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夏至，及其他（短篇集）》犹早

1、春分

　　吴妍从来不自诩环保卫士，但在这正月初就汗得一身湿湿黏黏的当头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关于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的问题，所以是有点不耐烦而且还有点粗鲁地把已经放进推车的牛肉重又重重地扔回冰柜里。

　　吴妈妈投来审慎的一瞥，于是吴妍压抑着不耐烦，轻轻而又简单地宣传一下那个关于吃素的理论。

　　这样的宣传当然一点儿也不能说服吴妈妈，所以吴妈妈重又把牛肉拿了回来，理由是：“那些卫道士怎么不去阻止大野狼追逐小白兔，说服老鹰别抓小鸡呢？毁灭地球这么简单，多吃肉就可以了？那杀一个人是可以简单到怎样的地步？”

　　吴妍无意再做辩论，她本来也就不自诩环保卫士，她只是有点烦，一烦起来就不免胡思乱想。
　　能胡思乱想也是好的，思点别的、想点好的吧，只不要再去想秋天。
　　想什么都好……
　　噢，说不想，怎么又想了！

　　吴妍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被超市里的人潮推离吴妈妈身边，而且总忍不住要去看腕上的手表。吴妈妈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更紧地拉着吴妍继续在一排排的货架中间穿梭。

　　吴妍有些别扭难为情地开口：“妈妈，我……我想……”
　　吴妍难为情的说话声小得像蚊子吟唱，吴妈妈装作没听见，继续在货架上挑挑拣拣。
　　吴妍于是拉高了声音，把一个“妈”字喊得声又大音又长，还带了满满的请求。

　　吴妍的请求很简单，无非是要吴妈妈放行，她还是决定了要去赴秋天的约会。
　　没有意外的话，今天，就在今天晚上，秋天将会跟她提出交往——或者说再次交往——更准确地说是再次再次又再一次不知道到底已经是第几次的交往。

　　三年前春寒料峭时，秋天第一次向她提出交往，她欣然答应了。
　　然后她好像登上一座七彩泡泡塔，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连万年青都忍不住开出小红花。

　　三个月后，吴妍还没从秋天的那一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的骇人建议中回过神来，秋天又再次地站在了吴妍的小公寓里，飞来一句：“这里一点都没变！”

　　吴妍只能愣愣地回答：“我还没来得及清理。”
　　“那真是太好了！”
　　秋天有一件称得上重要的物什忘了带走。

　　秋天的私人物品还没来得及被吴妍清理出去，更别说是秋天这个大男人了。
　　所以，再一次交往。

　　这一次，吴妍站到了七色彩虹桥上，美则美矣，可是左右都是下坡路呀！
　　于是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不思进取，但求守成。

　　最终，站在七色彩虹桥上的吴妍不可避免地成了秋天生命中归档于昨天的一道风景。

　　大概是年底大扫除吧，秋天在清理老旧档案的时候想起了吴妍，兴匆匆地跑来，兴匆匆地道：“新年新气象，我们重新来过吧！”
　　就这样，从年头到年尾，两人翻来覆去，五五六六！

　　到底，吴妍总算是过了一个好年。可是很显然，好的开始并不足以作为成功的充分条件。第二年，秋天来个变本加厉，他们反反复复，七七八八！

　　时间一推到了去年，这一年，他们比较正常，只分手一次，而且是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正常的分手理由。
　　一个秋天很欣赏的女性向秋天提出交往，秋天很是跃跃欲试，但是很有品格地不愿意脚踏两条船。
　　于是，吴妍挥一挥手。
　　走吧，走吧！

　　分手是吴妍说的，但却是秋天要的。
　　这位女性应该是真的很得秋天欢喜了，这一次，秋天是跨了一个年后才来约吴妍呢！

　　……

　　吴妍最后自然还是来赴秋天的约会，上一次他们分手的理由难得正常，她想看看这一次是不是也能有个属于正常范围的交往理由。
　　她，好期待！

　　“我们结婚吧！”秋天说。
　　吴妍差点没噎死，不过也总算是成全了她的期待。
　　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多么正常而且美好的理由呀！

　　“我妈不会同意的。”吴妍小心谨慎。
　　“那你呢？”秋天紧张兮兮。
　　“离婚会比较麻烦。到底还是跟分手不一样的。”吴妍回答地很认真。

　　至此，秋天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难得的反思，吴妍这些年任他来来去去，没半句怨言，想来不是太爱他就是太无所谓，后一种可能让他觉得太扫颜面，前一种可能又让他觉得太过沉重。
　　现在看来，吴妍并没有很爱他，不然听到结婚的时候不应该是这种反应，但也不至于太无所谓，瞧，她有在很认真思考耶！
　　这样真是太好了！
　　这样就好了。

　　于是秋天再一次厚颜无耻地建议：“不如，我们还是交往吧！”

　　是呀！结婚只适合让幼儿园小朋友拿来办家家酒，像他们这种成年人，还是交往吧！
　　吴妍想揍他一拳、踢他一脚、泼硫酸、撒石灰，然后再去扒他家祖坟，看看是什么样了不起的祖先才能生出这样的不肖子孙！

　　“我们难得分手这么久，所以，这一次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久一点，关于你提出的交往的建议。”吴妍克制地回道，想了想，又补充一些，“我妈不会喜欢我这么快又跟你交往。”

　　当然，这天晚上，吴妍咬棉被泄恨！
　　所以，当第二天秋天问“一天的时间够久了吗”的时候，我们的吴妍点头如捣蒜。

　　由此可以明白，这两三年为什么会过成这样！
　　秋天荒唐，吴妍也有责任！

　　可是吴妍忘了一点，他们现在是在讲电话，普通的手机。
　　3G时代毕竟还没正式来临，还没能视频通话。

　　所以，秋天很善解人意地在普通电话的那一端道：“没关系，接下来我要出差几天，你可以慢慢考虑没关系。不过，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听到你肯定的答案。”

　　吴妍没有回头路可走，于是也就只好任由秋天误会下去，并且因为在这个误会里自己难得的成为这场爱情角逐游戏里的赢家而沾沾自喜。
　　一般情况下她很难有占上风的机会，因为爱情不等式。

　　吴妈妈了解情况之后，急匆匆地给吴妍安排了好几场相亲宴。
　　但是有什么用呢？这三年来，吴妈妈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不敌秋天的小指一勾。她甚至当着秋天的面给了吴妍一个随身符咒，强调这是用来避邪的，吴妍容易犯小人！

　　那时候，吴妍笑倒在秋天的怀里，而秋天则是一头雾水，请原谅他这个在太平洋彼岸长大的同胞不太了解祖国的国粹！

　　不过这一次吴妈妈好像很有点成功的兆头，不是成功把吴妍推进别家怀抱，而是成功地拆散吴妍和秋天。
　　反正结果都是可喜得值得放鞭炮庆祝就是了！

　　吴妍在相亲宴上看见了几桌之隔的秋天，秋天正和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有说有笑。那个女人，正是秋天喜欢的型号；那种亲密，是和普通朋友或关系良好的同事不等同的。

　　“秋天，新女友啊？”吴妍问。
　　秋天大方承认，还给双方作引见呢！

　　吴妍的前一任以及很可能下一任的女友身份太敏感了，所以自称朋友。打完招呼也就很从容自然地退场了，并没有负气地去靠相亲对象厚实的胸膛。
　　她习惯了嘛！

　　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只能默默，转过身躲在角落修补蜘蛛网。第二次，她鼓起勇气质问秋天，换来一句“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不了就是”。
　　当然，下一次依然。
　　不然那以后的无数次是她的幻觉么？
　　但是真的，这种事真的也能习惯么？

　　几天之后，秋天发现吴妍竟然换了手机号码。再过几天，秋天发现吴妍的公寓换了钥匙。又过几天，秋天按响了吴妍小公寓的门铃，质问吴妍：“你这是干什么？”
　　他意外地发现吴妍的小公寓变了，变得找不到一丝秋天来过的痕迹。

　　秋天质问：“你这又是干什么？”
　　然后，意外地发现小公寓里还有外人。
　　幸好，是几个女人。
　　不好，这几个女人向来不喜欢他。
　　有这几个女人在哪能让吴妍给秋天欺负去呢，一人一句就够秋天去挂精神科了！

　　秋天只能愤愤地用那一句流传几千年的“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来安慰自己狂受摧残的神经。

　　“我是比较挑嘴了，不像你，什么都吃！”这句是吴妍说的。
　　“吃什么？”太平洋彼岸长大的秋天又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慢慢来，没人会苛责你的，毕竟人类进化可是用了上百万年的时间！”
　　“你说我是未开化的人类？”
　　“正确的说法是禽兽！”

　　很难得，吴妍和秋天也会有吵架的一天。
　　吴妍不是向来都惯着秋天吗？小心翼翼得让人除了“没骨气”之外还真想不出别的更贴切的形容词。

　　如果只是一个吴妍，秋天相信自己很好搞定，这三年的种种让他垒起了这样的自信。他可以狠狠地把秋天推到墙边，然后狠狠地吻住这张利嘴，也可以狠狠地把她压倒床铺上。
　　不管哪种方法，都能让吴妍乖乖闭嘴，然后答应和他继续下去。
　　但是，屋里这些女人肯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所以，秋天耐着性子说：“你究竟在气什么？”
　　吴妍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错在她以前从未有因为这样的原由和秋天生气的先例，所以才会让秋天弄不明白她气为何来。

　　吴妍觉得连这种错也揽上身来的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
　　她不是不生气，不是不失望，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想狠狠地哭他一场，只是这些都已经在过去的三年里经受够了，现在的她只想自娱自乐，然后暗自称许人生境界又上一层楼了！

　　“有些事我想私下和你谈。”吴妍说。
　　“好！”他忙不迭答应。
　　太好了！这也是秋天的想法。

　　“今天不太方便，改天吧，我去找你。”吴妍是这个打算。

　　这一次，秋天是很认真地在等这个“改天”，并细细地在计算日子。
　　就是这样了，不计较的时候，日子一阵风似的吹过，哪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一辈子马上也就过完了不是？计较起来呢，一日也是可以有三四秋的。

　　当秋天再一次站在吴妍面前的时候，吴妍是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会去找你的么？”
　　“我都等了一个月了。”秋天埋怨，“一个月前我问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还没回答我！”

　　“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的么，等我这几天忙完了，自然会去找你。我们俩的事说来话长，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那样需要很多时间。”

　　也许是吴妍的态度是从来没有的坚决，也许是秋天突然厌倦了主导权，总之，他们俩的事情变得一切都是吴妍说了算。
　　秋天就是心里着急，也只能耐心地等。
　　两人世界就是这样了，你进一步，他退一步，你退一步，他进一步，此消彼长。

　　然而，让秋天万万想不到的是，吴妍这一步竟然是以进为退，而且是一退两万八千里。
　　秋天真想不到，自己和吴妍过几天的好好谈一谈竟会是在离别的车站。

　　“为什么是在这里？”
　　秋天觉得有一点好笑，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可是，他又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放吴妍离开。有一些事情，他需要弄明白。
　　虽然他仍不是很明确地清楚还有什么事是不明白的。

　　“因为飞机飞得太快了，什么感伤的情绪都来不及酝酿就已经走完一个旅程。我觉得坐火车，坐个几天几夜，食不下咽，睡不安枕，这样的自找罪受比较能对过去的三年做一个交待。”
　　吴妍看起来听起来都是很平静的样子，还会打趣自己，状态真的还很不错。
　　横看竖看都不像失恋的人，为情所困更没有。

　　“这三年跟我在一起，你觉得不好么？”秋天点起一根烟，有点烦躁。
　　其实他大可放吴妍走，好聚好散。

　　“好不好那是我的事，是我自己愿意这样跟你……”吴妍笑了笑，想了一个很好的形容词，“缠缠绵绵。”
　　秋天也笑了，哈，缠缠绵绵！

　　然后吴妍就抽走了秋天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的烟卷。
　　“我不太喜欢这种离别的场面，太戏剧化了，我只想悄悄走的。”
　　吴妍说着，一个车站的工作人员就走了过来，说这里不能抽烟。吴妍笑笑，又把烟卷还给了秋天，秋天只好很认命地走向垃圾桶。
　　吴妍又笑了笑。
　　其实她有可以支配秋天的能力，只是从来不想。她喜欢看秋天骄傲自负掌控一切的样子。

　　秋天走回来的时候，吴妍接着说：“其实你很好，不然我也不会跟你缠缠绵绵三年。大多数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很疼我，宠我，甚至有些纵容我。我不得不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真的闻到了幸福的味道。你真得很好，就是不爱我。当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是真的完全忘了吴妍是哪一号人物。你很好，就是不爱我这一点不好。”

　　秋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女人闹别扭的不二花招。

　　“但是，要不要爱你是我的自由，不管妈妈怎么反对、朋友怎么劝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知道你不是不爱我，只是还不太懂得怎么去爱，但很显然我不是一个好老师。只是现在我越来越不确定，爱你真的是我自己要的吗？也许我只是被你迷惑，被爱诱惑。你太迷人，而世人又把爱情形容得太过美好，有可能我只是被这两者迷惑了本性，我本性上并不是真的爱你。”

　　她轻轻叹一口气：“你不懂得爱，我也不一定爱你，在一起做什么呢？”

　　秋天恨恨地又抽出一根烟卷：“莫名其妙！”
　　他狠狠地瞪工作人员一眼，并不去点燃烟卷。

　　“我想了好几天才想通的，我要远远地离开你，不被你迷惑。我知道你听了这一番话一定会说莫名其妙，所以我本来都不打算告诉你的，可是你都追到车站来了。我不会傻傻的以为你是要挽留我，你只是想求个明白，对吧？不用这么惊讶吧，跟你缠缠绵绵三年，如果连你这一点都不了解，岂不枉自爱你三年。”

　　显示板上提示着吴妍搭乘的列车已经进站，很多人排着队检票。
　　队伍很长，吴妍还有一点时间。

　　“你知道么？今天是春分，白天和黑夜一样长，爱不爱你都有一半的可能。你希望我是大彻大悟，还是回过头来执迷不悟？”
　　她玩味地看着他，看他被爱情折磨的焦头烂额的样子，真爽！

　　秋天虽然觉得很烦，但还是回说：“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一个月前说的话仍然有效。”
　　吴妍笑了笑，提着行李往检票口去，列车是不等人的。
　　只是，才春分呢，车站开什么空调，还是冷气的，好好的春分都被吹出了点点秋意。

　　吴妍轻轻地摩擦手臂，想摩擦出一点点温暖，秋天的外套立刻地就披到了她的肩上。
　　他转过她的身子，一颗颗地帮她扣上纽扣。

　　吴妍终于轻轻地哭了，本来她真的打算不哭的，那多俗气呀！可是，她是要同三年的感情说再见，是要同深爱的男人说再见，这是有多难的！
　　哭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你又来迷惑我！”吴妍含泪指控。
　　秋天不为所动，专心地扣钮扣，直到扣上最后一颗，才抬头看了吴妍一眼，是不耐烦的眼色。
　　但是，秋天却终于还是轻拥了吴妍安慰着，然后亲亲她的面颊，亲亲她的嘴唇。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实在不适宜这样亲密，可是秋天抱得那么顺手，亲得那么理所当然，吴妍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倒是怔愣地把泪收住了。

　　列车真的要走了，吴妍也就急急忙忙地检票进站。
　　在吴妍背影还看得见的时候，秋天就已经转过身离开。经过垃圾桶，凶狠地看了它一眼，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去踹它一两脚。

　　趁着他们还相爱，早点儿分手挺好，谁也没说一句恶毒的话。