下来，唇角挂着讥讽的笑，“我需要接受你的保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们分手了呢？我是不是只能一辈子活在别人的保护之下？”

　　“……”

　　“那万一，到最后，保护我的人，也开始欺负我了呢？”她撇开头，“我家里有前车之鉴，对不起，我……信不过任何人。不是因为你，对不起。”

　　郦月清抱起剩下的册子往门外走。

　　解曦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忽然想到刚才那个男人，连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快步追上去。郦月清似乎还在生气，并没有停下脚步来等他。他最后也没有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就只是一步步跟着，直到她安全上车，直到他追不上她的车速，再一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分手？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话题，但仔细一想，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过跟她一辈子长长久久的话题。

　　忽然想起郦月清跟他在一起的那天，她说的那番话。

　　她说，她无法给他长期的承诺，无法付出全部的真心，也无法保证以结婚为前提去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两个人都没有长久想法的恋爱关系相较于寻常情侣而言，实在是脆弱太多。

　　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分手了，那么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谁来保护她？这种事真的是她一个人小心就有用的吗？而且为什么道歉的是她？被这么个人缠着，她害怕才是对的，她为什么反过来还要跟他道歉？还要说什么小题大做，这很严重好吗？学校里居然有这种人当校警，这问题很大啊！

　　而且，她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连身为男朋友的他，都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