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梅雪尘心

2、二

　　原来那艄公不是别个，乃是旧日“天下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那青衣女子，却正是当年艳冠汴京城，占绝君王宠的白牡丹李师师。
　　那李师师所吟“神州子弟”两句，本是昔年自在门下藉以相认的暗语，铁游夏念的却是词家周美成所作《少年游》的起首二句，所述正是道君皇帝与李师师一段风流韵事。二人当年并无深交，如今人事全非，陡然在此地相见，平添一丝他乡遇故知之喜。相视一笑，铁游夏打了一躬，回身退出去。李师师会意，又少坐片刻，放下琵琶，自语道：“这舱里好生闷气，出外瞧瞧罢。”掀了帘子，便起身走出去。
　　江中过帆寥寥，激浪撞过舟侧，水花飞溅。云淡天高，疾风自后吹来，船头铁游夏一身灰衣当风扬起，斜阳平波间身影宽厚，犹似旧日风采。李师师自顾一身青素衣衫，心下黯然，低声叹道：“二爷……风采如昔。”
　　铁游夏回首，温颜一笑，摇头道：“铁二鬓已星星，终不比师师姑娘容颜依旧。”
　　李师师低声道：“二爷是取笑了。”猛听得故人旧时言语，饶她甘苦备尝，阅人无数，也不免万千酸楚翻上心头。低首拭去眼边泪水，强笑道：“师师只道诸位殉身国难已久，当真想不到会在此地重见。”见铁游夏似欲开言，急忙又接道：“世人眼中师师亦是已死之人，怕是二爷也不知其详。一言难尽，还是先请二爷说说罢。”
　　铁游夏“嘿”一声，见风力减弱，俯身扳了几桨，方叹道：“心死之人，也没什么可说的。靖康间，世叔率我四人守城。城破人伤，被敌掳去。途中借机杀了几个金贼，换了衣衫逃出。”扳了扳舵，又道：“沿路听得传言，才知世叔与几位师兄弟都已丧身。我虽未死，见江山家业如此，心丧如灰，也无心再让人知晓。流落跨虎江上，偶在一家青楼中见了旧人小珍。”
　　李师师轻声笑道：“小珍姑娘？知晓二爷尚在人世，想来定是十分欣喜。”
　　铁游夏萧然道：“唉……她沦落风尘，清白不保，当日乍然相逢，她竟是险些自尽……”陡想起李师师亦是青楼女子，忙躬身道：“出言无心，师师姑娘莫在意。”
　　李师师摆了摆手，浅笑道：“风尘多年，什么不曾见过？还惧了旁人一言半语不成？二爷谦谦君子，却是多心了。”
　　铁游夏方才释然，续道：“我为她赎身，只是沦落至此，虽凑够了银两，余资已是散尽。夫妻两个无奈，便在江上做了一对渔翁渔婆罢了。”
　　李师师微笑道：“劫后余生，尚得团圆，已是天大喜事。怎么未见铁夫人呢？”
　　铁游夏脸现黯然之色，叹道：“相伴这些年，苦楚尝遍，三年前内人风寒不治，一病而亡。我实不忍留在跨虎江上睹物思人，况且如今孑然一身，亦无可恋。孤身到了杭州，在此行舟载客，勉强糊口便了。”
　　李师师笑容难持，身子微颤，惨然道：“如此说来，师师同二爷却是同病相怜……”
　　铁游夏略略一怔，问道：“怎么？”
　　李师师凄然道：“若非孙郎去世，师师也不致如今又漂泊无依，卖唱流落至此。”
　　铁游夏放下桨，急问：“‘孙郎’？莫不是小欠……不，孙青霞贤弟？”
　　李师师点了点头，强笑道：“当日师师被掳至北地，折簪自刺，求死不能，险遭金人之辱。幸得孙郎斩贼，救我脱身……布衣夫妇，厮守多年，他为抗金人先走一步，我……我如今已是当真万念俱灰，苟且偷生人世罢了……”
　　铁游夏闻言涩然，苦笑道：“终是孙贤弟志气不同，抗金而死，胜如我凡夫俗子一介，碌碌平生。”
　　李师师苦笑，拭泪道：“自戚楼主抗金丧身，孙郎恨贼入骨。金贼不灭，他亦难安心度日。我早料到有这一日，不过争个早晚罢了。师师只愿柴米夫妻一世，可又怎生拗得过他去？”
　　她口中说着，心中又忆起丈夫生死弟兄，当年压倒汴京的风流人物，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来。其人昔年亦与她有一段情缘纠葛，孙青霞会与他结识，尚是因她而起。如今戚少商骨已成尘，孙青霞亦过世数载，眷侣旧欢黄泉下相见，也不知悲喜若何。徒留她飘零人世，寥落孤凄。
　　铁游夏长吁，举目远望水天之际，忽弯下腰去，拾起木桨，左一下右一下奋力划起水来。此际风向已转，他一人之力划动水面，竟将那船划得如顺风而行一般。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方回过头，勉强笑道：“师师姑娘，待等到了杭州，还望容铁二尽尽地主之谊。”
　　李师师点了点头，低声道：“二爷盛情，师师……”
　　言语未尽，那舱中一阵巨响，跟着一人一个筋斗倒翻出来，提刀怒喝：“敢与唐门作对，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想活了么？”
　　又见那青衣童儿傲然步出舱门，脆生生笑道：“与唐门作对？也不知是谁个有眼无珠！”
　　只听弦索铮铮数响，也不知有谁拿起了李师师琵琶弹奏。弦声响动，铁李二人相视，神色微变，只因那弦声韵律来得奇异，寥寥数声，已教听者心神难定。但闻琵琶声停，舱中一人森然道：“谨儿！”
　　那童子神色微凛，冷冷道：“罢了，今次容你一命，若再害无力之人，定斩不饶！”
　　船头那人冷笑：“区区小儿发号施令，当我唐朱是傻子么？”也不见他双臂如何动作，青光闪动，一蓬针直向那孩童打去。那童子双眉一扬，道：“好！”针来迅疾，身形一收一展，腾空而起，足尖在那人顶心一点，轻巧落在船篷上。那人头顶受击，当即晕去。那蓬针没了阻拦，眼见要打进舱去。铁游夏提起桨，扫过半个圈子，将暗器尽数击开。

　　那童子见他出手，眼中微露疑惑之色。铁游夏收了桨，望向那童儿，脸现诧色。正要开言，反是李师师抢先问道：“小兄弟，你这一身内力，同那发珠子的暗器功夫，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名唤“谨儿”的童子笑道：“原来这位姑姑瞧出了。”轻飘飘落下地来，扬眉道：“敢问姑姑，说话在理，出手仗义，大人孩子可有分别？为何有的话，我谨儿便说不得！”
　　谨儿声调清朗，颇带了几分凌厉。一张美玉也似的小脸上眸如点漆，黑极亮极，却也冷戾到极处，隐隐透出一丝倔傲之气，勾得人不由得心中生出“目下无尘”四个字来。铁李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来。李师师半俯了身，柔柔一笑，温声道：“谨儿，不知你姓什么？你师父又是谁？”
　　谨儿闻言，抿了嘴唇，瞪她一眼，眼光微微狐疑。又听笃、笃足步声响，一人掀开舱帘，唤道：“谨儿，进来罢。”听声，正是适才舱中喝止的那人。
　　李师师定睛看去，却是适才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青衫敝旧，一张脸枯黄消瘦，面容呆滞，适才虽见了几眼，总未留心，绝非意中那人，不由大是失望。谨儿朗声道：“师父少等，料理了此人便来！”右足一勾，向着船艄那唐朱头上便踹去。招式狠厉，劲力十足，眼瞧那人便要颅碎骨裂，猛地啪一声，铁游夏手中木桨拦在面前，一扳一挑，半借了力，堪堪为唐朱挡了谨儿那一脚。
　　这一下力道用得恰到好处，谨儿运力虽重，反弹回去也不致伤了自身。只听喀的一响，木桨连捱几下狠击，终于折裂。经这一挡，谨儿略略一愣，铁游夏已踏步上前，沉声道：“这位朋友，敢问名姓？不知这位小兄弟贵姓大名，家世怎样？”
　　那汉子冷冷一笑，道：“想不到一个江上艄公，功夫倒也不凡。”顿了顿，道：“我姓唐。这小徒是书香门第，前朝王御史孙儿。为他祖父遭了奸臣陷害，发配蛮夷之地，家人捱不得那瘴疠处万般苦楚，先后病故。他父亲是我故人，托了谨儿于我教养，如同亲生孩儿一般。”
　　想来这汉子是南方人氏，说起官话咬字略有些含糊，吐字甚慢，声调坚冷，夹一丝金属般音色，入耳极是刺心。黄瘦面孔上神情颇为呆滞，一句话说出，难辨喜怒，嘴角也不见牵动几下。铁游夏仍是恭谨一揖，又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小兄弟的功夫，也是阁下传授的了？”
　　那唐姓汉子摇头道：“我又能教得了多少？都是他家传的武艺罢了。这孩子天分甚高，只是自小遭尽了变故，性子略有些古怪。若是哪儿任性处得罪了诸位，还请原宥则个。”说着抱拳作了个揖。见铁游夏躬身回礼，李师师急忙也是一福。
　　谨儿“哼”冷笑一声，仰首道：“姑姑，我倒问你，这世事阅历，与年岁又有何干？那些话，我如何说不得！唐朱这败类——”
　　那师父忽冷冷出言打断：“够了！谨儿，回去！”语气殊严，携了那谨儿手，一步步又走回舱中。李师师不由低低一声长叹，秀眉深锁，大是失望。侧耳听舱中众人议论又起，想来已听不到舱外人言，方低声道：“铁二爷，你听这人说的，有几句是真话？”
　　舱门帘子随舟行风动，微微摇摆。铁游夏目视那布帘，出神片刻，方叹道：“真像，真像足了三师弟口中当年的大师兄。神情口气，便连容貌……”
　　李师师喜道：“那么二爷之意，这孩子确是与成大爷有干系么？”
　　铁游夏摇了摇头，苦笑道：“阅历一般，性情相似，那也没什么奇怪。样貌捕风捉影像了两三成，又能怎样？况且……咳，纵使没有靖康之变，大师兄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这孩子，到底太小了。”微微压低声音，低声道：“且他下盘功夫，着实不错。”
　　李师师黯然，强笑道：“我只道……我只道……”一言已哽，说不下去，低头急急擦了泪水，再抬头时，铁游夏已转过身，复持桨划起来。她便也不再开口，伫立船头，看着那一身灰布长衫的宽厚背影。茫茫碧天秋水，一半被晚霞染得红透。遥遥，已能望见岸上风动酒旗，飞檐一角。
　　少顷，舟至岸边。铁游夏抛出绳索，待岸上人系牢了扣，迈步踏上岸去。李师师到舟中取了琵琶，一手抱琴，一手提了罗裙，娉婷踏上岸边。近岸石被水浪拍击多年，已然光滑如镜，一步踏偏，身子一趔，铁游夏忙探身伸手过来，一把拉住，才免她落水之厄。李师师惊魂稍定，微笑道：“多谢二爷。”
　　昔年汴京第一美人，虽今年华老去，风韵犹存。这一笑，仍是清酽如酒，摇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