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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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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拢住石头,对,小心那根指头,不要按到。”师父一边指挥着,一边小心地看着沈陆受伤的手指:“这一下切下半个指甲盖,这得长多久啊。你这孩子也不小心点,切菜的时候收着点手啊。”
“好啦师父,现在已经不疼了。”
沈陆打断师父关切的唠叨,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下的一方章面上。
上面正在刻的是回形纹,篆刻里的基本功。
“刻章啊,前面刻得多小心,后面就有多随性。”手上端着一盏茶,师父立在旁边,同样专注地看着沈陆手下的章面:“现在手指力气小,只要能把线条刻直就好了。”
“呼,刻好啦。”
沈陆仰起脸,看着摩挲章面的师父,脸上洋溢着耀眼的成就感。
“不错呀陆丫头,手确实是越来越稳了。”
师父露出欣慰的笑容:
“手伤了就刻这一方吧,先把伤养好了再练别的。去找师娘吧,该吃中饭了。”
沈陆应了一声,跳下太师椅跑到饭厅:
“师娘,我来帮你端碗。”
书房里,师父摸着那一方刚刻好的回形纹,看着稚嫩的转角和刀线,感慨着沈陆的天赋。练字从来不说苦,无论几张自是写得横平竖直,刻刀更是拿得稳,虽说女孩手劲尚未可以完全控制走刀,但已是小荷露角。
像极了她的母亲。
思及此,师父兀自叹气。天赋与性格总会遗传给下一代,沈陆对文字的兴趣与敏感都来源于她的母亲。沈英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天赋异禀,身姿出挑,是全家的骄傲。除了她的爱情。
不过是俗气的书香门第小女儿爱上街溜子的故事。
不过是为了这段的爱情放弃了与父母来往,成为了镇子上的笑料。
倔强的性格是否曾让她感到过苦涩,这个不得而知,不过沈陆的到来,或许是她生活里最重要的支柱。
“只让女儿来我这学,也不知道自己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这丫头,真是。”
将石头及刻刀收好,师父走到了饭厅。
冬天的阳光白白的,饭菜的热气升腾其中,让天气更暖和了些。
餐桌边是帮忙摆桌的沈陆,和盛粥的妻子。
这也是天伦之乐了。
这样想着,师父露出欣慰的笑容。
沈陆这孩子,也是沈英最大的慰藉了。
“师父!来,给你筷子。”
半大女孩递过筷子,细心地把凳子拉出来,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哟,谢谢我们陆丫头。”
“来,慢慢张嘴。”
王玉玲小心地拿着勺子对魏珏说:
“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说着,又要哭起来。
“妈,没事。也不痛了,学校里的同学也没有欺负我。”
嚼菜的间隙魏珏安慰着说。
她还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样的伤,她只知道爸爸不在家,妈妈也不带自己回家。她只知道现在住在母亲工作的工厂宿舍,夜晚盖着两层棉被瑟瑟发抖。
“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本想问爸爸的去向,但话到嘴边她忍住了。她还知道,现在妈妈并不想提起他。
“妈妈也想带你回家啊。现在不是,回不去吗。家里有坏人,不能回去。”
王玉玲忍住眼泪,想着被债主霸占的家,那个下落不明的丈夫,还有面前的被纱布包住伤口的女儿,强压心酸地安慰:
“小珏再忍一下,妈妈尽快带你回家好不好。”
看出母亲的难过,魏珏懂事地点头应好。
“乖孩子,吃完这一碗,妈妈一会出门把那套衣服给那爷爷奶奶送回去好不好?”
陆丫头那边?
“妈,我也要去。”
王玉玲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魏珏的请求。
出门时,王玉玲给魏珏围了一条大大的围巾,包 住了她半张脸,直到把那块纱布包得完全看不到,这才带着魏珏出了门。
“对,这边笔要提起来,收得要利落一点更好看。”饭毕,师父领着沈陆练字。满桌的宣纸,只写一永字,是以横平竖直,结构紧凑,字舒而展。
沈陆握着毛笔,一遍一遍地重复,揣摩字的结构。
“看这,这一下就太急了。”师父指着刚写好的一永字道:
“永这个字啊,它包括了所有的笔画,它也是一个时间上的最长的代表。它是心平气和,波澜不惊,但是也看遍了大风大浪,所以才能定格,成为永。”
沈陆抬头看着师父,年幼的她还无法理解永的含义,但她记得一个画面,是好久之前的一天,在医院手术室门口,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医生无力低垂的双手。
现在她知道,爸爸没了。没了就是永远都回不来的意思。
“没事,我们陆丫头总会明白永字的意思的。”
大手覆上沈陆的头顶,轻轻地抚摸。
沈陆垂头,看着面前的永字,陷入对父亲为数不多的回忆。
她记不清父亲的长相了,只记得沈英曾说她与父亲长得很像。
父亲对母亲很好,常常会给母亲带好看的头花。
父亲也会在回家时给她带水果糖。橘子味的最好吃。
好像,好像父亲脸上也有一颗痣,是在脸颊的位置。
别的还有什么?
似乎记不得了。
连同她为什么不随父姓而随母姓,也不记得了。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沈陆对父亲的回忆。
“大娘您好,我这把那身衣服给您送回来,谢谢您那天早上带我孩子回家啊。”
王玉玲的声音在门外想起来,带着感激的激动:
“来,小珏快过来跟奶奶说谢谢。”
魏珏也来了?那天受伤的,是她吗?
想到这里,沈陆抬起头。
看见她询问的眼神,师父点了点头。
急匆匆走出了书房,这才看到客厅中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魏珏。
厚厚的围巾裹住了下半张脸,闷闷地在围巾里说了声谢谢。
师娘笑着应了魏珏,转头对王玉玲说照顾好孩子。
沈陆走近了魏珏,轻声问:
“你的脸,没事吗?”
魏珏转过头,带着不解的目光,似在问沈陆怎么知道。
“那天我手也伤到了,快走的时候听到有人说有小女孩脸伤了,回头看那个人好像是你。”
“没事,已经不疼了。”
魏珏在围巾里闷闷地应。
“这样啊。”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
不知道说什么稍显拘谨的沈陆低下头,发现毛笔还被自己握在手上。
“你在练字吗?”
出乎意料的,魏珏出声问道。
“对呀,在写永字,要去看看吗?”
魏珏抬头看向王玉玲。
王玉玲有些局促地看向师娘。
师娘则微微一笑:
“去吧,去看看陆丫头和老头子写的字。”
得到许可,魏珏跟在沈陆之后进了书房。
墙上挂着的全是字,正中一个永字,写得力透纸背,仿佛透着一个人毕生的心血。
“哟,小姑娘来了?那天回去没感冒吧?”
见魏珏进来,师父自然地招呼道。
魏珏摇摇头。小煤炉烧得很暖,热得她开始出汗。
“怎么还围着围巾呀?屋里又不冷。出汗了出去冷一下会感冒。”
看魏珏并没有把围巾摘下来的意思,师父出声提醒道。
可魏珏只是摇了摇头,闷闷地说声不热,继而转头继续看墙上的字。
“摘下来吧。出了汗伤口更不容易好,还会留疤。”
沈陆说着,看着魏珏额头的汗珠,以及围巾上面露出的一条纱布的白边。
“大夫告诉我的,包太久伤口不透气,好得更慢。”
听了这一句,魏珏才犹豫着解开围巾,露出了脸上的纱布。
“呀,这是打了一块补丁呀?没事,很快就能拿下来了。”
师父看见魏珏脸上的纱布,没有询问原由,只是不无安慰地打趣。
“我就在这里写字,这个是刚刚写的。”
沈陆指着那个永字说道:
“你要试一下吗?”
说着,便把手中的毛笔重新蘸了墨汁递向魏珏。
魏珏看了一眼,伸手接过。
提笔凝神,落笔走字。
写成一永字凝的是平心静气,走的是不疾不徐。
“哟,写的不错啊小姑娘,练过字?”
只一眼,师父便惊喜地闻到。
“……练过一点。”
魏珏犹豫地应了。没有说,是魏玉林带她练字的。
“真的不错啊小姑娘。不接着练可惜了。”
师父端着那一永字,啧啧惋惜:
“走笔运笔都是心平气和,倒是少了一阵风骨在里面……”
“跟我一起练吗?”
看了那永字,半个懂行人沈陆问道:
“我在跟师父学的,你看,这个是我上午刻的。”
说着,便拿出上午那方回形纹给魏珏看。
一方颜色纯净的冻石,在窗户透来的阳光下更显晶莹剔透,石头的一圈仿佛被打上柔光,只有篆刻了回形纹的那一面,看得到白色的刀刻痕迹。
魏珏看呆了。
“要学吗?”
这次是师父开口:
“也称不上学吧。能学点东西最好,哪怕学不到也来练练字。正好也……”
“我学。”
没等师父说完,魏珏抢着说道:
“我要学这个。”
她指着沈陆手中的石头,眼睛里都是坚定。
“好呀,来跟我一块儿。”
听到魏珏肯定地回答,沈陆开心地应着。
儿时的她们并不懂永字的含义,却是在这一天,定下了她们之间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