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5、酒馆

　　古籍室每天关门都挺早，走行政时间超不过五点半。从古籍普查工作开展之后，荣与好像忽然找到了忙碌的理由。
　　等同事和学生都离开，他就从里锁上门，把学生助理查过的书籍重查一遍。核对表格信息，检查影印质量，不停返工，等到天黑再回家。有时候回得晚了跑个步洗个澡就直接睡觉。这样可以避免思考很多问题，尽管荣与并不确定自己思考的是什么。
　　今天手上拿的这册书比较特殊，一个袖珍本，前后都没翻找到版本信息。荣与拿了放大镜在版心处找字，门忽然从外面被摇响。
　　古籍室的门有两道，外层是卷门，尽管来人动作不粗暴，声音还是异常突兀。荣与看了一眼，两层门都锁好了的，门缝也不透光。他没有理会，继续低头看书，外面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同样的拍门声。好像笃定了室内有人似的。
　　声音彻底消失几分钟后，荣与终于直起身。
　　门打开的时候外头的人正要离开。那人听见动静脚步一顿，正过身来：“荣老师，打扰了。”

　　进门好半天都没人说话，各自佯装刚才的状况不存在。荣与把手里的书推给程延，推过去才想起不对，还不知道程延是来做什么的。不及反悔，程延已经坐到电脑跟前，就着他翻的那一页开始录入信息，然后夹入一张白纸条，方便明天扫描。
　　不知不觉手推车已经空掉，两个人一坐一站，有那么半分钟都找不到事情做，却又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后来程延说：“要不我们去把书扫描了？”
　　“程老师去？”荣与说，“我正好再取书，还能再录点。”
　　程延没动弹。荣与以为是默认的意思，起身动推车，程延跟着站起，轻轻抵住了推车的顶端，笑言：“荣老师这样收不住尾了。”
　　荣与侧头瞄到电脑，晚上九点。他脱了手套揉自己肩颈：“不好意思，拖着程老师加班了。”
　　“没有的事。”程延推一下眼镜。
　　荣与笑笑不语。还是没问他的来意。可能世界上每个人都跟他一样无聊，而无聊是不需要理由的。

　　结伴出了图书馆，顺着馆边的湖一路走，荣与心道尴尬。湖沿有弯绕，点着的灯光连成一线，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居然是半月的形状。他想起鸣沙山下的月牙泉。不是他亲眼看过的那个，是想象中的。
　　湖边有不少长椅，没有空的，谈恋爱的大学生各有各的腻歪，且大多旁若无人。两个大男人从中间穿行显得奇怪，不说话更奇怪，好在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的奇怪。他用余光瞄程延，程延很平静。
　　走到校门口，程延终于开口：“荣老师一起喝一杯吗？”
　　“晚上还有点事。”荣与说。说完觉得兴许该答应，程延看上去是不太轻易邀请人的类型，说出来的话也很不像客套。程延似乎料到他的答案，点头说：“那下次。”

　　分道扬镳之后荣与本来想直接回家，走了一段碰到红灯。他站在街头，发现对面夜市热闹得厉害。夜市街口处有一家花店，门口地上摆满了桶，插着各色的鲜切花。霓虹灯的招牌很闪很亮，混入车水马龙中变成平凡。
　　他想起程延的邀请，回头四顾身后没有认识的脸。漫无目的地混入夜市，小心地避开各色人等的肩膀，荣与走到街底。
　　街道左侧有一家小酒馆，不很起眼。荣与走过了又倒回去，掀开门帘听到一首《Dancing With Your Ghost》。
　　酒馆中间一条小道，两边是半封闭的卡座。座与座间用酒柜隔开，柜台在最里面。离柜台还有几步，有个人从最底部的那个卡座站起，荣与以为对方要离开，侧身想让一让，那人开口喊他：“荣老师。”
　　音乐声和人声混杂，对方的声音正好只够荣与听清。他才发现人是程延。
　　“啊，好巧。”荣与说。
　　灯光昏暗，他看到程延的嘴角扬起。程延简单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程延没有问荣与为什么说了有事还出现在这里，只是提了几句今天录入的古籍，问了个问题。隔着行道的那桌年轻人在玩卡牌游戏，不时掀起一阵又一阵高声欢笑。中间隔着桌子，两个人都懒得提着声音说话，干脆不说了。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荣与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感觉，周围都是哄闹的，只有他们是平静的。他知道程延在看他，但是他也不介意。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已经默认了这是程延看人的方式。
　　荣与其实不太能喝酒，一杯酒好半天没见底。好在程延也不是会劝酒的人，倒是也乐得自在。
　　思绪不知道哪会儿跑远的，程延开口的时候荣与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消失了几秒，荣与才回过神：“程老师刚才说什么？”
　　程延显然不打算重复，问道：“荣老师最近是遇到什么事吗？看您有点心不在焉。”
　　什么事？失恋算不算？荣与笑：“春困而已。”
　　“那要走吗？”程延直了直身子。荣与才发现桌上的酒器全部空了，量还不少。又看程延，好像是清醒的。
　　他稍一点头，程延立即起身去了柜台，荣与跟过去他已经结完账。荣与想开口，程延冲他一笑，摆摆手。话于是没出口。
　　程延手放下来时在柜台边轻轻按了一下。走路倒是稳的，只是脸色很白。到了街边荣与想说送他，程延还是轻轻摆手：“不麻烦您。”
　　这话把荣与的下一句话堵在喉头，荣与只能“嗯”一声。
　　两个人在街口走不同的方向，走出不远荣与回头看，发现程延还在刚才的路灯柱下，一手扶在漆黑的灯柱上，弯着腰弓着背，迟迟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