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45、程延

　　小时候在奶奶家，程琳有一副很喜欢的拼图，是哈尔的移动城堡，姑姑从日本回来带给她的。她花了很多时间拼那副图，拼到最后差了一片，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
　　程琳为此哭了几天，吃饭睡觉都在惦记。最后程延在养母儿子的房间找到那片拼图，他去质问他，那个被称作弟弟的小孩一副自得的样子，说你真逊，现在才找到，程琳也是个傻逼。
　　程延跟他打了一架。那一架之后，养母跟他说，你跟你妈妈走吧，告诉她生活的事情不用担心，毕竟你还姓程，名义上也是我的儿子。
　　程延为此一度很想改姓，但母亲威胁他，说他如果不姓程就不再认他，并且会马上从楼顶跳下去。

　　养母让他跟妈妈走的那一天晚上，程延和母亲在一起吃饭，他太过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犯了一丁点的错。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用了左手拿筷子。
　　母亲毫无预兆地，一筷子抽在他手背上，大吼一声：“让你用右手！”
　　那一下抽得很重，程延手背上起了血痕，很快肿起来。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他偷偷爬起来，坐在冰箱脚下，把手放进冰柜里。
　　母亲发现之后扑到他旁边，他以为要挨打，缩了缩脖子。母亲却抓起他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告诉过你要当个正常人，别人都用右手你为什么非是个左撇子……
　　程延心里说我不是自己要当左撇子的，他为此觉得委屈，但是他没有哭的能力。他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比那一筷子还要疼。

　　那片拼图被程延带回奶奶家，送还给了程琳，看似已经忘记这件事的程琳嚎啕大哭，比拼图没有找到的时候哭得还要伤心。程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程琳口齿不清地问他，为什么要找回来啊。
　　为什么要找回来，因为你想要啊。程延说。他很好奇程琳的悲伤从哪里来，但是程琳自己也说不清。
　　长大之后，程延问起过一次，程琳起始表现得像不记得这件事情，后来见程延是真的在等她的解释，有点不好意思，揣测着少时的心情说：“我害怕你是因为这片拼图被赶出来的。而且我已经哭过了，早就接受了拼图不完整，但是你突然又替我找回来，我心里觉得这片拼图不是原来的，但我很清楚这就是原来的，我还有点埋怨，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回来。”
　　“有种迟了就一切都是错的感觉。”她最后这么总结。

　　程延也有一副拼图，是一个叫荣与的人用横跨六年的时间帮他拼起来的，但是他也丢失了最后一块。
　　丢失最后一块的时候，荣与告诉他，父母都是为了你好，但是他的父母恰巧丢弃了他。不过他其实也从来没有被捡起来过。过于老套的伤害，因此变得稀松平常。
　　程延有时候很好奇，他们的愤怒是因为他一意孤行要转专业，还是因为他表白了自己是个同性恋。又或许他们在他身上上了发条，但发条现在生锈了。
　　他时常想起程琳的那片拼图。后来他觉得荣与就是他的那片拼图。

　　程峰说要卖掉奶奶的房子。他赶回去，母亲用力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朝程峰面前扯，说你跟你爸说对不起啊，说你要回公司来帮他忙，你说啊，你说你错了，他是你爸爸，只要你认错他就会原谅你的。
　　养母死后她终于如愿待在程峰身边，但是程延觉得她比从前还要不开心。程延说不。她抬手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不孝子！”
　　程延的目光在搜寻程峰，程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母子。程延说想卖就卖吧，我买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峰这才开口：“这房子卖给谁都不会卖给你，玷污门楣。”
　　等人们都走了之后，母亲抱着他大哭，说你小时候那么乖，妈妈说什么就做什么，左撇子都改过来了，为什么长大了会这么犟，不能改吗？不能改了吗，你让妈妈怎么办。
　　程延把她揽在怀里，安抚小孩一样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妈，你为什么不恨他？如果我是你早就把他杀了。”

　　他曾经吃力地，苦苦地想要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过了很久很久才发现世界本来就是失衡的。这是寻常事。
　　母亲哭得那样惨烈，程延却因为想到荣与而感到雀跃，荣与现在就住在他家。雀跃的同时他也会害怕。
　　他把所有失衡漂浮的东西都藏起来，然后等到了荣与发现他的拼图，等到了荣与给他的吻。他有点着急，他知道荣与不喜欢男人，他害怕荣与发现他不是Z，也害怕荣与发现Z不是他，或者Z不是女人。吻荣与的时候他无声地厌弃自己。
　　可是荣与好温柔，荣与摊开自己让他亲吻，荣与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来拥抱他。
　　然而还是被他搞砸了。

　　“程延，我爱你。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钱包里那张身份证不见了，床边的荣与也不见了。从回来的第一个吻开始，没有一天程延是睡着了的，只有这一晚他做了个很好的梦，梦见他和荣与回到从小跟奶奶生活的小镇，镇边的树都开着金黄的花。
　　他打电话给宣溦，天才麻麻亮，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提起这个梦。他问宣溦是不是命定的，如果他跟荣与真的有缘分，怎么会在荣与离开的时候做美的梦，他应该因为噩梦惊醒，在荣与走的时候正好拉住他。
　　宣溦是从睡梦里被吵醒的，话说得很快：“程老师，别人说这种话我会觉得可怜，你说这种话只让我觉得你傻了。”
　　程延的手陷进自己的头发里。电话里宣溦叹口气，用一种很能安慰人的声音，说他一定在你能找到的地方。

　　他打消了继续给其他人打电话的念头。
　　他先去了A大，港台书室和古籍室都在假期闭馆中。去跟荣与喝过酒的小酒馆，清早的酒馆大门紧锁。又去了荣与租过的房子，敲开门对方问他找谁，他从那人的肩侧看过去，看到不合时宜的宽敞玄关，那里的窗户开着，风正好迎面，很凉快。

　　夏天快要过完，有一天在咖啡店里，程延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查看荣与的各类账号，最后打开半弃置的微博，在那个名字都没有的账号里看到一条动态。
　　两张照片。一张是一方废弃了的园林，镜头里有一角灰蓝色的窗框。还有一张是蓝天下面的一方石拱门。那拱门门头的左下角和右下角是浮雕的牡丹花，中间却是被铲平过的。
　　小时候程延问过奶奶，奶奶说那个铲平的地方原来是镇名。镇子有一个很美的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

　　这是很热的一个夏天。程延在夏天将尽时回到自己长大的镇上，白日还很长。
　　他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到了镇医院的旧园圃，对着已经没什么人住的小楼大声喊——荣与！
　　太阳落下山，有扇窗户被推开了。推开窗的人很懒散，问他：找我有事吗？
　　程延抬头仰望着那个人，天边的薄云橙色，天边灰蓝。他笑了笑，说：“我来问问你，游戏该怎么玩。”

　　-你不要先跟我讲讲你的无数个瞬间吗？
　　-那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生活不太友好的样子，没想到这么一个短篇断断续续拖了一年，不管怎么样还是写完了。谢谢你看到这里哦，春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