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匹诺曹》那焉

4、Chapter 3 我们看见的都是过去

　　蓝安明从小生活在南辰。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大约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离开那个小镇。

　　年纪还小时，他觉得南辰很大，东西南北四个街市，呼啦啦跑一圈得老半天。后来上了地理课，才晓得那不过是公鸡肚肠子未消化干净的一颗芝麻粒，甚至，连芝麻粒那么点大小都没有。

　　当时胖乎乎的地理老师，还让每位同学交钱买可拼凑的塑模地图。那塑模地图，是些镂空的塑料片，按省的疆域形状，每省各一色，红的是吉北，黄的是吉南，白的是云西，五颜六色的，凑成一幅地图。颜色鲜艳，又好玩，小姑娘们倒是喜欢的紧，一放学就赶忙回家，迫不及待朝家长要钱。

　　蓝安明仔细看过几遍地图，早默默记住了各地的位置，他对五颜六色不感兴趣，对低挑战性的拼图更没兴趣，于是放学后，很自然的，就忘了塑模这回事。这惹的地理老师有些不高兴，其他班的同学都人手一份，不能就他带的班有人不热爱中国的大好河山呀，于是便跑去和他妈妈说，你家再穷，也不能穷孩子，要知道从小教育有多重要……一大堆说教之后，才心满意足的拿钱走人。

　　那晚上，玩尽兴的蓝安明回到家，看见妈妈手里握着不规则的黄塑模发呆，他马上上前卖弄，“这个我知道，黄的是吉南，在东南位置，上面是吉北市，东面是渤海，离我们这很远，在地图上有一根食指的距离呢。”可说着说着，他就见妈妈的眼圈红了，蓝安明很聪明，于是马上转移话题，大声嚷嚷着说饿。

　　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在吉南，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爸爸。

　　蓝安明初三那年，云西省的一个化工厂发生爆炸，死了几十个人。

　　那会他正在做实验，解剖青蛙，一教室里全是青蛙呱呱的声音。他解剖的十分干净漂亮，至少比起那些弄不清哪部位是哪的同学来说，当他的实验对象比较不那么痛苦。搭档的女孩子正脸色发紫的接过刀消毒，他正看着扑扑乱跳的小心脏，预备观察反射弧，这个时候，教室里突然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与物理老师低声说着什么。接着，他便被神色凝重的老师叫了出去。

　　那时他还在想，不会是前几天偷偷溜到水库游泳的事被举报了吧。走到门口时，他心里已经想好对策，死不承认。其中一个人，肤色黝黑，矮小肥胖，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着蓝安明，说了句话，他说的话十分好笑。其实，也不是他的话好笑，而是他说的话与当时脸上的表情同时出现十分好笑。仿佛是他同学看到解剖后的青蛙死掉的表情。是的，那个男人用仿佛死了一只青蛙的表情对他说，“你叫蓝安民吧？你妈妈死了。”

　　到后来，他常常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比如某领导轻描淡写的说某某煤矿死了多少人，是因为什么什么造成——原来冷漠的表情配这样的话并无好笑之处。可惜那时他阅历浅，还没那份觉悟，于是理所当然的，他觉得这人有毛病。

　　“我叫蓝安明，不是蓝安民，是后鼻音。”他纠正矮个男人的错误后，又转头，十分镇定的对老师说，“张老师我得回去了，我的实验还没做好。”

　　在场的几个人有那么一刻都没说话。

　　“这孩子，都傻了。”另一个男人说。

　　“安明，你妈妈……出事了，她工作的地方……发生了事故。”

　　他没听清楚老师说的什么，或者说，他无法消化这句话，但即使如此，即使他的思维根本没有接受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有什么东西撕裂了他的胸腔，然后，里面的空气一点一点的跑出来，慢慢的，像是破了一个小洞的气球，像是明明要死而心脏还扑通通跳着的青蛙。

　　关于那之后的一段，他不想再记起。是怎么被带到现场认尸，怎么看到被烧成一团黑的灰的，甚至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总之，最后的最后，十五岁的蓝安明，得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金。

　　几天后，他见到了那位来自吉南的父亲。与小镇里常见到的父亲们不同，这个男人身上有着一股很特别的气质，大气而沉稳。他与蓝安明很像，他几乎以为见到了自己的以后。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妈妈为何不肯再嫁，在这个镇上，可再没有这副模样的男人了。

　　关于他与母亲之前的种种，蓝安明并无太多兴趣。他没有大多人们认为的，私生子该有的敏感，忧伤，不满甚至愤世嫉俗，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好，很健康，没有什么值得死去活来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他大概也无法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在他看来，他只失去过一次。至于父亲，既然出生时他就没有父亲，更别提什么失去了。

　　这是实话，他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任何的概念，虽然很小的时候，他也会羡慕其他孩子打架时有个父亲撑腰，但后来，他还真觉得没什么必要，没有父亲，所以他的拳头比任何人都要硬，也许这就是代价，没什么好遗憾的。

　　男人本意是要带他走，但蓝安明拒绝了。他有样学样，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平静而有条不紊的与他谈判。他说，你不用对我尽过多义务，也不用觉得愧疚，只要借我一笔足够的钱就行，我可以以母亲的房子作为抵押，等大学毕业，工作了赚钱再还清。

　　男人只是沉默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蓝安明于是从书包里拿出草稿纸，思索了会，便端端正正的写了份欠条契约。
　　最终，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没有勉强他，他签下契约，留下了一张存折，并提出，希望带走母亲的一点点骨灰，这点气量蓝安明还是有点，他不信鬼神，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后带骨灰也没用，还不如生前多点陪伴。

　　不过既然这个男人觉得骨灰带去能算点意思，他也就答应了。

　　那之后，蓝安明原本想安安静静的继续上学考试，然后赚钱还债，可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再怎么平静伪装，也抵不过回家时人去楼空的难受。

　　他觉得很难受，从未有过的难受。这股滋味无法排遣，任他再怎么集中精神学习，再怎么与朋友出去踢球玩闹，也无法排遣。他只觉得心底有一个地方空了，怎么也补不上，一直在慢慢的，慢慢的失去什么。再没有人为他着急，为他流泪，为他做饭，为他买衣服，为他担心。

　　从此以后，世上只他一人。

　　大约是老天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烦闷的他，在一个好天气里，被一伙人盯上了，应该是跟着他很久了，大概见他没爹没妈的好欺负。

　　那伙人说了一大堆的话，大意是，要么出钱消灾，要么就尝尝皮肉之苦。钱蓝安明他是没有的，刚好苦闷的很，尝尝皮肉苦也是好的。

　　就这么的，他酣畅淋漓的与几人打了一架，皮肉苦倒也没吃多少，只是觉得心情舒畅多了，由此看来，人确实是需要发泄的。

　　后来，他就忙着期末考试了。当他考完最后一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寒假时，又在半路碰到一伙人了。大概等他很久了，表情皆不耐。为首的一人指着他，说是要和他算总账，蓝安明仔细想了想，可想破头也不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帐好算的。

　　那人见他不以为然，于是咧咧嘴，指着黑落落的门牙，说，要不是上次你那一拳太狠，我这大牙也不至于搬了家，我他妈早过换牙期了！

　　蓝安明有些不忍，那人本就长的不行，如今缺一颗牙，确实更惨不忍睹，没准以后就娶不着老婆了。念及此，他也爽快答应，将书包往旁一丢，说，那你来，我站着让你打一拳，要是你也打得我门牙落地那最好，要是打不落，我也没办法。

　　他之所以如此爽快，倒不是真有多么大义凛然，其实他是最吃不得亏的人，不过是清楚那家伙有多少斤两而已，他那拳头，拍拍棉花还是可以的。

　　那人却抽出一把刀来，说，一拳不够，得一刀。

　　啧，蓝安明这就不干了。这亏本生意，谁答应啊，虽然你补牙要去医院，我这挨刀子也进医院，但明显性质不同。

　　不过对方明显武器升了级，占些优势，蓝安明于是迟迟未动手。又一想，幸好他现在懒得回家，书包里的东西备的很是齐全，于是，他也马上从包里摸出水果刀来。

　　对方一看这样，有些胆怯了，蓝安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正想商量着能不能换个解决方式。突然从天而降一群便衣民警。要搁平时，这种街头斗殴的小事，也不大会有民警去管闲事，可刚刚好赶上年底的绩效考核，要积极响应什么“打倒黑势力，整顿民间风气”，这么一来，他们自然要尽心尽职了。

　　好家伙，还带刀呢。便衣们摩拳擦掌，正好正好，就缺这种活的典型了。于是蓝安明就这么被抓到看守所关了几日，就这么几日里，陆续进来的人还真不少。有偷了几只鸡的，也有打些小架的，起些口角的。

　　过几日，进来的人又陆续被家人保释出去，那位缺门牙的老兄凄惨点，大概是被翻出案底，抓到更高一级的地方去了。大约看守所的人也已完成打黑整顿的任务了，便摆出姿态来了几番教育，之后，说是要他转到所在社区的司法所去备案，列入下一期社区矫正的对象。

　　蓝安明觉得自己挺冤的，要是当时书包里没那把水果刀，估计也就不需要什么矫正了。他觉得自己人格健全，思想端正，牙齿长的也是整齐白亮，还要矫正什么？也许那位缺门牙老兄更需要，他那口牙长的哦，啧啧，跟个啃过的玉米棒似的。

　　可蓝安明自己觉得冤枉也没办法啊，他只好配合的点点头，说，一切听从上面的指挥。于是，就这么的，他等着前来接他的，要将他带去矫正的人。

　　说到这，他想起一件不怎么相干的事情来。似乎在中学时期，只要是写议论文，不管是写英文的，还是语文的，老师总要他们来这么一句——“凡事有利必有弊，”或，“as a coin has two sides，”也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写，大概是要大家卖弄一番哲学思维，好博得评卷老师的好印象。

　　于是，以哲学思维来看，既然有利必有弊，那有弊当然也必有利了——他蓝安明这几天遇到的那些破事，或许就是哲学意义上的为了突显“利”的“弊”。

　　也许浪漫点的人会说，一切自有天意，但他知道神忙的很，既然没时间能让他妈妈逃出那场灾难，自然更没时间管这闲事了。他知道没什么天意，只不过是当初看守所里的人办事太不靠谱，要不然，他就算是见到她，也是不会生出后面那么多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