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4、灰尘

　　程延站在门口，抱着个小孩儿。那孩子应当才一岁多，正大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荣与。程延举着甥女儿的小手冲荣与挥了几下，温声说：“妞妞喊老师。”
　　妞妞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老师”，立马转头环抱住程延的脖颈，要把脸藏起来。却又露出一只眼睛不住地四下看。
　　程延说：“荣老师，不好意思来打扰了。”又转向荣然，冲他颔首：“您好。”
　　“正要磨咖啡。”荣与笑，“请里头坐。”

　　咖啡的热气袅袅。荣与放下盘子后坐了对面，趴在桌边隔着桌面逗妞妞。他把一个小小的毛毡玩具抛来抛去，时不时轻轻扔到她手边，又捡起来藏好，再咻地递到她跟前。
　　妞妞一直咯咯地笑，双手跟着他乱抓。玩够了又下地跌跌撞撞地走，对书架很好奇的样子，荣与就找了几本画册给她看好玩。店里逐渐有客人来，荣然刚刚出门，妞妞却不放荣与走，程延于是起身帮忙端了几次饮品。
　　俩人互相道谢，程延说：“荣老师真招小孩喜欢。”
　　“是你甥女儿乖，不认生。”荣与笑。
　　程延叹口气：“我带她的时候一天有半天在哭，今早跟我来这里没哭都是给面子了。”
　　“肯定是你不跟人家玩。”荣与用指背轻抚妞妞的脸，“是不是呀妞妞？舅舅不跟你玩？”
　　程延：“我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
　　荣与看他一眼，实在想不出他跟小孩子玩会是什么样子，只点点头算作应答。

　　本来担心跟程延没话说，没想到一晃就快要到中午。妞妞终于玩累了，在程延身上不耐烦地抵了一会儿头，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程延把孩子抱着安慰了半天，妞妞越哭越大声。荣与说：“是要睡了吧，横着抱还是背着？”
　　程延看看他，试探性地换了姿势。荣与伸手在妞妞背上拍：“这样拍试试。”哭声果然见小。
　　等妞妞睡熟，程延问：“您是带过小孩吗？”荣与没答，他于是说抱歉：“我的问题过界了。”
　　荣与笑着摇头，心说这人的性格确实难以真的亲近。不过成年太久了，人跟人疏远有礼是最好的状态，更何况只是同事。他不想多解释，简单应：“我没有小孩，也是看别人这样管的。”

　　程延告辞之后荣与也打算要走，荣然回来正好目睹最后那段客气的过程，凑到他跟前：“哥，你跟你同事看上去也不熟啊？”
　　“是不太熟。”荣与应。

　　哪怕是被程延帮过忙，还一起照看过妞妞，荣与和程延依然算不上熟。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偶尔会在三楼露台上碰到。有时候点点头不说话，各自站一会儿透透风。有时候互相问几句天气的事情，或者说一说图书馆新来的那批书，不过几分钟，其中一方就会伸伸懒腰说先走了。
　　程延应该是个不会跟任何人熟起来的人，只要他不愿意。荣与越来越这么觉得。

　　转眼天气就热了起来，木香落尽。太阳一出，干燥的花瓣碎屑铺满地，风一吹朝着墙角笼过去，好像雪。
　　这一天下午去上班时阳光正好，荣与站在马路边，盯着对面的花瓣堆发呆。身后程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出言提醒他：“荣老师，快开会了。”
　　“啊？啊。”荣与转头，半晌才回过神，笑说，“你们部门今天也开会吗？”
　　程延应：“我们部门不开会。”荣与思绪没在眼下，无心地点点头，直到程延跟在他身后进了会议室。

　　会议内容荣与倒是早就听说了，比他预料中来得晚。全国古籍普查项目将在年底收尾，本校图书馆的古籍存放一向很有条理，已经进行过初步整理，剩下的大头工作是要录下古籍信息成册，同时扫描关键书页上传系统。
　　A大的古籍库存量不小，收尾工作在即，除招募一部分涉古专业的学生帮忙之外，还有更多工作得馆内专业人员负责。古籍室除了荣与还有两位老教师，一位正巧刚办完退休，人手不够用，暂时从港台书室借调了程延来。
　　程延坐在荣与隔壁座，散会之后转向荣与：“荣老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您多指教。”
　　荣与忖着他实在太客气，应道：“程老师言重。”

　　事情启得比较急，过了两天古籍室就办了个简单的面试会，确定了来兼职的学生人选。同一周周六带学生进古籍室讲解基本规则，周日荣与根据学生课表做了排班表，下一周就可以开始正常工作。
　　讲解会结束，荣与照例留下来收拾材料。低着头，旁边忽然递过来一叠纸。程延问：“荣老师，我还没真的摸过古籍，可以请您教教我吗？”
　　回去似乎也没事，荣与笑笑：“当然。”

　　古籍室是分内外的，阅览的桌椅只摆在外面一层，书架上的书多半是影印本，里面才是真的古籍藏书室。内外藏书一律不外借，外面的可供阅览和复印，里面的古籍虽然也可以申请阅览，但根本性质还是收藏。有学生来看书得先登记，如果是古籍得由老师去藏书室拿书。
　　荣与戴了口罩和白手套，推着书车要朝里面去，走时发现程延正看着他。
　　“程老师，怎么？”
　　他本来是不必发问的，但是程延的目光让他有点不舒服，好像在探究什么，远远超过了从前荣与感受到的“直”。因为口罩遮了大半张脸，这种感觉更显得突兀。
　　不过就在他说完这话之后，程延已经恢复常态。荣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程延起身：“可以跟您一起进去看看吗？”
　　荣与递给他一双白手套。

　　藏书室里的书柜都是木的，朱红色，看上去厚重得不得了。大部分柜门锁着，只有靠门的两排能打开。
　　荣与在最边上拿了几册书，转头看程延，在他眼里看出了点专注的意思。他于是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隔壁柜子的门，把古籍的存放规则简单地讲给他听。程延靠近一点，荣与往旁边让了让，腾出空间给他去看那些书脊。
　　最后捡了些书到外面，站在桌边弯腰凑作一堆，程延在荣与的指点下翻开一册手抄善本，在序里寻找版本信息。
　　“这书里的灰尘从明清来吗？”程延问。
　　听到他这么一说，荣与弯了弯眼睛：“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