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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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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扮苏三的演员名叫孔蔚洇,他自幼学艺,今天这出戏已经不知道唱过多少遍了,熟得不能再熟。
他照例出来亮相,提着气环视台下,视线扫到门口那张桌子时,呼吸一滞,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凝固了。他一只手死死抠着辫子,一只手捏住了挂在身上的手铐,用力到指尖发白,全身都在抖,好像听不到板一样就着亮相的姿势僵在那里。
那是他的哥哥啊,台底下坐着的人是他的哥哥!不会看错的,绝对不会。
他抖了一会,终于缓上来一口气,定了定神,捋着头巾抹了一把眼泪——好像流泪的人是苏三而不是他孔蔚洇。
开锣了,他站在台上就不能再是孔蔚洇。
他是苏三,他只能是苏三,他必须是苏三。
没人知道这场孔蔚洇是怎么唱下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下了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孔蔚洇站都站不住了。他靠在后台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抖得拆不下簪子。
轻轻摆手叫来一个伙计,问道,“头一排靠门的那一桌客人,你知道是谁么?”
伙计愣了一下,笑着说,“我只认得一个褚家的小少爷,叫褚潇,其他三人看着面生,不过想来应该也是褚少爷的朋友。”伙计麻利的帮他拆开包头,随口问道,“褚少爷可是咱们这的熟客——您向来不愿意理会求见的客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随口问问”。
褚潇,孔蔚洇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还是前天给谢正则接风的那间酒肆。
请客听戏的褚潇对自己朋友们的有眼无珠大为不满,只可惜接下来几日程冬被派去南方置办厂里的机器,冯安然忙着和洋人们打太极抽不开身,他只能薅着谢正则聒噪——不过,这位听众脾气好话不多,正和他意。
“他叫孔蔚洇”,褚潇两眼放光的盯着对面的谢正则,“据说长得柔情艳骨,可偏偏天性孤僻、目无下尘,而且秀外慧中,耽诗书,一手小楷写得工整有法。”
谢正则没说话,抬头挖苦的看了一眼褚潇,褚潇气的要拿筷子敲他脑袋:“优以乐人,伶以乐为职!他是登台唱戏的不是征歌侑酒的,读书的时候你家先生没告诉过你么!”
拿起手绢擦擦手,谢正则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慧不慧中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你那在朝中当班抄书的爷爷看到你鸡爪挠出来的字就想把你的腿打断。”
被人揭了老底的褚潇恼羞成怒的摔了筷子,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顺了顺气,如意算盘打的噼啪响,“我约了孔蔚洇,咱俩打个赌,如果真如传言一般,你就替我把剩下的三册经书校订了。”
谢正则不可置否的应下了,“我还没想好,要是你输了就先欠着。”反正校订三册书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褚潇纯粹是因为懒才一直拖着。
褚少爷大喜,觉得自己终于甩掉了那堆烫手山芋,再也不用去看什么破烂经书了。
事实上,褚潇约孔蔚洇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把传话的伙计吓了一跳。
——他们来禾城一年多,力邀他们家角的客人不少,这位爷次次都是能推就推,推不掉的也老大不乐意,什么时候这么痛快过?
孔蔚洇呢?他早就知道褚潇是来捧自己的,邀自己见面也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应该认识哥哥吧,他会告诉我哥哥在哪么?躺在床上,孔蔚洇心里一团乱麻。
自由相识,扶持长大,突然不辞而别,然后杳无音信,十多年后的偶然重逢,让他激动得难以入睡。
思绪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那时他还不叫孔蔚洇,戏班里的兄长们说他的眼睛像纸上洇出来的水,只唤他阿洇。
有一天,他偷溜出戏班,被拐子盯上了,有个瘦高的男孩从背后敲了那人一棍,拉着他跑了出去。
“你管我叫哥吧”,救了他的男孩这样说,然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感叹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我叫阿洇。”
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
“阿洇?真好听,是你爹给你起的么?”
“我没有爹。”
“......”
“我也没有爹,我娘靠在周家洗衣服养我。”
“我娘把我卖了。”
“......”
他察觉到拉着自己的那双大手攥的越来越紧。
一阵沉默后,高出自己一头的男孩俯下身来对他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周家的厨房每周都会把剩下的菜分给做活的下人们,娘手艺好,即便是没什么油水的熬菜也做得比旁人好吃。
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那顿饭是热乎的。
孔蔚洇脑海里走马灯一样过着一桩桩事,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