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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8,闲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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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安的秋日,多的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日复一日的仿佛也没什么区别,时间拨回萧元初一行人去樊云楼为人接风,遇到那“谷怪”小道士的第二日。今儿个也照例是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此时日头正好,披着一身脏污道袍的“谷怪”,口中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优哉游哉地迈进了中书令府的大门。
中书令府上布置得十分讲究,几乎是一步一景,从园子这些不俗的摆件中,也能看出主人家的品味之刁。
前院几个洒扫婢子向“谷怪”伏身行礼,“谷怪”一路畅通地穿过,刚入后院,浑厚威严的一个声音在“谷怪”身后响起。
“站住。”
“谷怪”悬在半空未落下的左腿僵在了原处——午时刚过,她家老头这个时辰不应该和他的同僚们在书房议事吗?莫非这几日朝中真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以至于那帮老头没的聊了?
心念一转,“谷怪”放下僵硬的左腿,转身时面上堆起了笑,张口就开始胡诌:“呀,是祖父呀,我今早接到彭家姐姐的来信,去找她玩了,忘了同您说。”说话时,脚下已一点点挪动着,企图向自己的卧房方向靠近。
谷茂源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才坐上如今的位子,今日专程等在这里,眼下孙女这点小伎俩,在他眼里根本不成气候,于是板着脸,抬脚从檐下走下石阶:“小从说的是哪个彭家,说来也巧,今日刑部彭大人告了假,说是陪着妻女回权州省亲去了。”
小从——谷从羡,干笑两声,彭姐姐一年到头不出京城,谁知她要用上人的时候偏偏回了权州。
谷茂源一身朝服,极具威压,步履不停,直至走到谷从羡面前,高大的阴影笼罩过去,垂眼俯视年芳十五的孙女,白胡子气得翻了翻:“小小年纪,出口就是扯谎,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昨夜就没回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宿在外面像什么话!”
谷从羡低着头,在谷茂源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扮了个鬼脸,暗下决心,下次肯定不会被抓现行。
谷家也不知是得了什么诅咒,几代都是人丁凋敝,上一辈就没几个孩子,到了小从父母这,也双双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嫡女,小从上头本还有一个庶出的姐姐,庶母不知道怎的也患病早亡,前几年庶姐到了出阁的年纪,嫁去了江南,如今燕安的府中除祖父外,小从已没有其他亲系。
谷从羡自小就是老爷子一手带大,家中没有其他男丁,于是老爷子也不拘着谷从羡学什么女诫,谷从羡也争气,四书五经,通史策论都学了个遍,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老爷子对谷从羡又何止宠爱,简直溺爱,到头来养成了谷从羡这么个无拘无束的野性子。
见谷从羡一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谷茂源以为是其知错,不忍再苛责,也敛了敛严厉,伸出手,轻轻覆在了谷从羡的发顶,揉了揉,正想再告诫几句,忽觉手中传来些许异样感,翻手一瞧,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霎时暴怒更甚:“你丫是上树掏鸟蛋了吗?赶紧滚回去沐浴梳洗,衣冠穿正再来见我!”
谷从羡心中兴高采烈——这鸟屎果然没白沾,都给老爷子气得口不择言了嘿——面上则灰溜溜般,夹着尾巴逃也似的回了卧房。
谷茂源忿忿,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养大的,不能打死!这是自己养大的,不能打死!这是自己养大的,不能打死……
待谷从羡拾掇好,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谷茂源在书房翻着折子,时不时用狼毫在其上圈圈点点,见谷从羡着一身鹅黄罗襦翩然而至,明眸皓齿,一瞧就是个伶俐可人的,轻绾的乌发,带着淡淡的栀香随之飘来,谷茂源满意地点了点头:虽不知刚见了个什么玩意儿,但眼下这个才是自己养大的孙女嘛。
中书令大人自欺欺人的本事,向来高超。
“祖父。”换了女装的谷从羡,虽还是那张明媚的脸,却显然拘束了许多,藏起了皮猴子的气人模样,一双杏眼又圆又亮,声音软糯清甜。
这一声“祖父”深得谷茂源的心,一副乐呵呵的慈祥模样,指了指面前的一摞画像:“小从啊,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祖父为你物色了几家,你自己瞧瞧,看看有没有相中的。”
一听是这事,谷从羡眼睛更亮了:“祖父,可还记得当年那道士为小从算了一卦,留下的生辰八字?”
谷茂源长眉微蹙,冷哼一声:“自是记得。”当年谷从羡突失味觉,寻遍天下名医而不得治,最后不得已信了那“云游”到他家门口的道士所言,说什么只要嫁与天作之合,病症自会痊愈,光解那一道卦象,就收了谷家天价的银两。往后每每想起,谷茂源都觉得自己一世英名什么风浪没见过,竟被那臭道士摆了一道。
谷从羡对谷茂源的嗤之以鼻浑若不觉,绽开一个灿烂的笑,绕过紫檀的桌案,上前亲切地搂住谷茂源的一边胳膊:“祖父,我昨日遇到了一个公子,他正是那与孙女天作之合的生辰八字!”谷从羡没谷茂源想得那么复杂,只一心想着,和那“嚣张”公子结了缘,自己那多年寻不回的味觉,说不定就有救了,满汉全席,却食不出滋味的日子,可太难熬了。
谷茂源自以为了解谷从羡的德性,想着那小公子长的必是不赖,否则他眼高于顶的孙女,怎么会随便问人家的生辰八字——他又哪里想得到自家孙女在外面学那臭道士干些骗钱的勾当——一想到孙女心中有人了,当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哪家的小子,老夫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娶我家孙女的本事!”凭个子虚乌有的“天作之合”生辰八字,就想将他孙女骗到手?简直痴人说梦!
只是这一问,倒是将谷从羡问愣住了,昨日一见,她与那“嚣张”公子,并没有互通真实姓名,自己一时高兴,竟将这茬忘了,不禁有些暗恼。
谷茂源一瞧孙女这吃瘪的模样,心底乐开了花,想来是不知那人姓甚名谁,这就好办了,不知姓名,这茫茫人海向何处寻,自是不会再见了,现只期冀小从快快忘了这人,旋即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你耽于玩乐,近日朝中局势可知晓?”
见谷从羡没反应过来,谷茂源又正色补道:“你也知道,前些年,四殿下娶了我门下徐家的嫡女。”
这上下两句话连在一起,别有深意,谷从羡松开了挽在谷茂源胳膊上的手。
从前太子势力强盛,二皇子也不甘落后,其他皇子只有抱团取暖、勉强形成第三股势力的份。可如今太子党受到严重打击;二皇子看似风头正盛,终难承大统,有随时被陛下送出去的风险;刚入京的九皇子虽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不过势单力薄,也没什么实际威胁……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局面颇适合新势力的崛起。谷家此前没有偏向哪一方的意思,但如今看来,暗暗扶持四皇子萧时乃是不争的事实。
谷从羡行迹看起来有些不着调,实则心思还是通透非常的,当下已了然,低声惊呼:“祖父,您……”从前的蛛丝马迹,好像在此刻忽然编成巨大的网,串联起了谷从羡曾设想过,却不愿相信的真相。
谷家,终究是没能逃出党争吗……
也是,老头子总得为自己身后之事打算,若他日真跟对了主,改年时成了元勋,未来谷家得百年辉煌自然不在话下。
这事的确没有瞒着谷从羡的必要,谷家一体同心,既要择主,自要内外忠于一处。
谷茂源“嗯”了一声,算是确认谷从羡的猜想。他知孙女向来聪慧,必能悟透。
谷从羡咬了咬唇,半晌才吐出一句:“孙女知道了。”
谷茂源结道:“暂不必声张,四殿下还会蛰伏一阵子。”
权势洪流,宛若旋涡,一旦踏入其中,便再无法自拔。这些年萧时掩藏得很好,只是不知未来,路将通向哪里。
秋意渐浓,凉薄于心。
日子再一天天数过去,到萧元初和陈吟注意到四皇子萧时,已是萧翊回京之时,这日萧元初站在门口看着陈吟进进出出倒腾,心里有些虚。
虽说他二人是有互相调戏之时,但那多是在明知距离遥远而可以放肆的玩笑话,这一下真让自己和陈吟住在一处,萧元初倒生出了怯意。
抱着衣物,正要从萧元初身边走过的陈吟忽而顿住了脚步,睨着他:“当一下午门神了,怎么,这么怕我进来?”
萧元初这人,吃软不吃硬,陈吟激他,他不甘落败,反忘了那些不安,笑得如披春风:“该怕的是我们陈公子吧,陈公子小心我禽兽起来,趁你不备将你吃干抹净了。”都是跟眼前这狐狸学的,勾起人来一模一样。
陈吟挑着眉,一张素净的脸凑过去,用她原本清灵的音色,低着声,呵气如兰:“哦?我很期待,希望九皇子殿下,不要让我失望呀。”
被陈吟逼到紧贴门框上的萧元初,凝视着陈吟的一双带着调笑之意的狐狸眼,喉结滚动。
他是逞口舌之快,但这狐狸怎么看皆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好在陈吟也不与他多作纠缠,见萧元初后退,陈吟满意地偏了偏头:“我赢得有点轻松啊,殿下,还得多练。”转身走了进去。
不远处的司马华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冷嗤一声,拂袖而去。临走时看着院中那扎满霞草的秋千,怎么看怎么碍眼,顺势一脚蹬过去,秋千何辜,狼狈地在空中晃了晃,久不能平。
等月上枝头,秋日的凉意,也借着月色攀了上来,陈吟夏怕热,冬怕凉,早便用被子卷好了自己,一头秀丽的乌发,铺了满床。
萧元初挨个灭了屋中烛火,也步向榻上,只是这身上静下来,心底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往常萧元初入睡不算困难,只是房中骤然多了个人,也难作寻常,尤其那人,还是那个看似风流,实则有些清清冷冷气质的陈吟。
从前没进京的时候,宿处的条件不常是优越的,四个人也常混在一起,但每每都顾及陈吟的身份,从来都是给她单独置在一屋,如今这样和陈吟住在一个屋檐下,萧元初也是第一夜。
陈吟虽然看起来不在意这些,但每次为她单独安排,也从无拒绝,想来是不喜与人宿在一处的。
萧元初自知对陈吟心思不纯,即便隔着道绣着仙人抚顶的屏风作为阻断,也断然不敢向陈吟的方向多望一眼,生怕自己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玷污了陈吟的高洁。
饶是内心强大沉静如陈吟,自己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被对面翻来覆去的萧元初,扰得难以入睡。终是忍不住唤了声:“九萧。”
感觉到那边榻上的人身躯僵住,不再敢发出声响,陈吟揉了揉眉心:“你要是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
萧元初好像放松了一些,隔了良久才轻声问道:“可以吗?”他心绪烦乱,确实不踏实。
陈吟这头眼皮都有些沉了,又被萧元初的问话惊醒,却没有烦躁,淡淡“嗯”了一声。
萧元初在那头坐直了身,有些扭捏:“桓州孙府那棵古树,真的只是你吗?”
陈吟听见这话都想坐起来骂人了,她自认心绪稳定,泰山崩于前能面不改色,却被这九皇子气得脑仁疼——上上个月发生的事了,他还没过劲,大晚上不睡觉就想这个?
只是起身委实需要与寒凉对抗的勇气,陈吟在心底一压再压揪萧元初耳朵,问他在想什么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怎么样?”
萧元初像没察觉陈吟这边几乎溢出来的怒火一般,认真剖析着:“我知道桓州苦孙氏久矣,你说是天道惩罚,他们肯定会顺着你说。但你说,万物有灵,有没有可能,古树是真的不愿再庇佑孙家,才会任我们摧之?”将及弱冠的年纪,说出的话,却像无知孩童一般天真。
白日俊朗逸群、气度非凡的九皇子,和这晚上胡思乱想、辗转难眠的萧元初,简直是两个人。
只是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陈吟,或是让她回忆起了什么,本气极的陈吟听完后,怒意转瞬消散,似有双关意地问道:“你还这么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是为何?是你……曾经见过?”话中暗藏着连陈吟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某种期待。
萧元初装作没听到一般缄默无言。
萧元初不想此刻作答,陈吟不想此刻再追问。
不知静默了多久,陈吟只觉困意袭来,已无力再等待萧元初的答案,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萧元初在屏风那头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见过啊……”语气中,不知是疑惑,还是委屈。
那夜梦中不似窗外秋日凄凉景,春花盛开,处处芬芳,有一小土包站在树下,念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知是谁搅了谁的清梦,带着何种绮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